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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覆舊庭筠 暮色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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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遲

暮色四合,天邊的晚霞由絢爛的橘紅漸次沉澱為溫柔的絳紫與靛藍,如同打翻了畫師的胭脂缸,又徐徐被夜色暈染。杏花塢的喧囂早已被拋在身後,隻餘下馬蹄踏在落花小徑上的嘚嘚聲響,以及歸巢倦鳥偶爾的啁啾,襯得這黃昏的山穀愈發幽靜。

封庭筠與莫斯星並轡而行,速度比來時放緩了許多。石磊和青墨牽著馱馬,默契地落後十餘步,低聲交談著今日的見聞,不時傳來青墨對那幅《鳴春》小像的讚歎,以及石磊憨厚的應和聲,並不打擾前方兩位主子的靜謐。

封庭筠側頭看著身旁的莫斯星。夕陽的餘暉勾勒出他精緻如玉的側臉輪廓,長長的睫毛垂下,在眼瞼處投下淡淡的陰影,神色平靜,彷彿還沉浸在方纔作畫時的專注,或是那場意外歡聚的餘韻裡。他月白色的袍子上沾了幾片粉白的花瓣,隨著馬背的起伏微微顫動,竟比那精心繡製的暗紋還要生動幾分。

“累了?”封庭筠的聲音不自覺地放得很輕,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

莫斯星微微搖頭,目光掠過道旁在暮色中顯得愈發朦朧的花樹,輕聲道:“還好。”
他的聲音比平時更軟一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慵懶。

封庭筠隻覺得心頭被這短短兩個字搔得發癢,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在胸腔裡鼓脹著,想要說些什麼,又覺得任何言語在此刻都顯得多餘且笨拙。他驅馬更靠近了些,近得幾乎能聞到莫斯星身上那清淺的、混合了墨香與冷梅氣息的味道,其間又沾染了杏花的甜香,變得格外好聞。

“今日謝三他們來得突然,沒擾了你作畫的興致吧?”
他尋了個話頭,目光卻依舊膠著在莫斯星被晚風吹起的一縷發絲上。

“無妨。”莫斯星依舊言簡意賅,卻偏過頭,看了封庭筠一眼。那雙清冷的眸子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深邃,彷彿藏著一整片靜謐的星空,“偶爾熱鬨一下也挺好。”

他這話說得平淡,封庭筠卻像是得了什麼了不得的獎賞,嘴角控製不住地向上揚起。他知道莫斯星喜靜,能得他一句“挺好”,已是極高的評價。

“那就好!”封庭筠心情愈發舒暢,話也多了起來,“謝三那人就是愛湊熱鬨,不過心眼不壞。他妹妹靈兒,還有柳家小姐,性子也都爽利……你覺著她們如何?”
他問出後麵這句時,語氣裡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微妙的緊張。

莫斯星似乎並未在意他這細微的情緒變化,目光重新投向遠方暮靄沉沉的群山,淡然道:“謝小姐活潑,柳小姐嫻靜,皆是很好的閨秀。”

他的回答得體而疏離,聽不出半分特彆的情緒。封庭筠心中那點莫名的緊張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複雜的、混雜著安心與一絲隱秘竊喜的情緒。他“嗯”了一聲,轉而興致勃勃地談起謝長瑾往日裡的糗事,諸如小時候爬樹掏鳥窩結果卡在樹杈上下不來,或是初次學騎馬被一匹溫順的小母馬甩下馬背之類的趣聞,說得繪聲繪色,自己先忍不住朗聲笑起來。

莫斯星靜靜聽著,唇角也始終噙著一抹極淡的笑意。他不常大笑,但這般聽著封庭筠鮮活生動的講述,看著他眉飛色舞的樣子,便覺得這暮歸的路途也變得生動有趣起來。

行至一處溪流轉彎處,水麵稍寬,幾塊巨大的卵石露出水麵,形成天然的渡口。溪水在暮色中泛著粼粼的碎光,對岸是一片更為茂密的杏林,花事已近尾聲,但餘韻猶存。

“照夜”似乎有些渴了,打著響鼻,蹄子輕輕刨著地麵的泥土。莫斯星輕輕勒住韁繩,示意要在此處稍歇,讓馬兒飲口水。

兩人下了馬。石磊和青墨也趕了上來,牽著幾匹馬到溪邊飲水。封庭筠活動了一下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筋骨,走到溪邊,蹲下身,掬起一捧清冽的溪水,洗了把臉。冰涼的觸感讓他精神一振。

