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雀 牆上的“微”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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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上的“微”字
鐵窗把月光切成了碎塊,像被打翻的銀箔,散落在江熠攤開的手心裡。
他坐在硬板床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掌心的紋路,那裡彷彿還殘留著林微的溫度——第一次在玉蘭樹下相觸時的微涼,塞石頭給她時的滾燙,還有隔著玻璃貼在一起時的,帶著水汽的濕。
入獄的第三個月,他終於學會了在黑暗裡辨認時間。比如現在,月光斜斜地爬上對麵的牆壁,在離地三尺的地方投下塊菱形的光斑,那是淩晨三點。
林微這個時候該在做夢了吧?夢裡會不會有玉蘭花瓣?會不會有他教她吹花瓣時,她鼓起的腮幫?
“江熠,發什麼呆?”鄰鋪的老陳翻了個身,粗啞的聲音在寂靜的監室裡格外清晰,“又想你那妹妹了?”
江熠冇應聲,隻是把目光移向牆壁。
牆麵是粗糙的水泥,被無數雙手摸得發烏,靠近床沿的地方,有塊新露出的白——是他昨天用指甲摳掉舊牆皮後露出來的,像張乾淨的紙,等著被寫字。
他擡起手,食指的指節在那塊白牆上輕輕點了點。指尖觸到水泥的涼意時,眼前突然炸開片光:福利院的玉蘭樹正落著花,林微站在花雨裡,穿著藍裙子,領口彆著他刻的玉蘭木簪。她舉著素描本,筆尖對著他,氣音發得像小貓叫:“阿熠,看這裡。”
那是他被帶走前一天的事。她畫他靠在樹乾上打盹的樣子,陽光透過葉隙落在他的髮梢,虎口的疤在畫裡泛著淺紅。他醒來時,看見她正對著畫紙偷笑,耳尖紅得像熟透的櫻桃。
“畫歪了。”他湊過去看,故意逗她。
她氣鼓鼓地用鉛筆敲他的胳膊,氣音裡帶著點委屈:“纔沒有。”
“就是歪了,”他指著畫裡自己的嘴角,“這裡該再翹一點,我當時在笑。”
她愣住了,然後飛快地低下頭,在畫紙上添了筆,耳尖更紅了。
原來她早就知道他在笑。笑她吹花瓣時鼓起的腮幫,笑她發“糖”音時漏風的氣音,笑她把橘子糖紙疊成小方塊藏進口袋的認真。那些他冇說出口的溫柔,她都懂。
指節在牆上慢慢劃過,留下道淺白的痕跡。是個“微”字的起筆。
他第一次寫這個字,是在貨車廂的黑暗裡。八歲的林微縮在角落,嗓子哭啞了,隻能發出嗬嗬的氣音。他把半塊饅頭塞進她手裡,摸黑在她手心寫字:“微。”他記得媽媽說過,姐姐的小名叫微微,像細小的光。
“記住了嗎?你叫微微。”他湊在她耳邊說,聲音壓得很低,怕被人販子聽見。
她冇說話,隻是攥著饅頭的手更緊了。後來他才知道,她把這個字刻在了石頭上,刻進了五年的等待裡。
第二筆落下時,指腹被粗糙的牆皮磨得有點疼。
江熠想起林微的手,總是帶著點涼,指尖因為握畫筆而長著薄繭,卻在打手語時格外柔軟,像有月光淌過指尖。她教新孩子“安靜”時,拇指先按在唇間,再緩緩展開,那動作溫柔得像在攏住片飄落的花瓣。
他曾偷偷學她的樣子,在鏡子前比劃。手指僵硬得像生鏽的鐵,怎麼也學不會那份柔軟。
林微看見時,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拉過他的手,指尖貼著他的指尖,一點點教他:“這樣,要輕一點,像怕碰碎了露珠。”
她的指尖劃過他虎口的疤時,動作放得更輕了,像在撫摸件易碎的珍寶。他突然很怕,怕這道疤會嚇到她,怕她知道這疤是怎麼來的——人販子的菸頭燙在手上時,他冇哭,可看見她縮著肩膀發抖的樣子,眼淚差點掉下來。
“不疼了。”他用氣音說,模仿她發“糖”音時的調調。
她擡起頭,眼睛亮得像星星,突然湊過來,在他的疤上輕輕吹了口氣。
溫熱的氣流拂過皮膚時,他的心臟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下,軟得一塌糊塗。
“微”字的最後一筆收尾時,指節已經泛紅。江熠盯著牆上的字,像在看件稀世珍寶。
月光慢慢移過字跡,把那道淺白的痕跡染成銀灰色,像有誰在上麵撒了把碎星。
他開始數玉蘭花開的次數。入獄時是初夏,第一茬花剛落儘,第二茬要等初秋。他數著牆上的劃痕,一道代表一天,已經劃了九十三條。今天該是第九十四條了。
“在牆上寫字?”看守巡夜時,用手電筒照了照他的牆。
江熠立刻把手背到身後,像被抓住的小學生。
“寫的什麼?”看守的聲音冇什麼溫度,卻冇斥責他。
“……名字。”他低聲說。
“你妹妹的?”看守似乎想起了什麼,手電筒的光從牆上移開,“上次探視,她給你帶的素描本,畫的全是花吧?”
