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夏至 ??4-42 最終你將會成為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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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2最終你將會成為誰(一)
從記事起,江城就覺得爸爸的工具箱永遠像塊精密的電路板。
紅色螺絲刀必須插在左上角的絨布槽裡,與水平方向呈
30
度角。剝線鉗的鉗口要對準箱門內側的刻度線,閉合時兩刃必須嚴絲合縫。
爸爸總是說這就像接火線零線一樣,不能有絲毫偏差。
每次收工回家,他都會把工具攤在水泥地上,用遊標卡尺量每個零件的磨損度,超過05毫米的,就扔進標著待修的鐵皮盒子裡。
家裡廚房的燈泡也總是保持在25瓦。
15瓦太暗傷眼睛,40瓦費電,25瓦是礦上宿舍的標準配置。爸爸換燈泡時每次都會踩著木梯的第三根橫檔,說這個高度最穩當,就像電線杆的作業基準點。
家裡的燈繩被他剪得長短一致,正好垂到他虎口的位置。
拉繩時也必須停留三秒再鬆開。爸爸說,得讓鎢絲有預熱的時間,延長使用壽命。
有次江城嫌麻煩快拉了兩下,爸爸當晚就重新換了根燈繩,邊剪邊說——電路有電路的規矩,生活也得有。
兒時的江城隻想長大了,就跟他一樣,拿著工具在機器跟前一站,啥毛病都能看出來,彆人都得服。
可是他初一那年,爸爸死了。他們竟然告訴他,爸爸死於操作不規範引發的安全事故。
那晚,那個黃主任來到他家。他說爸爸是因為違規操作,觸電死的。
“弟妹……”黃主任的臉上堆著笑,眼角的皺紋卻僵著,“我知道這時候來,唉……”
他的右手在褲縫上蹭了蹭,擡起一隻手想去拍江城媽媽的肩膀,半道又落回了腰間。
江城躲在裡屋門後,看見他不時把目光瞟向牆上爸爸的技術能手證書。
“礦上研究了,工傷按規定是算不上的。”
他從隨身的包裡摸出個牛皮紙包,手指捏著紙角轉了半圈,“這是車間弟兄們的一點心意,彆嫌少……”
他的聲音突然低下去,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一樣,卻在擡眼時又擠出笑來,“唉,老江他也太不小心了!操作規程明明白白,他也是十幾年的老電工了……現在害得你一個女人家帶著個娃,往後有啥難處就來找我,隻管跟我說就是了!”
江城媽媽垂著眼簾,好半天才擡手拭去眼角的一滴淚,接過牛皮紙…
從記事起,江城就覺得爸爸的工具箱永遠像塊精密的電路板。
紅色螺絲刀必須插在左上角的絨布槽裡,與水平方向呈
30
度角。剝線鉗的鉗口要對準箱門內側的刻度線,閉合時兩刃必須嚴絲合縫。
爸爸總是說這就像接火線零線一樣,不能有絲毫偏差。
每次收工回家,他都會把工具攤在水泥地上,用遊標卡尺量每個零件的磨損度,超過
05
毫米的,就扔進標著待修的鐵皮盒子裡。
家裡廚房的燈泡也總是保持在
25
瓦。
15
瓦太暗傷眼睛,40
瓦費電,25
瓦是礦上宿舍的標準配置。爸爸換燈泡時每次都會踩著木梯的第三根橫檔,說這個高度最穩當,就像電線杆的作業基準點。
家裡的燈繩被他剪得長短一致,正好垂到他虎口的位置。
拉繩時也必須停留三秒再鬆開。爸爸說,得讓鎢絲有預熱的時間,延長使用壽命。
有次江城嫌麻煩快拉了兩下,爸爸當晚就重新換了根燈繩,邊剪邊說——電路有電路的規矩,生活也得有。
兒時的江城隻想長大了,就跟他一樣,拿著工具在機器跟前一站,啥毛病都能看出來,彆人都得服。
可是他初一那年,爸爸死了。他們竟然告訴他,爸爸死於操作不規範引發的安全事故。
那晚,那個黃主任來到他家。他說爸爸是因為違規操作,觸電死的。
“弟妹……”黃主任的臉上堆著笑,眼角的皺紋卻僵著,“我知道這時候來,唉……”
他的右手在褲縫上蹭了蹭,擡起一隻手想去拍江城媽媽的肩膀,半道又落回了腰間。
江城躲在裡屋門後,看見他不時把目光瞟向牆上爸爸的技術能手證書。
“礦上研究了,工傷按規定是算不上的。”
他從隨身的包裡摸出個牛皮紙包,手指捏著紙角轉了半圈,“這是車間弟兄們的一點心意,彆嫌少……”
他的聲音突然低下去,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一樣,卻在擡眼時又擠出笑來,“唉,老江他也太不小心了!操作規程明明白白,他也是十幾年的老電工了……現在害得你一個女人家帶著個娃,往後有啥難處就來找我,隻管跟我說就是了!”
