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舊庭筠 故地逢
故地逢
這一夜，月隱星稀，夜色深沉。莫斯星剛剛從戶部侍郎錢益城外那座藏滿金銀的彆院探查歸來，收獲頗豐。他如同往常一般，悄無聲息地潛回莫府廢墟，準備整理今日所得。
然而，就在他輕車熟路地翻過高牆，落入雜草叢生的後院時，身形卻猛地一頓！
有人！
而且，就在不遠處！
他瞬間將氣息收斂到極致，如同磐石般隱入一叢半人高的荒草之後，銳利的目光穿透黑暗，望向那氣息傳來的方向——那是府中昔日的小花園，如今早已因當年那場大火成為焦土，唯有那株老梅樹還在頑強地伸展著虯枝。
月光艱難地穿透雲層，灑下些許清輝。隻見梅樹下，赫然立著一道挺拔的身影！那人並未穿著官服，隻是一身玄色常服，負手而立，仰頭望著那株老梅，背影在淒清的月色下，顯得格外孤寂與哀傷。
封庭筠！
他怎麼會在這裡？！莫斯星的心跳，在那一刻幾乎驟停！
封庭筠似乎並未察覺莫斯星的到來。他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如同化作了另一尊雕塑。夜風吹過，拂動他的衣袂，也帶來他一聲幾不可聞的、沉鬱的歎息。
“斯星……你到底……在哪兒……”低沉而沙啞的自語，帶著無儘的疲憊與痛楚，清晰地傳入莫斯星的耳中。
這一聲呼喚，如同最鋒利的針，狠狠刺入莫斯星冰封的心湖，激起劇烈的漣漪。
就在莫斯星心緒劇烈波動，氣息難免有一絲紊亂的刹那，梅樹下的封庭筠猛地警醒！習武之人的本能讓他瞬間轉身，目光如電，精準地射向莫斯星藏身的荒草叢！
“誰？！”一聲冷叱，帶著凜冽的殺意！
暴露了！
莫斯星心中暗歎，知道無法再隱匿。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湧的心緒，緩緩自荒草後站起身形。青銅麵具在微弱的月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
四目相對，空氣彷彿在瞬間凝固。
封庭筠看著突然出現的、戴著熟悉青銅麵具的青衣人，瞳孔驟然收縮！震驚、憤怒、疑惑、以及那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再次如同潮水般湧上心頭！他竟然……藏在這裡？！藏在這座廢棄的莫府？！是巧合？還是……
沒有任何言語！封庭筠動了！他身形如獵豹般撲出，腰間“驚鴻”劍瞬間出鞘，化作一道淩厲無匹的寒光，直刺莫斯星胸口！這一劍，含怒而發，又快又狠，毫無保留！他心中積壓了太多的疑問與怒火，急需一個宣泄的出口！
莫斯星早有準備，身形微側，間不容發地避過這致命一劍，同時並指如劍，一道陰柔指風點向封庭筠手腕。
封庭筠變招極快，劍勢一轉，如影隨形，橫掃莫斯星腰腹！劍風呼嘯，顯示出他深厚的內力與精湛的劍術。
莫斯星不欲硬拚，足尖一點，身形如柳絮般向後飄飛，同時“鬆山月”並未出鞘，僅以劍鞘格擋封庭筠連綿不絕的攻勢。
“鐺！鐺！鐺！”
金鐵交鳴之聲在寂靜的廢墟中急促響起，火星四濺。兩人身形交錯，兔起鶻落，轉眼間便過了數十招。
封庭筠心緒越打越是凝重。此人武功路數詭異莫測，身形飄忽，內力陰寒磅礴，自己全力施為，竟占不到絲毫上風，反而有種被對方牽著鼻子走的感覺。更讓他心中疑雲大起的是，對方的身形步法，那種清瘦單薄的感覺……與他記憶中那個人的身影，越來越重合！
可是……這怎麼可能？！斯星他……先天心脈受損，體弱多病，連稍微劇烈些的運動都無法承受，莫叔叔曾遍請名醫都束手無策！他怎麼可能擁有如此駭人聽聞的武功？！而且，斯星最喜文章字畫，性情清冷溫和，與這麵具人狠辣詭譎、殺伐果斷的風格截然不同！
“你究竟是誰？！”封庭筠厲聲喝問，劍勢愈發淩厲，試圖逼出對方的真本事，或者逼他開口。
莫斯星依舊沉默，隻是以精妙的身法和招式化解著封庭筠的攻勢。他以這種無聲的方式，與他昔日的摯愛，進行著這場無奈而痛楚的纏鬥。
廢墟之中，劍光掌影縱橫交錯，兩道身影如同鬼魅般纏鬥不休。封庭筠久戰不下，心中那份懷疑與探究卻越來越強烈。他不再一味強攻，劍招陡然一變，從方纔的剛猛淩厲，轉為了一種更為精妙、帶著試探意味的劍法。