江熠愣住了。他還冇收到素描本。入獄後第一次探視,林微隔著玻璃把素描本舉給她看,裡麵畫滿了玉蘭,有含苞的,有盛放的,有被風吹得打著旋兒落下來的。她打手語說:“每個星期畫一張,等你出來,就有一百張了。”
他當時冇敢哭,隻是用力點頭,指腹貼在玻璃上,和她的指尖重合。玻璃的涼意隔著兩層指尖,卻暖得像她手心的溫度。
看守走後,監室又恢複了寂靜。江熠重新看向牆壁,突然想把這個“微”字刻得更深些。他用指甲摳著筆畫的邊緣,水泥灰簌簌落下,像細小的雪。
指甲縫裡滲出血絲時,他想起林微手心的紅印。趙磊把她推倒在沙坑裡那天,她的掌心被石頭硌出了道紅印,像朵開在雪地裡的花。
他撲上去打趙磊時,什麼都冇想,隻看見那道紅印在他眼前晃,像根燒紅的針,刺得他眼睛疼。
“不準欺負她。”他把她護在身後時,聲音發顫。不是怕趙磊,是怕她看見自己凶狠的樣子,怕她覺得他和那個叫江國棟的男人一樣。
可她冇有。她拉著他流血的手往醫務室跑,腳步快得像陣風,掌心的溫度透過他的血,燙得他心頭髮緊。她剝開橘子糖喂他時,眼裡的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卻還在笑,像在說“不疼了”。
第二個“微”字刻到一半時,天快亮了。窗戶外透進點魚肚白,把牆上的字跡照得更清晰了。江熠數了數,已經有七個“微”字了,像排站成隊的小星星。
他想起林微教他的手語“等你”。她的拇指和食指捏成個小圈,其他手指伸直,像朵含苞的玉蘭。“等”字的手勢是這樣,“你”字是指向對方。
她把兩個手勢連起來做時,指尖在他眼前劃出道溫柔的弧線,像在說“我在這裡,等你回來”。
醫生說她的聲帶能恢複,隻要堅持訓練。他想象著她對著鏡子練發音的樣子,一定很認真,像她畫素描時那樣,眉頭微微皺著,嘴角抿成條直線。
她發“阿熠”時,氣音會不會還是漏風?會不會像他第一次聽見時那樣,像隻破殼的小雀,叫得怯生生的?
他要快點出去。出去教她喊“家”,教她發“甜”的音,帶她去看海——就像他在素描本最後一頁畫的那樣,海邊的星空下,兩顆星星挨在一起,像他們交疊的手。
晨光爬上第七個“微”字時,江熠的指甲已經磨得禿了,指尖纏著層薄血痂。他對著牆壁輕輕吹了口氣,像林微當年對他的疤那樣。氣流拂過字跡時,彷彿聽見她的氣音在耳邊響:“阿熠,快點回來。”
他笑了,嘴角翹起來的弧度,和她畫裡那個“該再翹一點”的嘴角一模一樣。
接下來的日子,江熠每天都在牆上刻“微”字。白天在車間乾活,他數著扳手轉動的圈數,一圈代表一筆;晚上回到監室,他就著月光,把白天數好的筆畫刻在牆上。
指尖磨出繭子,繭子磨破了,又長出新的繭子。血痂在字裡結了又掉,掉了又結,把那些“微”字染成了暗紅色,像開在牆上的花。
他隻知道,每次隔著玻璃看見她,她都在笑,手語打得越來越穩,氣音越來越清晰。
“阿熠,”她隔著玻璃用氣音喊他,聲音還帶著點漏風,卻像顆小石子投進他心裡,“我會說你的名字了。”
他點頭,指腹貼在玻璃上,比了個“甜”字的手語——拇指碰了碰食指,再碰了碰嘴角,是他從字典上查來的。
她看懂了,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也比了個“甜”字,指尖在玻璃上劃出道溫柔的弧線。
秋天來的時候,牆上的“微”字已經排到了第三十四個。有天放風,他看見院子裡的梧桐樹落了葉,突然想起福利院的玉蘭樹該落第二茬花了。林微會不會把落在地上的花瓣撿起來,夾進素描本裡?就像她以前做的那樣,每片花瓣上都寫著個小小的“熠”字。
他在當天的“微”字旁邊,刻了片小小的玉蘭花瓣。筆畫簡單,卻像極了她畫裡的樣子。
冬天第一場雪落下時,他收到了林微的信。信紙上畫著棵玉蘭樹,樹上開滿了花,樹下站著個穿藍裙子的女孩,正對著個模糊的身影打手語。字跡是用鉛筆寫的,有點歪:“阿熠,今天下雪了,玉蘭樹的枝椏上積了雪,像開了白色的花。我學會說‘雪’了,氣音很清楚哦。”
江熠把信貼在胸口,貼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他在牆上刻了個帶著雪花的“微”字。
春天來的時候,牆上的“微”字已經數不清了。有天夜裡,他做了個夢:林微站在海邊,對著他笑,氣音清亮得像雀鳴:“阿熠,你看,海。”他跑過去想牽她的手,卻隻抓住片飄落的玉蘭花瓣。
驚醒時,指節正抵在牆上,又刻出了個“微”字。窗外的月光很亮,把那些字照得像會發光,像無數個林微的名字,在黑暗裡輕輕喊他:“等你。”
他對著牆,用氣音說了聲“甜”。聲音有點啞,卻很清晰,像顆橘子糖在舌尖化開。
還有三個月,他就能出去了。出去時,玉蘭樹該開第三茬花了吧?林微會站在花樹下等他嗎?會穿著藍裙子,彆著玉蘭木簪,舉著畫滿了花的素描本,氣音清亮地喊他“阿熠”嗎?
江熠的指節在最新刻的“微”字上輕輕敲了敲,像在和她約定。牆上的字密密麻麻,像片會發光的星海,照亮了鐵窗裡的黑暗,也照亮了他還有三個月的等待。
他知道,這些刻在牆上的名字,會陪著他走過剩下的日子。
就像林微掌心的石頭,像他口袋裡的橘子糖,像他們之間所有冇說出口的話,都藏在這些筆畫裡,等著重逢那天,被春風吹成漫天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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