江城媽媽垂著眼簾,好半天才擡手拭去眼角的一滴淚,接過牛皮紙包:“知道了。”
她的肩線被燈光襯得愈發單薄,鬢角也有根碎髮垂下來,隨著她的呼吸微蕩著。
黃主任的目光立刻粘在她的臉上,先前還躲躲閃閃的一雙眼也突然亮了亮。
老江的這個小媳婦就是俊啊,彆說在車間,在全廠家屬裡麵也算數一數二的了,現在這副小寡婦的模樣更惹人疼了。
“弟妹你……”他往江城媽媽跟前又湊了半步,舌尖舔了下嘴角,目光也從她的眉眼滑到脖頸,“也彆太熬著了。往後車間裡要是發啥東西,隻要有弟兄們的,就有你們的!我一定第一時間給你們孃兒倆送過來……”
“不麻煩主任了。”江城媽媽把牛皮紙包往桌上一放,聲音裡終於帶了點顫,“阿城他爸一輩子守規矩,我也懂規矩。”
江城躲在門後,聽見主任那黏糊糊的聲音,看見他的一隻手幾乎就快碰到媽媽的衣角了。
他的後槽牙咬得咯吱響,右手攥成拳,指甲幾乎陷進肉裡。
爸,你總說守規矩就冇人能挑錯,可你死了,那個傢夥卻跑到家裡來說你纔不守規矩,還衝著媽媽笑。
你的規矩在哪兒呢?它幫你了嗎?
爸,是你傻還是騙我的?這個世界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它連最基本的規矩都不講!
第二天下午,他把昨晚的情形和段旭、婁成傑都說了。他們三個都曠了一節課,在一座小山坡上撒歡跑累了就坐下來,聽著遠處礦車翻卸礦石的悶響,望著天空發呆。
段旭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我聽說姓黃的狗日的,前天還在調度室裡罵你爸,說你爸死得活該呢!”
婁成傑跟著說:“我也聽我爸說了,你爸是冤枉的!根本就不是你爸違規操作,就是設備漏電。那批配電櫃的漏電保護器早就該換了,你爸之前就和姓黃的說過,是他冇聽。
現在你爸死了,他為了保住自己,就把屎盆子都扣到你爸頭上。正好礦上也怕擔責任。”
“昨晚上,他還盯著我媽看。”江城沉默了好久,才說,“你們說……我爸說的那些規矩是不是根本就是騙人的,專門騙像我爸這種人?”
段旭和婁成傑都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段旭開口:“阿城,你彆難過了。我媽以前冇瘋的時候就說過,好人不長壽是因為閻王爺睡著了。等閻王爺醒了,壞人就該被拔舌頭了。姓黃的,早晚也得被拔了舌頭。”
“那閻王爺要是不醒,好人就白死了嗎?”江城還是望著天邊一道若隱若現的藍,像是在問,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那就靠自己,替天行道,乾死他!”段旭大聲說。
江城冇有說話,嘴角卻向上微微挑了挑。
婁成傑從腳下撿起一塊棱角被磨圓的鐵礦石,在手裡拋了幾下:“阿城,我爸說鐵礦石燒透了能成鋼,再硬的東西也經不住火煉。好人就是鐵礦石,就算埋得深,總有一天也能被刨出來見天日的。”
江城輕哼了一聲:“阿傑,你爸跟我爸一樣傻。”
他剛說完,就注意到坡下那條被礦車壓出深轍的土路上,黃主任騎著自行車過來了。
他的車把上掛著一隻黑皮包,一晃一晃地擦過路邊的酸棗枝。他蹬車的姿勢像隻搖搖晃晃的鴨子,嘴裡還哼著一首《黃土高坡》。
“不管是西北風還是東南風,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段旭和婁成傑也看見他了。
段旭跺了一下腳:“阿城,姓黃的狗日的,好像是去你家那邊了。”
“走!”江城站起身。
三個少年都下了坡,悄悄跟了上去。
——
那天晚上,下了一場大暴雨,江城卻冇有回家。
他踩著積水,在雨裡走著。
遠處選礦區傳來的轟鳴聲混在雨聲裡,像有什麼人在暗處磨牙,他也完全聽不見。
他的腦子裡隻有媽媽被那個黃主任突然抱住的樣子——她的嘴唇抿得發白,手懸在半空,既冇推開那個畜生,也冇落下。
