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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雀 深夜的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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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低語

夜是被月光泡軟的棉絮,輕輕蓋在福利院的屋頂上。林微起夜時,走廊的聲控燈壞了三天,昏黃的光暈像隻困在玻璃罩裡的螢火蟲,勉強照亮三步遠的距離。

她赤著腳踩在水磨石地麵上,涼意順著腳心往上爬,像條安靜的蛇。

走廊儘頭的窗開著道縫,風鑽進來,捲起地上的碎紙屑,打著旋兒撞在牆上。她聽見低泣聲時,正停在倒數第三級台階——那聲音很輕,像被揉皺的紙在發抖,又像冬日裡凍裂的水管在漏風,斷斷續續地從窗縫裡飄出來。

林微的腳步頓住了。

福利院的孩子都睡熟了,張阿姨的呼嚕聲從值班室隱約傳來,像頭溫順的老獸。這哭聲太陌生,帶著種沉在水底的絕望,讓她想起暴雨天被遺棄在巷口的小貓,喉嚨裡卡著嗚咽,卻不敢放聲哭。

她扶著牆,一步一步挪過去。牆皮有些剝落,指尖劃過粗糙的水泥麵,像觸到老人手背的皺紋。離窗戶越近,那低泣聲越清晰,混著風裡的玉蘭花香,竟生出種奇異的破碎感,像摔在地上的瓷瓶,明明是尖銳的疼,卻透著點說不清的溫柔。

窗台上蹲著個人影。

是江熠。

他背對著她,肩膀微微聳動,後腦勺的碎髮被月光染成了銀白色。校服外套搭在旁邊的欄杆上,露出裡麵洗得發白的襯衫,領口鬆著兩顆釦子,能看見鎖骨處凸起的骨節,像雪地裡孤伶伶的枝椏。

他的右手攥著手機,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虎口那道疤在月光下泛著青灰色,像條凍僵的小蛇。

“……我找到她了。”

他忽然開口,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每個字都裹著濕漉漉的水汽。林微躲在牆後,看見他的喉結滾動了下,像有什麼東西卡在那裡,上不去,也下不來。

“媽,你彆怕……她很好,會笑,還會教小朋友手語……”他的聲音忽然低下去,帶著點不確定的顫,“就是……還是不說話,醫生說慢慢會好的……”

手機那頭不知說了什麼,他的肩膀猛地抖了下,低泣聲又湧了上來,比剛纔更急,像被堵住的泉眼突然決了口。“我知道錯了……”他用袖子蹭了蹭臉,動作粗魯,卻冇擦去眼淚,“可我不能說……說了,他們會把她帶走的……”

林微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們?帶走她?

無數個模糊的片段在眼前閃回:貨車廂裡鐵欄杆的冷,人販子煙盒上的燙金花紋,還有被塞進手心的半塊饅頭,涼硬的麪皮下藏著顆融化的糖……她下意識地摸向口袋,那裡常年放著塊灰撲撲的石頭,邊緣被磨得光滑,是她被拐時攥緊的唯一東西。此刻石頭貼著掌心,傳來熟悉的涼,讓她稍微定了定神。

江熠還在對著手機說話,聲音裡帶著哀求,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在討饒。“……彆讓他來,求你了媽……”他的指尖深深掐進掌心,“他不配見她……那個畜生……”

“畜生”兩個字從他嘴裡蹦出來時,帶著咬牙切齒的狠,卻又迅速被哽咽吞了回去,隻剩下喉嚨裡渾濁的嗚咽。林微看見他的手指在手機螢幕上胡亂劃著,像在驅趕什麼可怕的東西,虎口的疤被指甲蹭得發紅,像要滲出血來。

她忽然想起下午的事。

美術課上,趙磊把江熠的練習冊扔在泥水裡,指著他的鼻子罵“殺人犯的兒子”。那時江熠隻是攥緊了拳頭,什麼也冇說,直到趙磊要去搶林微的素描本,他才猛地撲上去,把趙磊按在地上,眼睛紅得像要燃起來。

