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舊庭筠 貍奴來
貍奴來
暮春的晨光,已帶上了幾分初夏的暄和。太傅府的學堂內,窗明幾淨,檀香嫋嫋。今日講授的是《禮記》,老先生聲音平緩,引經據典,將那些繁複的禮儀規製一一道來。莫斯星端坐於前排,身姿挺拔如竹,目光沉靜地落在書卷之上,偶爾提筆在紙箋上記錄幾句精要。他聽課素來專注,周遭的一切似乎都難以乾擾他分毫。
然而,課間休息的鐘聲敲響後,學堂內略顯嘈雜的交談聲中,一段對話卻不經意地飄入了他的耳中。
說話的是坐在他斜後方的一位寒門學子,名叫陸文軒。他衣著洗得發白的青衫,卻漿洗得十分乾淨,麵容清秀,眉宇間帶著讀書人特有的認真與一絲因家境帶來的拘謹。此刻,他正與鄰座一位交好的同窗低聲訴苦,眉頭微蹙:“……家中的貍貓前幾日產了一窩崽,本是喜事,奈何母貓奶水不足,又生了四隻,實在難以養活。鄰裡間送了三隻,如今還剩一隻最弱小的,是隻小母貓,瘦得可憐,叫聲都細弱弱的,眼看就……”
他歎了口氣,語氣裡充滿了無奈與憐惜,“我再想不出法子,隻怕它熬不過這兩日了。”
陸文軒家境清寒,在京中賃了一處小屋與寡母同住,養貓本是為了捉鼠,如今多了幾張嗷嗷待哺的小嘴,確是負擔。
莫斯星執筆的手微微一頓。他並未回頭,目光依舊落在書捲上,彷彿並未留意身後的交談。隻是那清冷的眸子裡,極快地掠過一絲波動。他想起了不久前,封庭筠捧來的那兩隻從風雨中救下的雛鳥,如今已在太傅府耳房的精心照料下,羽翼漸豐,時常在庭院中撲棱學飛了。萬物有靈,那弱小生命的脆弱與頑強,他並非無動於衷。
休息時間將儘,學子們陸續回到座位。莫斯星卻在此刻轉過身,目光平靜地看向斜後方的陸文軒。
陸文軒正低頭整理書篋,察覺到前方的視線,有些愕然地擡頭,對上莫斯星清冽的目光。他素知這位太傅府的公子才學出眾,性情清冷,平日除了與封家小將軍等寥寥數人交談,幾乎不與他們這些寒門學子往來,此刻見他看向自己,不禁有些侷促,連忙站起身,拱手道:“莫公子,有何指教?”
莫斯星的聲音一如往常的平淡,卻並無居高臨下之感:“陸公子方纔所言那隻小貓,若尚未尋到人家,不知可否交由我收養?”
陸文軒愣住了,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他眨了眨眼,看著莫斯星那張昳麗卻毫無戲謔之色的臉,才確信對方是認真的。一股混合著驚喜與難以置信的情緒湧上心頭,他連忙道:“自、自然可以!隻是……那小貓實在瘦弱,怕是難以照料,恐給莫公子添麻煩……”
“無妨。”莫斯星打斷他,語氣依舊清淡,“府中尚有餘力,亦有照料雛鳥的經驗。”
陸文軒聞言,心中一塊大石落地,更是湧起一股感激之情。他知莫斯星身份尊貴,能開口收養他這寒門學子家中的一隻病弱小貓,已是極大的善意,更難得的是言語間並無施捨之意,反而透著對生命的尊重。他深深一揖:“如此,文軒代家母與小貓,多謝莫公子!我明日便將小貓送至府上!”
