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舊庭筠 寒山臨
寒山臨
自那日大夫斷言之後,整個鎮國大將軍府的氣氛,便籠罩在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與怪異之中。表麵上,嘯風苑依舊靜謐,下人往來井然有序,但那種壓抑的悲慼與焦灼,卻如同無形的蛛網,彌漫在每一個角落。
封庭筠的傷勢在莫斯星前期的精心調理和封家不惜代價的供養下,恢複得很快,已能自行下地走動,隻是內力尚未完全恢複。然而,他的心,卻比身體更痛。每每看到莫斯星那蒼白的臉色,看到他偶爾擡手不動聲色地拭去眼角滲出的血痕,看到他即便在睡夢中也不自覺蹙起的眉頭,封庭筠便覺得心如刀絞。
而莫斯星,似乎也悄然發生著變化。他依舊是清冷的,話不多,但那份清冷之中,卻多了一種近乎脆弱的依賴。他不再像初來時那般,總是固執地守在床邊或坐在凳子上,而是變得格外粘人。
每當夜幕降臨,華燈初上,他便會自然而然地靠近封庭筠,輕輕依偎在他身側。起初隻是並肩而坐,後來,便會將頭靠在封庭筠未受傷的肩頭,感受著他溫熱的體溫和沉穩的心跳。再後來,他甚至會主動索求擁抱,將冰冷的身軀埋入封庭筠的懷中,彷彿要從他身上汲取對抗體內寒意的力量,又彷彿是在貪婪地攫取這可能是最後的溫暖。
封庭筠對此,自然是萬分憐惜,求之不得。他小心翼翼地環抱著懷中這具單薄而冰冷的身軀,用自己的體溫去暖他,用輕柔的吻去描摹他精緻的眉眼、挺秀的鼻梁、以及那失了血色的唇瓣。他會低聲在他耳邊說著綿綿的情話,訴說著失而複得的慶幸,描繪著未來複仇之後、攜手歸隱的憧憬,試圖用言語織就一張溫暖的網,將他的斯星牢牢護在其中。
“斯星,等你好了,等一切塵埃落定,我們就離開這是非之地,去找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隻有我們兩個人……”
“庭筠……”莫斯星閉著眼,蜷縮在他懷裡,聲音帶著一絲倦怠的沙啞,“若能如此……真好。”
他的回應總是很輕,帶著一種不真實的縹緲感,讓封庭筠心中愈發不安。
有幾夜,情到濃時,氣息交織,封庭筠能感受到莫斯星身體細微的顫抖與那壓抑的、彷彿源自靈魂深處的渴望。他深知斯星性子內斂克製,如今這般主動貼近,定是內心充滿了對未知命運的恐懼。他心疼不已,總是極儘溫柔地回應,甚至在某些時刻,將主導權交予莫斯星,任由他在自己身上尋求慰藉與確認,任由那冰冷與熾熱在錦被下瘋狂交織、碰撞,直至精疲力竭,相擁沉沉睡去。
在那些纏綿的深夜裡,肌膚相貼,呼吸相聞,彷彿隻有這樣極致的親密,才能暫時驅散死亡的陰影,才能讓他們真切地感受到彼此的存在,確認這份穿越了生死、曆經磨難的感情,真實不虛。
然而,每當黎明到來,看著懷中人即使沉睡也難掩的憔悴,以及那偶爾無意識滲出的血淚,封庭筠的心便如同被浸入了冰水之中,徹骨的寒。
他不敢想象,若真的失去斯星,他該如何獨活。那個大夫的斷言,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時刻提醒著他,他可能隨時會再次失去懷中這人。
莫斯星則在這短暫的溫情與日益加重的內腑冰寒中掙紮。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身體的狀況,那《淵渟嶽峙》的反噬正在一點點蠶食他的生機。他貪戀著封庭筠的溫暖,貪戀著這偷來的時光,卻又不得不在心底,默默做著最壞的打算。
就在這種絕望與希望交織、溫情與悲慼並存的詭異氛圍中,幾日時光,悄然流逝。
直到這一日,一個風塵仆仆、身著玄色衣袍、懷中抱著一個竹籃的冷峻男子,如同憑空出現一般,悄無聲息地落在了鎮國大將軍府那守衛森嚴的院牆之內。他目光如電,精準地掃過府邸佈局,最終,定格在了那座被刻意營造出寧靜假象的“嘯風苑”方向。
沈寒山,終於到了。
嘯風苑內,午後的陽光被窗欞切割成細碎的金斑,慵懶地灑在相依而坐的兩人身上。封庭筠正低聲與莫斯星說著什麼,莫斯星靠在他肩頭,眼簾微垂,神色倦怠,偶爾擡眼看向封庭筠時,那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貪戀與憂懼。
就在這片靜謐即將被暮色浸染之際,房間內的光線似乎毫無征兆地暗了一瞬。並非雲遮日,而是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室內,恰好立於那一片光影交錯之處。
來人身姿挺拔如鬆柏,麵容冷峻,眼神如同終年不化的冰雪,正是沈寒山。他懷中抱著那個竹籃,籃內,花生正好奇地探出腦袋,琥珀色的眼睛滴溜溜地轉動著。
封庭筠瞬間警覺,幾乎是本能地將莫斯星往身後一護,目光銳利如鷹隼,緊緊鎖定這不速之客,周身內力雖未完全恢複,卻已隱然凝聚。此人能悄無聲息突破將軍府重重防衛,直入嘯風苑核心,其實力深不可測!
