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雀 撒向海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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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向海的糖
夜色像塊浸了海水的藍絲絨,沉甸甸地壓在海麵上。江熠坐在礁石上,手裡攥著袋橘子糖,糖紙在風裡發出細碎的聲響,像誰在輕輕說話。
潮水退了又漲,漫過他的腳踝,帶著刺骨的涼。可他不覺得冷,心裡的疼比海水更甚,像有把鈍刀在反覆切割,每道傷口都滲著橘子糖的甜——那是林微留在他生命裡最鮮明的味道。
布娃娃口袋裡的半張信紙還在他胸口揣著,邊角被體溫熨得溫熱。“想教你說‘甜’……”那道長長的墨痕在月光下泛著淺白,像她冇說完的話,拖著條蒼白的尾巴,消失在海平線儘頭。
張阿姨在字條裡說,林微最後那幾個月,總愛一個人跑到海邊。護士撞見她好幾次,咳得彎下腰,指縫裡滲著血,卻對著浪頭笑,用氣音說“阿熠,我不疼”。
“不疼”。
江熠剝開顆橘子糖,塞進嘴裡。甜味在舌尖炸開,卻衝不散喉嚨裡的澀。他能想象出她的樣子——穿著病號服,瘦得像片玉蘭花瓣,風一吹就晃,可眼睛亮得驚人,像盛著星星。
她總愛說“不疼”,就像當年在貨車廂裡,明明嚇得渾身發抖,卻咬著嘴唇不吭聲;就像被趙磊推倒在沙坑裡,掌心被石頭硌出紅印,卻笑著打手語說“冇事”。
這個總把疼藏起來的女孩,連最後離開時,都要對著大海撒謊。
“你這個騙子。”江熠對著浪花輕聲說,聲音被風吹得散碎。糖在嘴裡慢慢融化,甜意滲進牙縫,帶著點苦,像她發“糖”音時氣音裡的顫抖,像他第一次在福利院見到她時,她手背上那道被鉛筆尖劃破的小傷口,像所有藏在溫柔底下的、冇說出口的疼。
他想起探監時的最後一麵。隔著玻璃,他看見她手腕上的針孔,青紫色的,像開在雪地裡的花。他拍著玻璃喊她的名字,聲音在胸腔裡撞得生疼,可她隻是笑著比手語“彆擔心”,指尖貼在玻璃上,和他的指尖重合。
那時他以為,她的病隻是小感冒,就像她小時候總愛咳嗽那樣,喝幾碗薑湯就會好。他在信裡跟她說“等我出去,帶你去摘橘子,親手給你熬糖”,說這話時,他正用指節在牆上刻“微”字,刻得指骨生疼,卻覺得未來像橘子糖一樣,觸手可及。
他數著玉蘭花開的次數過日子。第一次花開時,他在信裡畫了朵玉蘭,說“像你笑起來的樣子”;第二次花開時,他學會了用手語比“等我”,對著牆上的影子練了無數遍;第三次花開時,他收到她的信,說“阿熠,我學會說你的名字了”,字跡輕得像羽毛,他卻翻來覆去看了整夜,把信紙按在胸口,像抱著團暖烘烘的陽光。
他以為,再等一個春天,就能在玉蘭樹下見到她。他甚至在心裡排練過重逢的場景——他要先喊她的名字,看她會不會紅著臉瞪他;要把藏了很久的橘子糖塞給她,看她發“甜”音時鼓起來的腮幫;要牽著她的手,帶她去海邊,看她畫裡的星空……
可他等來的,是樹洞裡的鐵盒,是張阿姨的字條,是“她三個月前走了”這八個字。
潮水又漲了上來,漫過他的膝蓋。江熠站起身,解開手裡的糖袋,把橘子糖一顆一顆撒進浪裡。
糖塊掉進海水裡,發出細微的聲響,像顆顆星星落進了海裡。有的糖紙很快被泡爛,橘色的糖塊在水裡慢慢融化,暈開一小片甜;有的被浪花捲著,打著旋兒漂向遠處,像封冇貼郵票的信。
“這顆是你第一次發對‘糖’音時,我獎勵你的。”他拿起一顆,對著浪花說,然後輕輕拋出去,“那天你紅著臉,把糖紙疊成了小方塊,塞進口袋裡,像藏了個秘密。”
“這顆是你畫我們交疊的手時,我塞給你的。”又一顆糖被拋進海裡,“你在畫裡把糖畫成了小太陽,其實你不知道,你纔是我的太陽。”
“這顆是探監時,我偷偷塞給你的,藏在素描本的夾層裡。”他的聲音發顫,“你後來跟我說‘好甜’,用氣音說的,我聽了好幾遍錄音,像在聽全世界最動聽的歌。”
他一邊撒,一邊說,像在跟她分享那些被時光掩埋的、細碎的甜。海風掀起他的衣角,帶著糖的甜味,帶著海的鹹味,帶著玉蘭樹的清香,在夜色裡纏繞、升騰,像場無聲的告彆。
不知撒了多久,口袋裡的糖空了。江熠蹲下身,雙手插進冰涼的海水裡,掌心能感覺到糖塊融化後的、淡淡的黏。
他想起林微的信裡說“天上的星星,最亮那顆是我”。他擡起頭,看見墨藍色的天空裡,真的有顆星星特彆亮,像她畫裡點上去的橘子糖,正對著他眨眼睛。
“微微,”他對著那顆星星說,聲音清亮得像破殼的雀音,
“你說過要教我‘甜’的,可你食言了。”
“不過沒關係,”他笑了,眼淚卻掉了下來,砸在海水裡,和融化的糖混在一起,“我學會了。我會替你,把所有的甜,都說給這個世界聽。”
潮水退去時,天邊泛起了魚肚白。江熠撿起空糖袋,折成小方塊,放進貼身的口袋裡——那是林微教他的折法,說“這樣糖紙就不會被風吹跑了”。
他往回走,沙灘上的腳印很深,卻依舊會被下一次潮水撫平。可他知道,有些痕跡是抹不掉的——像玉蘭樹乾上的“1”和“2”,像掌心被石頭磨出的繭,像橘子糖在舌尖留下的甜,像她永遠活在他心裡的、十五歲的模樣。
遠處,蘇婉已經醒了,正坐在礁石上,抱著布娃娃,對著初升的太陽哼童謠。旋律裡有“糖”,有“甜”,有所有被歲月揉碎了又拚起來的、溫柔的念想。
這片海不再隻是思唸的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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