雪覆舊庭筠 揚州殤
揚州殤
揚州,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自古便是繁華富庶之地,鹽商聚集,漕運樞紐,市井氣息濃厚,與姑蘇的文雅、金陵的豪奢、杭州的清幽又自不同。
石玄早已在城門口等候多時,見到莫斯星,咧開大嘴,露出憨厚而欣喜的笑容,快步迎上:“沈前輩!您可算到揚州了!走走走,我帶您去吃最地道的蟹黃湯包和獅子頭!”
他熱情地拉著莫斯星,穿過熙攘的街市,直奔石家府邸。石家府邸位於舊城,占地廣闊,建築風格敦厚樸實,沒有歐陽家的雅緻,沒有南宮家的奢華,也沒有慕容家的神秘,卻自有一股武將世家的剛健與威嚴。門前守衛皆是膀大腰圓的壯漢,目光炯炯,煞氣隱隱。
石家家主石猛,人如其名,是一位身材魁梧、聲若洪鐘、麵色黝黑、留著虯髯的壯年漢子。他聽聞兒子歸來,並帶來了那位傳說中的“沈前輩”,大步從演武場走出,身上還帶著汗水和塵土的氣息。
“哈哈哈!這位便是沈公子吧?果然一表人才!我家這傻小子,多虧公子照顧了!”石猛抱拳行禮,聲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態度豪爽直接。
莫斯星拱手還禮:“石將軍謬讚了。”
石猛大手一揮:“什麼將軍不將軍,我就是個粗人!先生快請進!正好今日得了些好酒,我與先生痛飲幾杯!”
石家的招待,充滿了江湖草莽的豪氣。宴席設在大堂,大碗酒,大塊肉,沒有太多繁文縟節。石猛頻頻勸酒,言語間對莫斯星的武功讚不絕口,尤其感謝他指點石玄斧法。
酒至半酣,石猛拍著胸脯道:“沈公子,你救了我家小子,又肯指點他武功,便是我石猛的恩人!以後在揚州,乃至在江南,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開口!隻要不違背忠義之道,我石猛絕無二話!”
他話語真誠,帶著軍人特有的耿直與重諾。
莫斯星心中微動。石猛是堅定的保皇派,忠於朝廷,這是他拉攏石家最大的障礙。他不能像對歐陽家那樣暗示,也不能像對南宮家那樣談利,更不能像對慕容家那樣攤牌。與石家交往,必須格外小心。
他舉杯敬酒,語氣平和:“石將軍言重了。在下與石玄小友投緣,舉手之勞而已。將軍忠肝義膽,保家衛國,在下亦是敬佩。”
他刻意避開敏感話題,隻談風月武功,與石猛倒也相談甚歡。石玄在一旁更是興奮,覺得沈前輩與父親相處融洽,心中無比快活。
在石家安頓下來後,莫斯星白日裡由石玄陪著遊覽揚州名勝,品嘗淮揚美食,看似悠閒。
這日,他藉口想獨自逛逛揚州市井,支開了石玄。他戴著鬥笠,遮住過於惹眼的容貌,如同一個普通的遊人或商賈,走進了揚州城最魚龍混雜、訊息也最為靈通的南城區域。
他在幾家茶館、酒肆流連,看似隨意品茗,實則耳聽八方。他不敢直接詢問莫家之事,那太過引人注目。他隻是旁敲側擊,打聽一些京城舊聞,尤其是幾年前那場牽扯到“妖星”預言的大案。
起初,聽到的多是些模糊的傳言,真假難辨。直到他在一處街角,聽到兩個看似落魄文士模樣的人,一邊對弈,一邊低聲唏噓。
“……唉,說起來,當年那莫家,也是顯赫一時,莫文遠大人官聲甚好,其夫人林氏,才貌雙全,可惜了啊……”
“……誰說不是呢?‘妖星亂紫薇’?哼,不過是欲加之罪!聽聞林氏女在刑部大獄中,已被……唉,賜下鴆酒,香消玉殞了。莫大人聞訊,悲慟欲絕,竟……竟在獄中觸柱而亡,殉情而去……當真是一對苦命鴛鴦……”
“……滿門抄斬,隻剩一個據說體弱多病的小公子下落不明,恐怕也……唉,這朝廷,這世道……”
那兩人的對話聲雖低,卻如同驚雷霹靂,一字一句,狠狠地劈在莫斯星的心頭!
雖然早有預料,雖然無數次在噩夢中驚醒,但當這血淋淋的真相,如此清晰、如此殘酷地從旁人口中得到證實時,那巨大的、壓抑了數年的悲痛、憤怒、絕望,如同積蓄了太久太久的火山,轟然爆發!
“噗——!”
