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舊庭筠 彆江南
彆江南
莫斯星在石家將養了十餘日,雖麵色依舊蒼白,身形也清減了幾分,但那股源自《淵渟嶽峙》心法的冰冷死寂之氣,卻愈發凝實。他不再提及那日嘔血昏迷的緣由,石猛與石玄雖心中疑惑擔憂,卻也識趣地不再多問,隻是吩咐下人更加精心照料。
這一日,天光正好,莫斯星覺得身體已無大礙,便向石猛父子提出了辭行。
石猛聞言,虯髯微動,洪聲道:“沈公子何必急著走?可是我石家招待不週?你身子還未大好,不如再多住些時日,讓我這傻小子再跟你多學幾手!”他話語誠摯,帶著武將特有的直爽。
石玄更是滿臉不捨,扯著莫斯星的袖子:“沈前輩,您再教教我那招‘力劈華山’的運勁法門吧!您走了,我找誰請教去?”
莫斯星看著這對耿直憨厚的父子,心中難得地掠過一絲極淡的暖意,但旋即被更深的冰冷覆蓋。他拱了拱手,聲音平靜無波:“石將軍,石玄小友,盛情厚意,在下銘感五內。隻是在下確有要事在身,需即刻前往建安,不便久留。他日若有機緣,定再來叨擾。”
他語氣堅決,石猛知挽留不住,歎了口氣,重重拍了拍莫斯星的肩膀:“既如此,我也不強留了。公子此去建安,龍潭虎xue,務必萬事小心!若有需要,隻管捎個信來,我石猛絕無二話!”他依舊記得自己“不違背忠義之道”的前提下的承諾。
石玄眼圈微紅,悶聲道:“沈前輩,您保重!”
莫斯星點了點頭,不再多言,轉身便走。青衫磊落,背影孤直,很快便消失在揚州城熙攘的人流之中。石玄望著他離去的方向,久久未動,隻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彷彿失去了一位重要的師長。
離開揚州,莫斯星並未選擇最近的官道,而是折向西南,取道雲夢。他心中有個模糊的念頭,想去看看那片曾留下過他年少時最明媚記憶的八百裡洞庭。
數日後,莫斯星抵達了雲夢大澤。但見煙波浩渺,水天一色,遠山如黛,沙鷗翔集。與他記憶中那個與封庭筠一同遊曆、縱情山水的洞庭湖似乎並無二致,卻又彷彿隔了一層永遠無法穿透的紗。
他租了一葉扁舟,任由船伕搖著櫓,在湖光山色間緩緩穿行。春風拂麵,帶著水汽的濕潤與花草的清香,本該是心曠神怡之景,落在他眼中,卻隻餘滿目蒼涼。
恍惚間,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個錦衣華服、眉眼飛揚的少年封庭筠,兩人共乘一舟,指尖無意觸碰,少年情熱,在波光粼粼與彼此清澈的眼眸倒影中,雙唇青澀而熾熱地貼在了一處……帶著湖水的清甜與少年的懵懂,卻足以烙印一生。
往昔越是甜蜜,此刻便越是穿腸毒藥。
他閉上眼,強行將那幾乎要衝破冰封心防的暖流與悸動壓下。往事如煙。如今的封庭筠風光無限;而他是滿手血腥、矢誌複仇的江湖刺客。雲泥之彆,妄念徒增感傷。
他在雲夢澤畔盤桓了兩日。白日裡,他踏過曾經並肩走過的堤岸,看過曾經一同驚歎的落日;夜晚,他便尋了一處僻靜無人的山麓露宿。
山中若有眠,枕的是月。清冷的月輝灑落林間,如同鋪了一層寒霜。他靠著一棵古鬆,仰望著天穹那輪未曾消瘦分毫的明月,隻覺得胸口那輾轉反側、無法言說的情思,卻比這月華更冷,更蝕骨。
夜中若渴,飲的是銀瓶瀉漿。他取出隨身攜帶的酒囊,仰頭灌下辛辣的液體,卻澆不滅喉間那團因思念與絕望而燃起的火焰。銀瓶傾瀉,瓊漿如練,卻洗不去心頭的塵埃與血汙。
