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雀 娃娃裡的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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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裡的紙
那張紙被摺疊成了很小的方塊,邊緣已經被海水泡得發皺,像片乾枯的玉蘭花瓣。
江熠把它小心翼翼地展開,藉著微弱的星光,看清了上麵的字跡。
是林微的字。
筆畫很輕,有些地方甚至斷了,像是寫的時候很費力,筆尖在紙上反覆磨蹭,才留下淺淺的痕跡。他認得這種筆跡——她咳得厲害時,在素描本上畫監獄鐵門,線條就是這樣抖的。
“想教你說‘甜’……”
隻有半句話,後麵是道長長的墨痕,像被眼淚暈開的,又像是鉛筆突然滾落時劃出的。
江熠的呼吸瞬間停了。
甜。
這個字像顆橘子糖,在他舌尖炸開,帶著又酸又澀的味道。他想起林微練發音的樣子——她總是捏著顆橘子糖,鼓起腮幫,努力讓氣音穿過喉嚨,發出“ti-an”的音。可氣流總在中途散開,像被風吹散的花瓣,最後隻變成氣音的“啊……”
“像小貓叫,”他那時總笑著說,把另一顆糖塞進她手心,“多練幾次就好了,我們微微最聰明。”
她會紅著臉瞪他,指尖卻飛快地比手語“你纔是貓”,睫毛上沾著的陽光,比糖紙還亮。
後來在獄中第一次探視,隔著厚厚的玻璃,她用氣音說“阿熠”,雖然還帶著嘶啞,卻清晰得像穿過雲層的月光。
他那時多高興啊,隔著玻璃親了親她指尖的影子,心裡想:等出去了,一定要教她喊“甜”,教她喊“家”,教她喊所有溫暖的詞。
可他冇等到。
他出獄後在樹洞裡找到的鐵盒裡,有本她的素描本,最後一頁畫著海邊星空,星星旁邊寫著“想教阿熠說‘亮’”;張阿姨說,她最後住院時,總對著窗外的玉蘭樹發呆,護士聽見她用氣音唸叨“香……”;現在,這半張信紙上,是
“想教你說‘甜’……”
原來她一直在學,在等,在盼著有一天,能親口對他說出這些詞。
“微微……”江熠把那張紙按在胸口,像按住一顆正在流血的心臟。海風掀起他的衣角,帶著布娃娃身上的塵土味,帶著蘇婉發間的海水味,帶著素描本裡的玉蘭香,都變成了紮進心裡的針。
“甜……”他對著浪花輕聲說,努力模仿著記憶裡她發氣音的樣子。這個字他練了很久,在書店整理她的畫時,在海邊移栽玉蘭樹時,在給孩子們講手語故事時,總在心裡默默練習,像她當年練“阿熠”那樣認真。
可說出聲時,還是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蘇婉靠在他懷裡,抱著布娃娃,眼神裡忽然有了點清明。她指著江熠手裡的紙,又指了指布娃娃的口袋,輕聲說:“微微怕黑……總把東西藏在娃娃裡……”
江熠的心猛地一顫。
他想起林微的枕頭下總藏著那顆石頭,想起她把全家福藏在素描本夾層裡,想起她咳血時慌忙把病曆塞進鐵盒……這個從小就缺乏安全感的女孩,習慣了把最重要的東西藏在最隱秘的地方,彷彿這樣就能守住那些脆弱的溫暖。
那這個布娃娃,是不是她特意留給媽媽的?
“媽,這娃娃……”他試探著問。
“微微送我的,”蘇婉的聲音很輕,帶著點驕傲,“她說‘媽媽抱著娃娃,就像抱著微微’……她說等她病好了,就來海邊接我,帶玉蘭樹來……”
她的話斷斷續續,像碎玻璃拚成的畫,可江熠卻突然懂了。
林微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了。她在最後那些日子裡,一定偷偷來看過媽媽,把這個布娃娃留給她,把這半張信紙藏在娃娃口袋裡,告訴她“等我來接你”——不是為了騙她,而是想給她留個念想,留個支撐著活下去的盼頭。
就像當年在貨車廂裡,江熠把半塊饅頭塞給她,說“等我引開他們,你往有光的地方跑”;就像他被警察帶走時,用唇語說“忘了我”,其實是想讓她好好活著;就像她在信裡說
“天上的星星最亮的那顆是我”,是怕他覺得孤單。
用最笨拙的方式,給彼此留著最溫柔的念想。
“媽,我們帶玉蘭樹來好不好?”江熠扶著她往回走,沙灘上的腳印歪歪扭扭,像兩條糾纏的線,“種在院子裡,等花開了,就像微微在笑……”
蘇婉點點頭,抱著布娃娃的手臂緊了緊,嘴裡又開始哼那不成調的曲子。這次江熠聽清楚了,那旋律裡藏著句模糊的詞:“糖……甜……”
是林微小時候,蘇婉教她唱的童謠。那時林微剛學會說“糖”,總纏著要橘子糖,蘇婉就編了這首歌哄她,歌詞裡全是“甜”“香”“暖”這些柔軟的詞。
江熠的眼眶又熱了。他低頭看著手裡的半張信紙,看著上麵那道長長的墨痕,突然覺得,林微其實冇留下遺憾。
她教會了他說“微微”,教會了他如何去愛,教會了他即使在黑暗裡,也要守住心裡的光。而她冇說完的“甜”,他會替她繼續說下去——對著海邊的玉蘭樹說,對著媽媽哼的童謠說,對著每個來書店聽故事的孩子說。
就像她畫的繪本結局那樣,即使不能在現實裡重逢,他們的羈絆也會像礁石上的藤蔓,在歲月裡蔓延,在海風裡生長,永遠不會枯萎。
回到海邊的小屋時,月光已經鋪滿了院子。江熠把蘇婉安頓在床上,給她蓋好被子,被子上繡著玉蘭花瓣,是他照著林微的畫繡的。
他坐在門檻上,把那張半張信紙夾進素描本裡,夾在畫著橘子糖的那一頁。然後從口袋裡掏出兩顆石頭,一顆是林微給他的,邊緣被磨得光滑;一顆是他在礁石縫裡撿的,形狀很像當年貨車廂裡那塊。
他把兩顆石頭並排放在窗台上,月光落在上麵,像撒了層糖霜。
“微微,”他對著月光輕聲說,聲音清亮得像破殼的雀音,“我學會說‘甜’了。”
風穿過院子裡的玉蘭樹,葉子沙沙作響,像誰在迴應。遠處的海浪拍打著礁石,節奏和蘇婉哼的童謠重合,帶著橘子糖的甜味,漫過了整個夜晚。
江熠知道,從現在起,這片海不再隻是等待的地方。
它會盛著媽媽的童謠,盛著林微冇說完的話,盛著他餘生的思念,把“甜”的故事,說給每個潮起潮落的日子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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