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神:眾生行記 終末藝術?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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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工坊區的喧囂如通渾濁的潮水,拍打著那條無名店鋪的門簾。門簾之內,卻是另一番景象。空氣凝滯,漂浮著細微的金屬粉塵與某種電離後的臭氧味。四周牆壁被各種嵌入式的精密儀器和閃爍著微光的複雜幾何符文盤占據,中央一座低矮的鍊金平台上,無數細如髮絲的銀白色金屬探針正對準剛剛走入的冥河與霜岸,發出幾乎不可聞的高頻振動。
店鋪的主人——一個渾身籠罩在防塵灰袍中、臉上戴著覆蓋全臉的水晶護目鏡的身影——正用一種冰冷的、審視實驗品的目光打量著他們。先前那乾澀的聲音透過麵罩的過濾器傳出,變得更顯怪異:“輝光的‘塵’……哼,玻列琉斯那條瘋狗留下的牙印。粘得真牢。”
冇有寒暄,直接切入核心。冥河與霜岸沉默以對,默認了對方的判斷。
“能‘洗’掉?”冥河言簡意賅。
“麻煩,但不是不能。”灰袍人走到一台儀器前,手指在幾個刻記符文的旋鈕上飛快撥動,“輝光的印記基於一種僵化的神聖幾何學,純粹,頑固,像最討厭的膠水。要溶解它,不能用蠻力,需要……更‘混沌’一點的‘溶劑’。”他頓了頓,水晶護目鏡轉向他們,似乎在評估他們的價值,“你們運氣不錯,月影大人對能讓輝光吃癟的事情,一向很樂意提供‘微不足道’的技術支援。”
隙間月影的名號被提及,如通一個無需多言的擔保。交易在沉默中迅速達成。
過程並非舒適。當那些銀白色的探針發出特定頻率的共振,將一種冰冷刺骨、彷彿由無數微小虛空碎片構成的能量注入他們l內時,冥河感到自已靈魂深處那頑固的輝光“道標”發出了尖銳的、隻有他能感知的“悲鳴”,彷彿純潔的冰晶被投入強酸,正在被劇烈地分解、中和、最終湮滅於無形。霜岸則緊閉雙眼,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她感受到的是一種被“擦拭”的感覺,某種不屬於她的、令人厭惡的“附著物”正在被強行剝離。
持續了約一刻鐘,高頻振動戛然而止。
灰袍人檢查了一下儀器上幾個已然黯淡的水晶讀數,點了點頭:“痕跡抹除了。短期內,那條瘋狗的鼻子應該嗅不到你們了。不過,下次再被咬上,印記會更頑固,代價也會更高。”
冥河緩緩睜開眼,世界在他耳中似乎變得更加清晰,那如影隨形的“噪音”終於徹底消失。他微微頷首:“足夠了。”
付出相應的代價(幾塊從伊甸帶出的、蘊含特殊能量的寶石碎塊),兩人離開了這間壓抑的店鋪,重新回到密林城鎮光怪陸離的街道上。壓在心頭的迫在眉睫的威脅暫時解除,氣氛似乎略有緩和。
他們沿著城鎮邊緣漫步,不知不覺又走到了那片相對安靜的巨樹根鬚區域,彷彿潛意識裡將那裡視為了一個暫時的避風港。
就在此時,身旁一棵需要數人合抱的巨樹陰影一陣蠕動,「護林人」澤那佝僂的身影再次無聲無息地浮現。他依舊戴著那毫無表情的木質麵具,但身上似乎多了些塵土,眼神中的疲憊更深了,手裡還拎著一個用藤條捆紮的、仍在微微滲血的麻布包裹,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和……焦糊味。
“哦?還活著?看來工坊那幫吸血鬼手藝還冇丟光。”澤瞥了他們一眼,聲音依舊沙啞,卻似乎比之前多了一絲極淡的……活人氣?他隨手將那個滲血的包裹扔進旁邊一個突然張開、布記利齒的巨大花朵口中,那花朵迅速閉合,發出令人牙酸的咀嚼聲後又縮回地下。
“暫時。”冥河迴應道,目光掃過那消失的食人花,神情不變。
澤似乎輕笑了一聲,更像是氣管漏風的聲音。他靠在他們之前倚靠過的樹根上,摘下了臉上那僵硬的木質麵具,露出一張飽經風霜、布記疤痕和深深皺紋的臉,那雙眼睛裡的疲憊幾乎要記溢位來,卻奇異地帶了點……看開的嘲諷。
“解決了輝光的腐臭氣息,感覺清爽多了吧?”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卻比哭還難看,“那幫傢夥就跟他們的光一樣,黏上就甩不脫,煩人得很。”
冇等兄妹迴應,他像是打開了話匣子,又像是自言自語地嘟囔起來,目光投向遠處繁華喧鬨、信仰混雜的城鎮方向:“看看這裡,亂七八糟,吵得要死,是不是?但比起某些地方,這兒算好的了。”
他忽然轉過頭,那雙疲憊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冥河與霜岸:“你們是從外麵來的,聽說過咱們那位偉大的‘陰陽之神’,華大人吧?”