他回頭,見莫斯星正站在一塊較為平坦的大石上,望著溪水對岸那片在暮色中顯得有幾分神秘的杏林,晚風拂動他寬大的袍袖和發帶,身姿挺拔而孤清,彷彿隨時會乘風歸去的仙人。

封庭筠心中莫名一緊,一種難以言喻的衝動促使他起身,幾步走到莫斯星身邊。他靠得很近,近得能感受到對方身上傳來的、比晚風更暖一些的體溫。

“看什麼呢?”他問,聲音因方纔掬水洗臉,帶著一絲濕漉漉的清朗。

莫斯星沒有回頭,隻是擡手指向對岸杏林深處:“那裡,似乎有間廢棄的草廬。”

封庭筠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繁花與漸濃的暮色掩映下,看到了一角若隱若現的、破敗的茅草屋頂。他笑道:“你眼力真好。聽說那是多年前一個避世的文人搭建的,後來人走了,廬子也就荒廢了。怎麼,有興趣去看看?說不定能找到什麼前人遺落的詩稿墨寶呢!”
他說著,便有些躍躍欲試。

莫斯星卻搖了搖頭:“天色已晚,林深路僻,不必徒增麻煩。”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幾分,像是自語,又像是說給封庭筠聽,“隻是覺得若能在此結廬而居,春日賞花,夏日聽泉,秋日觀葉,冬日看雪,遠離塵囂,倒也不失為一件樂事。”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嚮往,融入了潺潺的水聲與漸起的晚風中。

封庭筠聞言,心頭猛地一跳。他看著莫斯星被暮色柔化的側臉,那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脆弱,一種強烈的情感如同洶湧的潮水,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克製。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那有何難!待我……待我日後……”
他話到了嘴邊,卻猛地頓住了。他想說“待我功成名就”,想說“待我卸下責任”,想說“我陪你在此結廬而居”,可那些話語在舌尖翻滾,最終卻化作了一陣無言的灼熱,燒得他耳根通紅。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將那股幾乎要破胸而出的熾熱壓了下去,轉而用一種故作輕鬆、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的語氣說道:“總之,無論你想去哪裡,想看什麼樣的風景,將來我定都陪你去!這天下之大,山河壯闊,我們一處一處去看,好不好?”

他說這話時,目光灼灼地凝視著莫斯星,那雙總是盛滿陽光與笑意的眼睛裡,此刻翻湧著更為深沉、更為滾燙的東西,是承諾,是期盼,是少年人毫無保留的、幾乎要將人灼傷的真摯。

莫斯星終於轉過頭來,對上他的目光。暮色昏黃,他看不清封庭筠眼中所有的情緒,卻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裡的熱度,如同實質般熨帖在他的麵板上,帶來一陣細微的戰栗。他的心跳,在那一瞬間,漏跳了一拍,隨即又不受控製地急促起來,撞擊著胸腔,發出擂鼓般的聲響。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發現喉頭乾澀得厲害。封庭筠的話,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漣漪,而是滔天巨浪。那“一處一處去看”的承諾,太過美好,也太過沉重。他想起校場上封擎嶽那帶著惋惜的目光,想起自己那先天不足的心脈,想起那些深藏在心底、從未與人言說的、關於家族與命運的隱憂……

最終,他隻是微微偏過頭,避開了那過於灼人的視線,目光重新落回汩汩的溪流上,聲音輕得彷彿會被風吹散:

“好。”

隻有一個字。清晰,卻又帶著一絲難以捕捉的飄忽。

封庭筠卻因為這個字,眼中瞬間迸發出比晚霞更絢麗的光彩。他不在乎莫斯星的迴避,不在乎那聲音裡的輕微異樣,他隻聽到了那個“好”字。這便夠了!對他而言,這便是世界上最動聽的承諾。

他忍不住咧嘴笑了起來,那笑容純粹、明亮,帶著少年人得償所願的滿足與傻氣,驅散了方纔那一瞬間莫名的凝滯氣氛。他伸出手,想要像往常一樣拍拍莫斯星的肩膀,或是拉住他的手腕,卻在指尖即將觸碰到那月白錦袍的瞬間,鬼使神差地改變了方向,隻是極快、極輕地拂去了落在他肩頭的一片花瓣。

指尖隔著衣料,感受到對方肩頭溫熱的輪廓,一觸即分。那觸感卻如同烙印般,留在了指尖,也留在了心上,滾燙得驚人。

“咳,”封庭筠有些不自在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掩飾著加速的心跳和微紅的臉頰,“馬喝得差不多了,我們該回去了。再晚,城門真要下鑰了。”