一口殷紅的鮮血,毫無征兆地從他口中噴出,濺落在身前的青石板上,宛如點點紅梅。
他眼前一黑,身形劇烈地晃動了一下,險些栽倒在地。心臟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撕裂般的劇痛瞬間傳遍四肢百骸!母親……父親……他們真的……已經不在了!而且死得如此屈辱,如此慘烈!
鴆酒賜死……觸柱殉情……
那溫婉美麗的母親,那儒雅正直的父親……他們的身影在他腦海中瘋狂閃現,最終卻定格在那冰冷黑暗的牢獄之中,定格在那絕望而決絕的結局之上!
“呃……”他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猛地用手扶住旁邊的牆壁,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渾身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鬥笠滑落在地,露出他那張蒼白如紙、卻依舊豔麗得驚心動魄的臉龐,隻是此刻,那雙深邃的眸子裡,隻剩下了一片死寂的灰敗與滔天的恨意。
周圍有人注意到他的異常,投來詫異的目光。但莫斯星已經什麼都顧不上了。巨大的悲痛如同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隻覺得天旋地轉,耳邊嗡嗡作響,那兩人的唏噓聲、街市的喧囂聲,都變得遙遠而模糊。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強撐著,踉踉蹌蹌地回到石家為他安排的客院的。隻知道一踏入房門,最後一絲力氣彷彿也被抽空,他再也支撐不住,眼前徹底一黑,直挺挺地向前倒去,陷入了無邊的黑暗與冰冷之中。
“沈前輩?!”恰好前來尋他的石玄,看到倒在地上麵如金紙、唇邊染血的莫斯星,嚇得魂飛魄散,慌忙衝上前將他抱起,觸手一片冰涼。
“爹!爹!快來人啊!沈前輩他……他不好了!”
石猛的怒吼聲、急促的腳步聲、慌亂的請大夫聲……一切聲音都彷彿隔著一層厚厚的琉璃,模糊而不真切。
莫斯星病了。病勢來得又急又凶,高燒不退,時而渾身滾燙如置身火爐,時而冰冷徹骨如墜冰窟,意識模糊,囈語不斷,偶爾會無意識地喊著“父親”、“母親”,更多的時候,隻是死死地咬著唇,即便在昏迷中,眉宇間也凝結著化不開的悲痛與戾氣。
石家請遍了揚州名醫,湯藥灌下去,卻如同石沉大海,效果甚微。所有人都說,這位沈公子是悲痛攻心,鬱結於內,引發了舊疾,乃是心病,藥石之力,恐難迴天。
歐陽軒、南宮玨、慕容雨在得知訊息後,也紛紛派人或親自前來探望,見到莫斯星那副形銷骨立、奄奄一息的模樣,皆是震驚不已,憂心忡忡。他們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能讓武功智計皆深不可測的沈前輩,驟然病倒至此。
唯有莫斯星自己知道,他不僅僅是病了。他是被那遲來了數年的、鋪天蓋地的絕望與悲傷,徹底擊垮了。他一直用複仇的信念支撐著自己,不敢去想,不敢去碰觸那血淋淋的傷口。而如今,傷口被徹底撕開,那壓抑了太久的痛苦,便如同決堤的洪水,將他徹底吞噬。
在昏迷與清醒的邊緣掙紮,他彷彿又回到了那個月夜,封庭筠說著“等我回來”;又彷彿看到了抄家那日的火光與血光,聽到了母親最後的叮嚀;更看到了那黑暗牢獄中,父母決絕赴死的身影……
恨!好恨!
恨那昏聵的帝王!恨那構陷的奸臣!恨這無情的天道!
這恨意,如同最烈的毒藥,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也如同最堅韌的藤蔓,在絕望的廢墟中,重新纏繞住他即將渙散的意識。
他不能死!他大仇未報!父母的血海深仇,莫家上下百餘口的冤屈,還等著他去洗刷!他還要顛覆這該死的天下,讓那些仇人,付出千百倍的代價!
一股求生的意誌,伴隨著滔天的恨意,如同黑暗中燃起的鬼火,在他心底頑強地亮起。
數日後,他的高燒終於漸漸退去,雖然依舊虛弱不堪,麵色蒼白得透明,但那雙再次睜開的眸子裡,所有的悲痛與迷茫都已散去,隻剩下了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的、如同萬年玄冰般的死寂與堅定。
他看著床榻邊守候多時、滿臉擔憂的石玄和聞訊趕來的歐陽軒,聲音嘶啞微弱,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平靜:“我……無事。勞煩……諸位掛心了。”
他知道,從鬼門關走過這一遭後,江南之行要暫告段落了。他的目光,必須重新投向那座遙遠的、吞噬了他一切希望的皇城——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