莫斯星微微頷首,算是應下,便轉回了身,彷彿隻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這看似微小的互動,卻落入了不少有心人的眼中。包括陸文軒那因感激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對美好人事天然嚮往而微微發亮的眼神。
翌日晌午前,陸文軒果然抱著一個用舊棉布仔細包裹著的小竹籃,出現在了太傅府門前。他顯然精心收拾過,青衫雖舊,卻纖塵不染,頭發也梳得一絲不茍,神情帶著幾分緊張與鄭重。
門房通傳後,莫斯星親自到了前廳。
“莫公子。”陸文軒見到他,連忙上前,將竹籃小心地放在桌上,揭開上麵覆蓋的軟布。
隻見籃底鋪著乾淨的舊絮,一隻巴掌大小、瘦骨嶙峋的貍花小奶貓蜷縮其中。它的毛色是不常見的黃白條紋,卻因瘦弱而顯得毛色黯淡,小小的腦袋幾乎埋進身體裡,隻有極細微的、幾乎聽不見的嗚咽聲從它口中溢位,氣息奄奄。
莫斯星俯身,伸出修長白皙的手指,極輕地碰了碰小貓頸後稀疏的絨毛。他的動作小心翼翼,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那小貓似乎感受到了什麼,微弱地動了動,努力擡起頭,睜開了一條縫的、藍膜尚未完全褪去的眼睛,茫然地“咪”了一聲。
這一聲細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讓莫斯星清冷的眉眼瞬間柔和了下來。他仔細檢視了一下小貓的狀況,對身旁侍立的青墨吩咐道:“去取些溫羊乳來,要極小口的喂。再讓廚房熬些清淡的魚糜粥,碾得極碎。”
青墨應聲而去。
陸文軒看著莫斯星這般細致安排,心中感激更甚,拱手道:“有勞莫公子費心了。”
“既入我門,自當儘力。”莫斯星直起身,目光落在陸文軒略顯清瘦的臉上,語氣平和,“陸公子若不急著回去溫書,便在府中用頓便飯吧,已近午時。”
陸文軒受寵若驚。他深知自己與莫斯雲泥之彆,能得他收養小貓已是意外之喜,何曾想過還能被留下用膳?他下意識想要推辭,但看到莫斯星那雙清澈平靜、並無客套虛飾的眼睛,那拒絕的話便卡在了喉嚨裡。能與此等人物多相處片刻,聆聽些許教誨,於他而言,亦是難得的機緣。
“那……文軒便恭敬不如從命了。多謝莫公子盛情。”他再次深深一揖。
莫斯星微微頷首,引著他往偏廳走去。他待人接物自有其準則,並非對所有人都如此親和,但麵對如陸文軒這般品性端正、努力向學,且同樣心存善念之人,他並不吝嗇給予一份尊重與溫和。
偏廳佈置得清雅宜人,窗外綠竹掩映。午膳很快備好,雖是“便飯”,卻也精緻可口,四菜一湯,葷素搭配,並未因陸文軒的寒門身份而有絲毫怠慢。莫斯星食不言寢不語,用餐儀態優雅從容。陸文軒起初有些拘束,但在莫斯星自然的舉止和偶爾就學業上的簡單提問中,也漸漸放鬆下來。
他發現,這位被傳得如同高嶺之花般的莫公子,並非想象中的那般難以接近。他言辭簡潔,卻往往能切中要害,談及學問時目光專注,傾聽時神情認真,那份由內而外散發出的沉靜與博學,令人心折。陸文軒心中那份原本因身份差距而產生的敬畏,漸漸轉化為由衷的欣賞,甚至在心底最隱秘的角落,滋生出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明確意識的、對於這般風姿人物的朦朧好感。這好感如同初春的薄冰,脆弱而不敢深究,隻是讓他在與莫斯星交談時,心跳會比平時快上幾分,耳根也會微微發熱。
偏廳內,氣氛尚算融洽。陸文軒漸漸放鬆,與莫斯星談論起近日所學經義的疑難之處。莫斯星雖言辭不多,但每每點撥,皆能切中肯綮,令陸文軒有茅塞頓開之感,眼中欽佩之色愈濃。
正當陸文軒就《尚書》中一則典故作請教時,一陣熟悉而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毫不客氣地打破了偏廳的寧靜。
“斯星!我今日在校場得了一把好弓,韌勁十足,準頭極佳,特意拿來給你瞧瞧……”
話音未落,封庭筠那挺拔張揚的身影已出現在門口。他今日依舊是一身利落的騎射服,額角帶汗,手中握著一張造型古樸、線條流暢的黑漆弓,臉上帶著獻寶似的、毫不掩飾的興奮笑容。
然而,當他看清偏廳內並非隻有莫斯星一人,還有一個陌生的、身著洗舊青衫的學子,且兩人正隔著一張飯桌,氣氛看似頗為平和地交談時,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腳步也頓在了原地。
那雙總是盛滿陽光與笑意的眼睛,幾乎是立刻銳利地掃向陸文軒,帶著審視與一絲不易察覺的不悅。
莫斯星見到他,神色並無太大變化,隻淡淡道:“你來了。”
算是打過招呼。
陸文軒卻慌忙站起身,他雖不認識封庭筠,但觀其衣著氣度,以及那與莫斯星說話時熟稔甚至帶著幾分隨意的態度,便知此人身份不凡,連忙拱手行禮:“在下陸文軒,見過公子。”
封庭筠的目光在陸文軒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如同鷹隼掠過地麵,帶著屬於將門虎子的壓迫感,讓陸文軒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陣緊張。隨即,封庭筠像是才反應過來,扯了扯嘴角,算是回禮,語氣卻有些疏淡:“哦,陸公子。”
他轉向莫斯星,揚了揚手中的弓,試圖將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斯星,你看這弓如何?我試過了,五十步內,指哪打哪!”