封庭筠眉頭緊鎖,體內殘存的內力悄然運轉,眼前這人給他一種深不可測的危險感,但其麵容卻隱隱有種模糊的熟悉感,似乎在很久以前,某個水光瀲灩的地方……
莫斯星在封庭筠動作的瞬間也擡起了頭,當看清來人麵容時,他豔麗卻蒼白的臉上先是閃過一絲極致的詫異,隨即,那詫異便化為了瞭然。他猜到沈寒山大概是聽說了他胡來的事情,怕他大仇未報就飲恨西北,故來救他。他輕輕按住封庭筠緊繃的手臂,示意他放鬆。
“先生。”莫斯星的聲音帶著久彆重逢的沙啞,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如同倦鳥歸巢般的放鬆。
而竹籃中的花生,在聽到莫斯星聲音的刹那,先是愣了一下,隨即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猛地亮起,發出“喵”的一聲興奮至極的叫聲,四肢一蹬,便從竹籃中躥出,如同一道黃白色的閃電,精準地撲入了莫斯星的懷中,毛茸茸的腦袋使勁蹭著他的下巴,喉嚨裡發出愉悅的、咕嚕咕嚕的聲音。
莫斯星被它撞得微微一晃,冰冷的唇角卻不自覺地向上彎起了一個極淺的弧度,他伸出手,動作有些僵硬卻無比輕柔地撫摸著花生油光水滑的皮毛,低聲道:“花生。”
他抱著興奮不已的貓咪,擡眼看向依舊麵色冰冷的沈寒山,又看了看身旁神色警惕而複雜的封庭筠,輕聲為二人介紹:“庭筠,這位是我的先生,沈寒山。你見過的,那年在洞庭。”頓了頓,他又轉向沈寒山,“先生,他是封庭筠。你也是見過的。”
封庭筠的思緒瞬間被拉回多年前的那個清晨,在水霧彌漫的雲夢澤。原來是他,在蘆葦蕩中驚現的那個神秘男人。他聽到“先生”二字,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但眼中的警惕並未完全散去,隻是出於對莫斯星的尊重,他微微頷首,算是見禮,語氣卻不算熱絡:“沈前輩。”
沈寒山冰冷的目光在封庭筠身上掃過,那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帶著審視與毫不掩飾的挑剔。他並未回應封庭筠的見禮,而是將目光重新落回莫斯星身上,聲音如同寒玉相擊,冷漠得不帶一絲情緒:“看來,你是覺得自己的命太長,不想活了。”這話是對莫斯星說的,諷刺意味十足。
不等莫斯星迴答,他又瞥了封庭筠一眼,語氣更是冷了幾分,含沙射影道:“還是覺得,有人能護得住你,便可以如此肆無忌憚地揮霍性命?”
封庭筠眉頭瞬間蹙緊,臉上掠過一絲清晰的不悅。任誰被如此當麵暗指“無用”,心中都不會痛快。但他看了眼懷中抱著花生、神色平靜的莫斯星,強行將那股不悅壓了下去,隻是低下頭,伸出未受傷的手,默默地去逗弄莫斯星懷裡的花生,指尖輕輕撓著貓咪的下巴,彷彿全部注意力都被這毛茸茸的小東西吸引了過去,以此無視沈寒山那刺人的話語。
莫斯星感受到封庭筠指尖的微頓與那份隱忍,他擡起眼,看向沈寒山,語氣依舊平淡,卻四兩撥千斤地將那冰冷的諷刺堵了回去:“先生遠道而來,舟車勞頓,不如先喝杯茶,歇息片刻。我性命如何,自有天數,亦非旁人能輕易定論。”
他這話,既點明瞭沈寒山的風塵仆仆,暗示其關心則亂,又將“揮霍性命”的責任攬回自己身上,並未牽連封庭筠,言語間那份屬於“沈墨塵”的冷靜與鋒芒隱隱透出。
沈寒山被他這話一堵,冰冷的眸子眯了眯,似乎還想說什麼,但終究懶得再打這無謂的嘴仗。他上前一步,直接伸手抓向莫斯星的手腕,語氣不容置疑:“手伸過來。”
莫斯星順從地伸出左手,右手依舊抱著在他懷裡蹭來蹭去的花生。在沈寒山指尖即將搭上他腕脈的瞬間,他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先生,我並未感覺到大限將至。”
沈寒山搭脈的手指微微一頓,隨即猛地扣緊了他的手腕,一股精純而冰寒的內力瞬間探入,同時,他擡起頭,眼中第一次迸發出明顯的怒意,聲音如同寒冰炸裂:“感覺不到?!那隻怕是迴光返照!你這混賬東西,可知那‘削山一劍’耗損的是何物?是本源!是壽元!”