“嗯。”莫斯星低低應了一聲,垂下的眼睫掩蓋了眸中所有翻湧的情緒。他率先轉身,向飲水的“照夜”走去,步伐依舊從容,隻有他自己知道,袖中的指尖,正微微蜷縮著,殘留著方纔那一拂帶來的、揮之不去的悸動。

石磊和青墨早已備好馬匹。四人再次上馬,踏著最後的天光,向著建安城的方向行去。

歸途不再多言。一種微妙而曖昧的氛圍在兩人之間無聲地流淌。封庭筠依舊時不時地說著話,或是點評沿途風景,或是計劃著下次可以去何處遊玩,隻是那聲音裡,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溫柔與小心翼翼。莫斯星大多時候隻是靜靜聽著,偶爾應和一聲,目光卻不再與封庭筠長時間對視,總是落在前方的道路,或是遠處的燈火上。

然而,當封庭筠說到興起處,不小心被路旁橫出的枝條掃到額發時,莫斯星會下意識地側目;當途徑一段昏暗的林道,封庭筠會不自覺地驅馬更靠近“照夜”一些,幾乎是將莫斯星護在了裡側;當遠處建安城巍峨的輪廓在夜色中顯現,點點燈火如同地上的星河,封庭筠指著那片光芒,興奮地說“快到了”時,莫斯星循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眼中也映入了那一片人間煙火,以及身旁少年比燈火更明亮的笑容。

有些情感,無需言明,便已在心底瘋狂滋長,如同這春夜的藤蔓,悄無聲息地纏繞上心臟,越是壓抑,越是纏繞得緊密。

終於,在城門即將關閉的最後時刻,他們回到了太傅府門前。燈籠已經點亮,昏黃的光暈籠罩著石階。

封庭筠利落地跳下馬,將韁繩扔給石磊,然後走到“照夜”旁,仰頭看著馬背上的莫斯星。夜色中,他的眼睛依舊亮得驚人。

“到了。”他說,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眷戀。

莫斯星輕輕“嗯”了一聲,準備下馬。封庭筠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像來時那樣扶他。這一次,莫斯星沒有拒絕,將手輕輕搭在了他的小臂上,借力躍下馬背。他的動作很輕,落地無聲,那隻搭在封庭筠臂上的手,一觸即分,快得彷彿隻是錯覺。

但封庭筠卻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瞬間的、冰涼而柔軟的觸感,如同上好的玉石,讓他臂膀處的麵板微微發麻。

“畫……我明日讓青墨送去你府上裝裱。”莫斯星站定,整理了一下微皺的袍袖,聲音恢複了平日的清冷。

“好,不急。”封庭筠看著他,千言萬語在胸口翻騰,最終隻化作一句,“今日我很開心。”

莫斯星擡眸,對上他的視線。在府門前燈籠的光線下,他清晰地看到了封庭筠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幾乎要溢位來的歡喜與情意。他的心尖又是一顫,某種酸澀而甜蜜的情緒幾乎要衝破一直以來謹守的壁壘。

他微微頷首,唇角勾起一個極淺、卻無比真實的弧度:

“我也是。”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步履從容地踏上了太傅府的門階。銀狐裘的氅衣在夜風中微微飄動,背影清絕,很快便消失在了門內的光影之中。

封庭筠站在原地,望著那空蕩蕩的門廊,久久未動。直到石磊牽著馬過來,低聲提醒:“公子,該回府了。”

他這纔回過神來,摸了摸似乎還殘留著對方指尖涼意的小臂,又想起莫斯星最後那清淺卻動人的笑容,隻覺得胸腔裡被一種飽脹的、名為幸福的情緒填滿,連這沉沉的夜色,都變得無比溫柔可愛。

他翻身上馬,最後看了一眼太傅府緊閉的大門,調轉馬頭,向著將軍府的方向馳去。夜風拂麵,帶著晚春的暖意,他隻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對未來,充滿了無限的憧憬與期待。

而那扇門後,莫斯星並未立刻回到內院。他站在影壁之後,聽著門外馬蹄聲漸漸遠去,直至消失不見,才緩緩擡起手,看著自己方纔搭在封庭筠臂上的那隻手,指尖微微蜷起,彷彿還能感受到那衣料之下,堅實而滾燙的溫度。

他輕輕閉上眼,晚風送來遠處隱約的市井喧囂,更襯得府內一片寂靜。唯有胸腔裡,那顆不爭氣的心臟,仍在為歸途上那短暫的對視、那輕觸的指尖、那灼熱的承諾,而劇烈地、不受控製地跳動著。

這暮色歸途,始於歡聲笑語,終於無聲悸動。有些種子,一旦落入心田,便再難拔除,隻待合適的時機,破土而出,長成參天大樹,或是帶來無法預料的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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