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白銀 第23章 圖窮
晨曦微露,杭州城從沉睡中蘇醒,市井的喧囂漸漸升起。然而,位於城西的按察使司衙門,今日卻籠罩在一片異樣的沉寂之中。門前的守衛比平日多了數倍,且皆是陌生麵孔,眼神銳利,腰佩製式統一的腰刀,那是張惟賢從京營帶來的親兵。
衙門正堂,氣氛凝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張惟賢端坐主位,麵色平靜,手指輕輕摩挲著茶杯的杯沿。沈滄瀾按刀立於其側,目光低垂,卻將堂內所有人的細微反應儘收眼底。
浙江按察使趙德明坐在下首,他年約五旬,麵容清臒,三縷長須打理得一絲不苟,此刻正襟危坐,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恭謹與一絲恰到好處的困惑。
“張大人清晨蒞臨,不知有何緊要公務?”趙德明率先開口,聲音溫和,聽不出絲毫異樣。
張惟賢放下茶杯,抬眼看他,語氣平淡:“趙大人,漕銀一案,至今已近月餘,不知按察使司這邊,可有什麼新的進展?”
趙德明歎了口氣,麵露難色:“回大人,下官慚愧。此案線索繁雜,四海幫餘孽狡詐,黑風寨匪首伏誅後,關鍵人證缺失,著實難有突破。下官已責令屬下日夜追查,隻是…唉,進展緩慢,有負聖恩,有負大人所托啊。”他這番話滴水不漏,將責任推給了“狡詐的匪類”和“缺失的人證”。
“哦?是嗎?”張惟賢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本官這裡,倒是有些新的發現,或許能與趙大人參詳一二。”
趙德明眼神微凝,麵上依舊鎮定:“哦?願聞其詳。”
“本官查到,那批被劫的漕銀,似乎並未遠遁,而是通過幾家商號,偽裝成貨款,流向了閩廣,意圖出海。”張惟賢緩緩說道,目光如炬,緊盯著趙德明,“而這幾家商號,似乎與謝家,乃至…貴司的李文博李大人,都有些不清不楚的往來。趙大人,對此可有所耳聞?”
趙德明臉上的肌肉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隨即露出驚訝之色:“竟有此事?!下官…下官實在不知!文博他…他竟敢如此?!”他猛地一拍座椅扶手,顯得既驚且怒,“張大人!此事若屬實,李文博罪不容赦!下官定當嚴查,絕不姑息!”
他反應激烈,試圖將自己撇清,將所有罪責推到已然落網的李文博身上。
“嚴查自然是要嚴查的。”張惟賢不緊不慢地說道,“不過,據李文博交代,他所作所為,皆是奉了趙大人您的指令。就連那處理贓銀的‘彙豐’銀號,也是趙大人您示意他設立的。”
此言一出,如同驚雷炸響!堂內侍立的幾名按察使司屬官皆麵露駭然,難以置信地看向趙德明。
趙德明臉色瞬間變得鐵青,霍然起身,指著張惟賢,聲音因憤怒而有些顫抖:“張大人!你…你休要血口噴人!李文博自身難保,攀誣上官,此乃常情!你豈可聽信他一麵之詞?!本官身為按察使,執掌一省刑名,豈會行此知法犯法之事?!你…你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他徹底撕破了溫文爾雅的麵具,顯得激動而憤慨。
張惟賢絲毫不為所動,冷冷地看著他:“是不是攀誣,查過便知。趙大人書房中,似乎有一幅範寬的《溪山行旅圖》?本官對此畫慕名已久,不知可否一觀?”
“《溪山行旅圖》?”趙德明瞳孔驟然收縮,臉上的血色褪得一乾二淨,那強裝的憤怒如同潮水般退去,隻剩下無法掩飾的驚惶。他死死盯著張惟賢,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就在此時,堂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名張惟賢的親兵快步走入,無視堂內緊張的氣氛,徑直走到張惟賢身邊,低聲稟報了幾句,同時將一個用錦布包裹的、扁平的物事呈上。
張惟賢接過,緩緩開啟錦布,裡麵赫然是一卷畫軸!他並未完全展開,隻是瞥了一眼落款和印章,便重新包好,目光如冰刃般射向麵如死灰的趙德明。
“趙大人,還要本官將這畫中的‘蹊蹺’,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來嗎?”張惟賢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雷霆萬鈞之力。
趙德明身體晃了晃,彷彿瞬間被抽走了脊梁骨,踉蹌著後退一步,跌坐回椅子上。他雙手死死抓住扶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再也說不出任何辯駁之詞。
他知道,完了。對方不僅知道《溪山行旅圖》,甚至已經拿到了它!那畫軸的中空畫杆之內,藏著他與京師某些人物往來的密信副本,以及幾本記錄著巨額資金流向的核心賬目!那是他為自己留的保命符,如今卻成了催命符!
張惟賢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失魂落魄的趙德明,聲音響徹整個大堂:“浙江按察使趙德明,勾結奸商,縱容匪類,侵吞國帑,罪證確鑿!來人!摘去他的官帽,剝去他的官服,押入大牢,嚴加看管!”
“是!”如狼似虎的親兵立刻上前。
“不!你們不能這樣!我是朝廷二品大員!我要見周佈政!我要上奏朝廷!”趙德明徒勞地掙紮著,嘶吼著,卻被親兵毫不留情地製住,那頂象征權力的烏紗帽被摘下,那身緋色官袍被粗暴地扯下,露出裡麵蒼老而顫抖的身軀。
他被押解下去時,怨毒的目光死死盯了張惟賢一眼,最終頹然垂下。
堂內一片死寂,所有按察使司的官員都噤若寒蟬,低著頭,不敢與張惟賢對視。
沈滄瀾看著這一幕,心中並無多少快意,反而更加沉重。扳倒一個趙德明,隻是掀開了巨大冰山的一角。那幅《溪山行旅圖》中藏著的秘密,恐怕會將更恐怖的巨獸引出水麵。
張惟賢環視眾人,沉聲道:“漕銀一案,由本官親自督辦,按察使司一應人等,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誤!若有陽奉陰違,暗中阻撓者,以同謀論處!”
“下官等遵命!”眾官員齊聲應道,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惶恐。
張惟賢不再多言,對沈滄瀾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了這座剛剛經曆了一場無聲地震的按察使司衙門。
門外陽光正好,照在青石板上,卻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肅殺與寒意。沈滄瀾知道,拿下趙德明,隻是一個開始。真正的風暴,或許才剛剛被引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