他怒其不爭,更憂其生死!那一劍的代價,他比誰都清楚!
然而,隨著他那股內力在莫斯星奇經八脈中仔細遊走探查,沈寒山臉上那冰冷的怒意卻漸漸被一絲驚疑不定所取代。他眉頭越皺越緊,指尖感受到的脈象複雜而詭異。
莫斯星體內的情況確實糟糕透頂。經脈多處受損,五臟六腑都縈繞著一股驅之不散的陰寒死寂之氣,尤其是心脈之處,更是被一股極其霸道的寒氣所盤踞,脆弱得彷彿下一刻就會徹底崩斷。生機也確實在緩慢而持續地流失,如同沙漏中的細沙。
但是奇怪就奇怪在這裡!
那股盤踞在心脈的、源自《淵渟嶽峙》的極致寒氣,此刻卻並非完全是在破壞。它像是一層堅冰,一層無比寒冷的、蘊含著莫斯星自身意誌與本源的堅冰,死死地、頑固地“封凍”住了那岌岌可危的心脈核心。正是這層“冰封”,強行延緩了生機的徹底流逝,維持住了最後一線不絕如縷的生機。
這種現象,連沈寒山也聞所未聞。《淵渟嶽峙》這門功法本就詭異霸道,修煉者寥寥,能練成的更是鳳毛麟角,莫斯星是天底下唯一一個將其修煉至如此境界的人。會出現何種異變,誰也無法預料。
他細細感知著那“冰封”心脈的寒氣,其中除了功法的特性,似乎還摻雜了一絲莫斯星自身那不屈的意誌,或者某種因極致情緒而激發的潛能。
沈寒山沉默了許久,方纔緩緩鬆開手指,臉上的怒意已然消散,恢複了古井無波的冷漠,隻是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複雜。
“姑且死不了。”他吐出幾個字,語氣依舊硬邦邦的,卻讓一旁看似逗貓、實則全身心關注著這邊動靜的封庭筠,猛地鬆了一口氣,緊握的拳頭緩緩鬆開,掌心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印痕。
莫斯星聞言,臉上並無太多意外之色,隻是抱著花生的手,微不可察地收緊了些。
沈寒山不再多言,從懷中取出幾個顏色各異的玉瓶,放在桌上,冷淡地吩咐:“白色內服,每日一粒,固本培元。綠色化水外敷受損經脈。黑色……慎用,危急時吊命。”他頓了頓,看了一眼莫斯星蒼白的臉,“你這身子,需好生將養,非一朝一夕之功。那功法暫且莫要再強行催動了。”
莫斯星微微頷首:“我明白了,多謝先生。”
恰在此時,聽聞苑內有異動匆匆趕來的封擎嶽與秦玉瑤,踏入房門,便看到了這多出來的一位冷峻男子,以及他放在桌上的丹藥。
“筠兒,斯星,這位是……”封擎嶽目光如電,落在沈寒山身上,帶著審視與詢問。
莫斯星再次開口,為雙方引見:“封伯伯,秦伯母,這位就是曾救我一命的先生,沈寒山。先生,這兩位是庭筠的父母,封將軍與秦夫人。”
沈寒山隻是淡淡地掃了封氏夫婦一眼,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態度依舊疏離冷漠。
封擎嶽與秦玉瑤雖對沈寒山的冷淡有些意外,但聽聞他是莫斯星的先生,且似乎帶來了救治的希望,態度便也客氣起來。秦玉瑤更是連忙吩咐下人準備茶水果品,收拾客房。
沈寒山並未推辭,隻是道:“不必麻煩,僻靜處即可。”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莫斯星身上,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在他身體好轉之前,我暫留此處。”
這話的意思很明顯,他要親自守著莫斯星,直到確認他真正脫離危險。
封擎嶽與秦玉瑤自然沒有異議。有這位看起來深不可測的先生在,他們對莫斯星的傷勢,也更多了幾分信心。
於是,沈寒山便在這鎮國大將軍府,這漩渦中心的嘯風苑內,暫時住了下來。如同一座沉默的冰山,守護著他那在複仇與情愛中掙紮、遍體鱗傷的弟子。而長白山那萬古的風雪,似乎也隨著他的到來,為這暗流洶湧的帝都,帶來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寒意與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