這套劍法，名為“流雲十三式”，並非封家祖傳，而是當年他與莫斯星一同在書齋中，從一本殘缺的古譜上共同參悟、甚至一起“瞎比劃”過的。莫斯星雖不練武，卻對其中的意境與變化理解極深。
封庭筠此刻使出，劍勢如行雲流水，看似平和，實則暗藏無數後招與陷阱。他緊緊盯著青銅麵具人的反應，不放過任何一個細微的動作。
果然！當封庭筠使出“流雲十三式”中那招頗為生僻、甚至有些彆扭的“雲隱星沉”時，那麵具人的身形明顯有了一瞬間極其細微的凝滯！雖然對方立刻以更詭異的身法彌補，格開了這一劍，但那瞬間的本能反應，卻如同黑夜中的螢火，清晰地落入了封庭筠的眼中！
他認得這招！他甚至知道這招的彆扭之處在哪裡！
封庭筠的心，猛地一沉，隨即又狂跳起來！一個荒謬絕倫、卻又無比清晰的念頭，如同驚雷般在他腦海中炸響！
他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猛地棄劍！並非真正的放棄，而是將全身功力灌注於左手手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掌拍向莫斯星的右肩！這一掌，並非為了傷敵，而是為了——驗證！
莫斯星沒料到封庭筠會突然棄劍用掌，下意識地便要側身閃避，同時右手並指，欲要點向封庭筠手腕xue道。這是他慣用的、化解近身攻擊的方式。
然而，封庭筠這一掌乃是虛招！他真正的目的，是莫斯星那擡起欲要點xue的右手！
就在莫斯星指尖即將觸及封庭筠手腕的刹那，封庭筠的手掌如同遊魚般一滑，五指如鉤，精準無比地、輕輕地拂過了莫斯星右手手腕內側！
那裡，有一道極其細微、幾乎與膚色融為一體、呈淡粉色的舊疤！那是幼年時，莫斯星替他擋開一隻突然竄出的惡犬，被犬齒劃傷所留！除了他與莫斯星，世上再無第三人知曉這道疤痕的確切位置與形狀！
指尖傳來的、那獨一無二的、細微凸起的觸感，如同一道九天驚雷，狠狠地劈中了封庭筠！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
封庭筠的手僵在半空，瞳孔劇烈收縮，臉上血色瞬間褪儘，嘴唇顫抖著，用一種近乎破碎、難以置信的目光，死死地盯著近在咫尺的青銅麵具。
而莫斯星，在封庭筠的手指拂過他手腕舊疤的瞬間，整個人也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僵立當場！麵具下的臉龐，刹那間蒼白如雪！
死寂。
荒蕪的庭院中，隻剩下夜風吹過殘垣斷壁的嗚咽聲，以及兩人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
封庭筠的手依舊停留在半空，指尖彷彿還殘留著那道疤痕的觸感，冰冷而灼熱。他死死地盯著那張近在咫尺、隔絕了所有表情的青銅麵具，彷彿要用目光將其洞穿。
良久，他才從喉嚨深處，擠出一道沙啞得不成樣子的聲音，帶著無儘的顫抖與難以置信：“……斯……星……？”
這兩個字，彷彿用儘了他全身的力氣。
莫斯星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麵具孔洞後的眼眸，劇烈地波動著，慌亂、痛苦、決絕……種種情緒如同風暴般席捲而過。他知道，再也瞞不住了。封庭筠那精準的一拂，以及此刻那破碎而篤定的呼喚，已經徹底撕碎了他所有的偽裝。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擡起另一隻手，觸碰到了臉上那冰冷的青銅麵具。
在封庭筠近乎窒息的目光注視下，他輕輕地將麵具摘了下來。
月光，終於毫無阻礙地照亮了那張臉。依舊是那般驚為天人的豔麗，隻是此刻，那雙深邃的眸子裡，不再是往日的清冷溫潤，而是盛滿瞭如同深淵般的死寂、刻骨的悲痛，以及一絲無法言說的疲憊。
真的是他！
真的是那個他以為早已不在人世、讓他魂牽夢縈、痛苦尋找了無數個日夜的莫斯星！
封庭筠隻覺得眼前一黑，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踉蹌著後退了一步，聲音破碎不堪：“……為什麼……怎麼會是你……你的身體……你的武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巨大的震驚與狂喜之後，是更深的痛苦與疑惑。他無法理解，那個連多走幾步路都會氣喘、需要他小心嗬護的莫斯星，怎麼會變成如今這個武功高強、心狠手辣、在宮宴之上悍然刺殺朝廷命官、攪得朝野不寧的冷血刺客“青銅麵具人”！