她就那麼一直僵著,像尊泥像,一動不動地承受著男人像條發情的種狗似的衝撞。
段旭和婁成傑當時都要衝進去,是江城拉走了他們。
媽媽,既然你不推開他,那就隨你吧。
他不知道自己在雨中走了多久,隻是那個畫麵一遍又一遍地撞進他的腦子時,他發現自己竟然也硬了起來。
他走到一處牆角,終於支援不住,弓下腰乾嘔起來。
——
黃主任是半年後才死的,失足掉進鐵礦邊上的沉澱池裡。
他的屍體被人鉤上來時,礦裡的老老小小像過年趕廟會一樣,都去看熱鬨。
黃主任渾身上下的皮膚都被汙水泡得發白髮脹,嘴裡也灌滿了青綠色的藥劑和礦渣。他的眼珠鼓得快要裂開,像是穿過人群,向江城這邊望過來。
江城害怕地往後縮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想起爸爸的一句話。
電路有電路的規矩,生活也得有。
誰讓你壞了規矩呢?原來你們這些不守規矩的人,也冇多難對付啊。
事後,段旭和婁成傑都問過他,是不是他乾的,他當時給他們兩個的答案卻不一樣。
“小旭,你希望是我,那就是我吧。”
“阿傑,我把你從那個池子裡救上來過,怎麼會在那裡殺他呢?我就是要殺他,也會挑彆的地方。”
他說完,忽然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鼻涕一大把。
段旭望著江城,覺得他是不是高興瘋了。
婁成傑卻隻覺得,他從前認識的那個江城好像已經死了。
——
兩個月後,江城的媽媽也突發心臟病死了。她死了以後,江城才知道原來她不隻被黃主任弄過,還有其他的男人。
再後來,他給她整理東西的時候,才發現以前她經常吃的那瓶硝酸甘油都黏成塊了。
他知道媽媽懷他以後,得過什麼心肌病,月子裡就開始吃藥了。以前爸爸還在的時候,都是他每天提醒她吃藥。
你是故意不吃的,既然你連死都不怕,又為什麼讓那些男人碰你呢?
這個問題,江城想了很久也冇想明白。葬禮上,他也冇哭,來的人背後都議論這孩子真是鐵石心腸,親媽死了都不哭。
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眼淚都跟著媽媽埋進了土裡。
他現在就是條野狗,野狗哪配有眼淚。
冇過多久,他就去了段旭一年前就被送去的那家福利院。
他住進去的第一天,就被院裡的幾個孩子圍住。他們揍他,罵他媽媽是偷彆人老公的臭婊子,他說不定就是那個死鬼黃主任的小野種。
段旭衝過來要救他,可是他們才兩個人,哪打得過對方七八個大男孩。
他們踩住他倆的手腕,狠狠地碾磨。其中一個還扒下江城的褲子,說他長得這麼白,下麵長得到底是不是小**。
江城光著屁股,被他們壓得不能動彈。
他隻覺得身下涼颼颼的,眼前都是笑臉和拳頭。
阿城,電路有電路的規矩,生活也得有。他又想起爸爸的話。
爸,你真錯了,世界就是狼吞虎嚥的,誰不守規矩,纔有便宜占。人得守規矩,可是獸不用。
“喲,他真是個帶把兒的,還挺大。”
“來,亮子,給他擼大了,和他比比……”
“**,你們放開他!”段旭在他耳邊咒罵著那些男孩。
可是冇有用,那些人還是壓得他無法動彈。
那一刻,他隻覺得自己真成了一條被圍攻追逐著的野狗。全身黑色的皮毛,在月亮下狂奔,慢慢長出一對翅膀。
他飛上了天,可天也是黑色的,和他的皮毛一樣。
他直瞪著天空,眼中乾涸得冇有一滴眼淚。
他就像那晚的媽媽,嘴唇抿得發白,手懸在半空僵著。
一瞬間,他忽然懂了那天她為什麼冇有推開黃主任。
可是,媽,我不服!
野狗不但要占儘便宜,還要學會讓其他獸和人都聽話!
他又笑了,鼻涕都笑出來。
操,擼半天都不硬,果然就是個小娘們!
那些人終於鬆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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