月不曾瘦,瘦的是“莫斯星”對“封庭筠”那早已被命運斬斷、卻依舊在心底悄然滋長的繾綣和輾轉反側的情思。
星不曾滅,滅的是當年棠梨樹下、月華庭中,那兩個少年之間,曾以為可以照亮彼此一生的、闌珊的燈火與喧囂。
兩日後,莫斯星毫不留戀地離開了雲夢澤。所有的緬懷與感傷,都已在那兩日的獨處中,被徹底埋葬。他重新戴上了那副冰冷的青銅麵具,目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堅定、冰冷。建安,就在前方。
就在莫斯星於雲夢澤畔獨自舔舐傷口、埋葬過往之時,封庭筠所率領的迎親隊伍,已浩浩蕩蕩地抵達了天朝都城——建安。
建安城,龍蟠虎踞,氣象萬千。高大的城牆如同巨龍蜿蜒,城內宮闕巍峨,街市如棋盤般規整繁華,儘顯天朝上國的威儀與鼎盛。
西洲公主阿娜爾的到來,在建安城引起了不小的轟動。皇帝雖年事已高,但對這次彰顯國威、籠絡西洲的和親頗為重視,下令以極高的規格接待。公主被暫時安置在專為接待藩屬國貴賓的“四方館”內,由宮中派出的嬤嬤和內侍悉心照料,等待吉日完婚。
封庭筠交割了差事,回府複命。封府上下自是歡喜榮耀,但封庭筠眉宇間的疲憊與深藏的鬱色,卻並未因回到熟悉的環境而消散。他腦海中不時閃過敦煌的亂局、軍中的內鬼、西洲公主異常的冷淡,以及那個如同夢魘般糾纏不休的青銅麵具人。
他派人暗中查訪莫斯星的下落,依舊杳無音信。彷彿這個人,真的已經從世間徹底蒸發。這種無力的尋找與擔憂,日夜啃噬著他的心。
莫斯星緊隨其後,也抵達了建安。他沒有驚動任何人,如同一個真正的幽靈,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這座龐大而複雜的帝都。
他沒有去尋找客棧落腳,而是在夜深人靜之時,憑著記憶,來到了一處已然荒廢、門庭冷落的府邸前。朱漆大門上的封條早已破損不堪,蛛網塵封,牌匾不知被何人摘去,隻留下空蕩蕩的匾額位置,無聲地訴說著此地的敗落與悲涼。
這裡,曾是顯赫一時的莫府,太子太傅莫文遠的宅邸,也是他莫斯星長大的地方。
他輕易地翻過高牆,落入院中。但見庭院深深,卻雜草叢生,亭台樓閣破敗傾頹,昔日熟悉的迴廊假山,如今隻剩下斷壁殘垣,在淒冷的月光下,如同鬼域。空氣中彌漫著腐朽與荒蕪的氣息。
他緩緩行走於廢墟之中,指尖拂過冰冷殘破的梁柱,每一步都踏在碎裂的記憶之上。這裡是他與封庭筠追逐嬉鬨的庭院,那裡是母親撫琴的暖閣,那邊是父親考較他功課的書齋……往昔的歡聲笑語、溫情脈脈,與眼前這死寂的荒涼形成殘酷的對比,如同最鋒利的刀刃,淩遲著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但他沒有流淚,甚至沒有流露出過多的悲傷。那日在揚州得知父母死訊時洶湧的悲慟,彷彿已在那場大病中被徹底蒸發,隻剩下冰冷的灰燼。他尋了一間相對完整、位置偏僻的廂房,略作清理,便將此地作為了在建安的藏身之所。
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他如同蟄伏的獵豹,開始利用黑夜的掩護,熟悉建安城的佈局,尤其是皇城周邊的地形與守衛換防規律。他知道,不久之後,皇帝為迎娶西洲公主,必將設下盛大宮宴,那將是他行動的最佳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