莫斯星的注意力果然被弓吸引了過去。他雖不習武,但對兵器並非一無所知,尤其封庭筠熱衷此道,他耳濡目染,也懂得一些。他起身走近,接過那張弓,入手沉實,弓身黑漆光亮,隱現木紋,弓弦繃緊,泛著冷硬的光澤。他指尖撫過弓臂,讚了一句:“是好弓。”
得到莫斯星的認可,封庭筠臉上的神色才緩和了些,帶著幾分得意:“那是自然!回頭我去獵隻狐貍,給你做條圍領!”
這時,青墨端著一個小瓷碗走了進來,碗裡是溫熱的羊乳。他小心翼翼地走到一旁,那裡放著裝小貓的竹籃。
封庭筠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過去,好奇道:“這是什麼?”
他湊過去一看,見到籃子裡那隻瘦弱的小貓,訝異道,“哪裡又來隻貓?比上次那兩隻鳥兒還小!”
莫斯星一邊示意青墨小心餵食,一邊簡單解釋:“陸公子家中所贈,母貓奶水不足,難以養活。”
陸文軒連忙介麵,將事情原委又說了一遍,語氣中帶著對莫斯星的感激:“多虧莫公子心善,願意收養這小貓,否則它怕是……”
封庭筠聽著,目光在莫斯星和陸文軒之間轉了一圈。他想起方纔進來時兩人交談的情形,又見這陸文軒看向莫斯星時那毫不掩飾的感激與欣賞眼神,心中那股莫名的不爽利感又湧了上來,像是有隻小爪子在心裡輕輕撓著,不痛,卻膈應得慌。
他壓下心頭那點不快,走到莫斯星身邊,狀似隨意地將手臂搭在莫斯星瘦削的肩上,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倚靠過去,帶著剛剛演武歸來的、蓬勃的熱意與汗味,笑嘻嘻地對陸文軒道:“原來如此。陸公子有心了。不過我們斯星就是心軟,看不得這些小貓小狗受委屈,府裡都快成善堂了。”
他這話看似在說莫斯星,目光卻帶著一絲挑釁看向陸文軒,手臂也將莫斯星箍得更緊了些,彷彿在宣示某種所有權。
莫斯星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親近動作弄得微微一僵。封庭筠平日與他勾肩搭背也是常事,但此刻在有外人在場的情況下,這般姿態,未免過於親密,且帶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下意識地想要掙開,但封庭筠的手臂如同鐵箍,紋絲不動。
陸文軒何等敏感,立刻察覺到了封庭筠語氣中那微妙的敵意與佔有慾,以及兩人之間遠超尋常友人的親昵姿態。他臉上閃過一絲尷尬與瞭然,連忙低下頭,不敢再看,心中那點剛剛萌芽的、朦朧的好感,瞬間被一種清晰的自慚形穢與失落所取代。他立刻起身,麵色蒼白地拱手:“莫公子,封公子,我突然想起家中尚有要事,不便久留,就此告辭!今日多謝莫公子款待!”
莫斯星皺了皺眉,瞥了封庭筠一眼,見他依舊掛著那副漫不經心的笑容,便也不好當著陸文軒的麵說什麼,隻得對陸文軒頷首道:“陸公子慢走,青墨,代我送送陸公子。”
青墨應聲,引著陸文軒出去了。
偏廳內,隻剩下封庭筠與莫斯星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