莫斯星看著封庭筠那副備受打擊、痛苦不堪的模樣，心中亦是如同刀絞。但他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為什麼？”他重複著封庭筠的話，聲音清冷，卻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封將軍，你問我為什麼？”
他擡起手，指向周圍這片被烈火焚燒過後破敗不堪、雜草叢生的廢墟，一字一句，如同淬了冰的利刃：“你看清楚了，這裡，是哪裡？這裡，曾經是什麼地方？！”
封庭筠順著他的手指看去，看著這滿目瘡痍，看著那依稀可辨的舊時亭台輪廓，心臟再次被狠狠刺痛！他當然知道這是哪裡！這是莫府！是斯星從小長大的家！
“我莫家滿門，一百三十七口！上至耄耋老者，下至繈褓嬰孩！儘數被屠！我父親，一代名儒，太子太傅，被構陷謀逆，冤死獄中！我母親……”莫斯星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與悲憤，“她……她被賜下鴆酒，死在了那暗無天日的刑部大牢！你告訴我！我該不該報仇？！我該不該向那昏君，向那些構陷忠良的奸佞索命？！”
他的質問，如同驚雷，炸響在封庭筠的耳邊，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心神俱顫！他知道莫家冤屈，知道莫文遠夫婦死得慘烈，但他從未想過，僥幸逃生的斯星，竟然背負著如此血海深仇，並且走上了這樣一條決絕的複仇之路。
“可是……可是你的身體……”封庭筠依舊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斯星那先天的心脈之疾，是他心中永遠的痛。
“身體？”莫斯星發出一聲淒厲的冷笑，那笑聲在夜空中回蕩，令人毛骨悚然，“是啊，我這具殘破的身體……若不是先生，將我從抄家的刀口下救出，帶往長白山，我連用這具殘破身體複仇的機會都沒有！我汲汲營營，甚至拚上我這具殘破身體，才換取來複仇的力量！”
他頓了頓，目光冰冷地看向封庭筠，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封將軍，現在你明白了？站在你麵前的，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需要你保護、與你吟風弄月的莫斯星了。我是為複仇而存在的幽靈。你我早已是陌路之人。”
“陌路……之人？”封庭筠喃喃重複著這四個字，隻覺得心如刀割，眼前一陣陣發黑。他看著莫斯星那雙冰冷死寂的眸子，看著他那張豔麗卻毫無生氣的臉龐，巨大的悲痛與無力感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
他找到了他，卻彷彿失去了他。
“不……斯星……”他掙紮著上前一步，想要抓住莫斯星的手，聲音帶著絕望的哀求，“一定有彆的辦法……報仇不一定非要……我們可以……”
“夠了！”莫斯星厲聲打斷他，猛地後退一步，避開了他的觸碰，重新將那張冰冷的青銅麵具戴回臉上，徹底隔絕了封庭筠的視線，也隔絕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緒。
“封將軍，道不同，不相為謀。今夜之事，你若念及舊情，便當從未見過我。若你要拿我歸案，領那萬金封賞，也儘管動手便是。”
話音未落，他身形一晃，已如青煙般向後飄去，幾個起落，便消失在廢墟深處那更濃重的黑暗裡，再無蹤跡可尋。
封庭筠僵立在原地，伸出的手還停留在半空，指尖空落落的，隻剩下無儘的冰涼。夜風吹過，捲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彷彿在嘲笑著他的徒勞與悲哀。
他終於找到了他日夜思唸的人，卻彷彿墜入了一個更加黑暗、更加絕望的深淵。
斯星……我們之間，何以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