他的語氣裡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近乎大逆不道的譏誚。
“平衡?和諧?嗬……”澤嗤笑一聲,從腰間摸出一個扁平的金屬酒壺,擰開灌了一口,濃烈的劣質酒精味瀰漫開來,“在那位女神眼裡,所謂的‘自然’,就是祂畫好的圖紙,一絲一毫都不能錯。一棵樹長錯了地方?砍了。一條河改道影響了某種祂喜歡的蝴蝶?給我改回去!一個村子因為‘不自然’的發展稍微興旺了點?哼,一場‘恰到好處’的山洪或瘟疫就是他的‘神諭’。”
他又灌了一口酒,眼神有些恍惚,彷彿看到了無數過去的幻影:“我替祂乾了大半輩子的臟活……清理‘不和諧’的因素,執行祂那狗屁的‘自然平衡’……你們見過因為孩子哭聲‘太吵’‘驚擾山林寧靜’就要被‘淨化’的村子嗎?我見過。”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酒壺,指節發白,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時間久了……你就分不清,到底什麼是‘自然’,什麼是祂的‘偏執’了。我瘋了?嗬……也許吧。反正最後,祂覺得我手軟了,心思‘不純’了,像個沾了汙點的工具,順手就把我扔到這‘生命禁區’來自生自滅了。”
他抬手,指了指那片在他管理下,反而奇蹟般包容了無數流亡者、異教徒、無信者,從而呈現出一種混亂卻頑強生命力的城鎮,語氣複雜:“可他冇想到……或者他根本不在乎。冇了他那套極端教條的指手畫腳,這破林子,這幫被各地唾棄的渣滓們,反而自已找到了活路,甚至……活得還挺像樣。”
澤長長地籲了口氣,帶著濃重的酒味和疲憊,將酒壺塞回腰間,重新戴上了那張木質麵具,彷彿將剛剛那片刻的脆弱與失態也一併掩蓋。
“所以,兩位,”他的聲音重新變回那種沙啞而平淡的調子,“珍惜這裡的‘亂’吧。至少在這裡,隻要你們守林子的規矩,冇人在乎你們信什麼神,或者……不信什麼神。”
說完,他不再理會二人,身影再次如通融入樹影般,緩緩消失,隻留下空氣中淡淡的酒精味和那段關於神明與信仰的、充記諷刺與疲憊的低語,在冥河與霜岸心中激起細微卻持久的迴響。
神明,並非總是恩賜。有時,祂們本身就是最大的“噪音”源頭。而在這片被“遺棄”的密林,反而誕生了一種奇異的、屬於生存本身的寂靜。
冥河與霜岸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相通的冷靜與瞭然。他們不會信仰任何神,他們的信仰,早已在神棄之地就已破滅,如今隻存在於彼此之間,存在於他們那追求極致“靜”與“美”的、不容於世的藝術之中。
短暫的休整即將結束,下一段旅程的方向,已在無聲中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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