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白銀 第24章 餘波
趙德明被當場革職鎖拿的訊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瞬間傳遍了杭州城的大街小巷。市井百姓議論紛紛,茶樓酒肆裡,人們交頭接耳,既感震驚,又覺快意。而在官場和與之關聯的豪紳富戶圈子裡,這訊息則如同一場猝不及防的寒流,讓許多人脊背發涼。
佈政使司衙門內,周廷璋將自己關在書房裡,久久沒有出來。下人送進去的午膳原封不動地又被端了出來。門外的屬官們麵麵相覷,無人敢去打擾。誰都清楚,趙德明的倒台,意味著維係浙江官場數十年的某種平衡被徹底打破,下一個會輪到誰?這位佈政使大人,此刻恐怕正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直到日頭偏西,書房的門才“吱呀”一聲開啟。周廷璋走了出來,麵色已然恢複平靜,隻是眼下的烏青和眉宇間揮之不去的陰鬱,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寧。
“備轎。”他聲音沙啞地吩咐,“去欽差行轅。”
林泉清舍,書房內檀香嫋嫋,卻驅不散那股無形的肅殺之氣。
張惟賢正在仔細翻閱從《溪山行旅圖》畫杆中取出的密信和賬目副本,越看,眉頭蹙得越緊。沈滄瀾侍立一旁,不敢打擾。
“果然…牽扯甚深。”張惟賢放下最後一頁紙,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這些密信雖未直接署名,但用語、稱謂、涉及的某些宮廷采辦和工程,都隱隱指向了司禮監的某位權勢熏天的大太監,以及一位以“清流”自居卻門生故舊遍佈朝野的致仕閣老。賬目更是觸目驚心,每年從浙江流向京師的“孝敬”,數額之巨,遠超想象。
“大人,周佈政在外求見。”侍衛通傳道。
張惟賢與沈滄瀾對視一眼,均想:“來了。”
“請周大人進來。”張惟賢將桌上的密信賬目用一方鎮紙壓住。
周廷璋步入書房,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沉痛與自責,一進來便深深一揖:“張大人!下官…下官馭下不嚴,竟讓趙德明此等蠹蟲潛藏身邊多年而未能察覺,致使漕銀大案發生,地方不寧,下官…有罪啊!”
他絕口不提自己是否知情,隻將責任歸於“失察”,姿態放得極低。
張惟賢虛扶一下,語氣平和:“周大人不必過於自責。趙德明老奸巨猾,善於偽裝,瞞過同僚也在所難免。本官請你來,正是要與你商議,接下來該如何穩定局麵,徹查此案。”
周廷璋心中稍定,知道張惟賢暫時沒有動他的意思,至少表麵上是如此。他連忙道:“一切但憑張大人吩咐!佈政使司上下,定當全力配合!隻是…”他話鋒一轉,麵露憂色,“趙德明畢竟是一省臬司,其罪雖證,然驟然去職,按察使司群龍無首,恐生亂象,亦恐引起朝野非議…是否先奏明朝廷,請旨定奪?”
他這是在試探,也是在提醒張惟賢,動一個二品大員,需要遵循程式,需要考慮朝廷的反應。
張惟賢如何聽不出他話中之意,淡然道:“周大人所慮甚是。本官已草擬奏章,六百裡加急送往京師,陳明趙德明罪狀及暫奪其職之由。在朝廷新的任命下來之前,按察使司一應事務,暫由本官代管,具體查案事宜,則由沈先生協理。”他指了指沈滄瀾。
周廷璋看向沈滄瀾,目光複雜。這個昔日微不足道的市舶司書吏,如今竟已能協理一省刑名大事了?他壓下心中驚詫,拱手道:“沈先生年輕有為,必能勝任。”
沈滄瀾連忙謙遜回禮。
“當務之急,”張惟賢繼續道,“是順著現有線索,追查贓銀最終去向,清理趙德明、李文博等人留下的黨羽。謝家、四海幫,必須徹底清查!”
聽到“謝家”,周廷璋眼皮跳了跳,斟酌著詞句道:“張大人,謝家乃杭州望族,樹大根深,與各方牽連甚廣…若無一擊必中的鐵證,恐…”
“鐵證自然會有的。”張惟賢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莫非周大人認為,趙德明伏法,謝家還能獨善其身?還是說,周大人與謝家,有什麼不便言說之誼?”
這話已是相當不客氣,帶著淩厲的鋒芒。周廷璋後背瞬間滲出冷汗,連忙道:“下官絕無此意!下官與謝家僅是尋常官紳往來!一切…一切但憑張大人明斷!”
他知道,張惟賢這是鐵了心要連根拔起,自己若再試圖回護,恐怕立刻就要引火燒身。
就在此時,沈滄瀾收到“星火”通過特殊渠道傳來的訊息,他低聲對張惟賢稟報道:“大人,剛剛得到訊息,謝府有數輛馬車從後門悄悄離開,往碼頭方向去了,車上似乎載著女眷和箱籠。”
想跑?張惟賢眼中寒光一閃,對周廷璋道:“周大人,看來有人坐不住了。煩請你立刻下令,封鎖杭州各城門及水路碼頭,許進不許出!沒有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離城!”
“是!下官這就去辦!”周廷璋不敢怠慢,立刻領命而去。他知道,這是張惟賢給他的一個表態的機會。
周廷璋走後,張惟賢對沈滄瀾道:“看來我們動作得快了。謝秉坤這是準備斷尾求生,甚至可能想潛逃。你立刻帶人,以協查賬目為名,進駐謝家所有商號、倉庫,控製所有賬房和管事!重點查他們與‘福昌隆’、‘順記’以及海外商號的資金往來!同時,讓趙大力他們盯緊四海幫的殘餘勢力,防止他們狗急跳牆,製造混亂。”
“卑職明白!”沈滄瀾肅然應道,立刻轉身去安排。
張惟賢獨自站在窗前,望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拿下趙德明隻是副本,眼神堅定。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已經出手,就必須將這膿瘡徹底剜除,無論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杭州城的夜晚,再次降臨。這一次,許多府邸註定燈火長明,無人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