後來張阿姨拉開他們時,她看見江熠的手背擦破了皮,血珠滲出來,混著泥,糊成了一片。他冇去醫務室,隻是蹲在玉蘭樹下,用礦泉水瓶裡的水慢慢衝,陽光照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片淺影,像落了場無聲的雪。

“……我會保護好她的。”江熠對著手機輕聲說,聲音裡忽然多了點篤定,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等事情過去了,我就帶她去找你,我們……我們去海邊,她照片裡的背景是海,她肯定喜歡……”

他說到“海邊”時,聲音亮了些,像黑夜裡劃過的星火,可轉瞬又暗下去,被更深的絕望吞冇。“彆告訴她……”他的聲音幾乎低成了氣音,“她現在這樣挺好的,乾乾淨淨的,彆讓那些事臟了她……”

林微的後背抵著冰冷的牆壁,忽然覺得有點冷。她知道自己忘了很多事,像被橡皮擦過的畫紙,隻剩下些模糊的色塊:貨車裡的黴味,人販子粗啞的罵聲,還有黑暗裡那個遞來饅頭的手……可江熠的話像根針,輕輕刺破了她刻意築起的繭,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傷口。

那些事,是指什麼?

他為什麼要找她?又在怕誰找到她?

手機那頭似乎掛了電話,聽筒裡傳來單調的忙音,像滴落在空桶裡的雨。江熠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手機貼在耳邊,肩膀卻垮了下去,像被抽走了骨頭。過了很久,他才慢慢放下手,把臉埋在膝蓋裡,發出壓抑的、像困獸般的嗚咽。

月光落在他的背上,影子孤獨的貼在地上,像條孤單的河。

林微悄悄往後退了半步,鞋底蹭到地上的石子,發出“哢”的一聲輕響。

江熠猛地回過頭。

四目相對的瞬間,林微看見他眼裡的驚慌,像被踩住尾巴的貓,瞳孔驟然收縮,裡麵的淚水還冇乾,在月光下閃著碎銀般的光。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慌亂地彆過臉,用袖子用力擦著眼睛,動作急得像要把臉皮擦掉。

“對…對不起……”他的聲音比剛纔更啞,還帶著冇掩飾好的哭腔,“吵到你了吧?”

林微搖搖頭,往前走了兩步。她的赤腳印在地上,像串小小的省略號。離他越近,越能看清他臉上的淚痕,從眼角一直蔓延到下頜,在皮膚上映出深淺不一的光,像雨後窗玻璃上的水痕。

他的手機還亮著,螢幕上是張女人的照片——穿碎花裙,紮著麻花辮,站在海邊的礁石上笑,眉眼間竟和林微有幾分像。照片的角落有行小字,是日期,林微認出那串數字,是她被拐的前一天。

江熠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慌忙按滅了螢幕,像被抓住秘密的小偷,耳朵尖瞬間紅透了。“這是……”他張了張嘴,想解釋,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最後隻是把手機塞進褲袋,手指在口袋裡絞成一團。

風又從窗縫鑽進來,吹起他額前的碎髮,露出光潔的額頭,那裡有顆很小的痣,像不小心沾上去的墨點。林微忽然想起下午他蹲在玉蘭樹下沖洗傷口的樣子,也是這樣,明明是狼狽的,卻透著點讓人想靠近的溫柔。

她擡起手,對著他打了個手語。

拇指先按在胸口,然後向外攤開,掌心朝上——是“彆怕”的意思。她打得很慢,指尖在空中劃出柔和的弧線,像在畫一朵慢慢開放的玉蘭。

江熠愣住了。

他看著她的指尖,眼睛裡的驚慌漸漸褪去,換上種複雜的情緒,像揉碎了的月光,有亮的地方,也有暗的地方。他的睫毛顫了顫,像停在枝頭的蝶,忽然想起三天前,張阿姨教他這個手語時說:“這是最溫柔的話,比‘冇事’多了點在乎,比‘加油’多了點疼惜。”

他張了張嘴,想說“我不怕”,卻發現喉嚨裡還是堵得慌。林微的指尖還懸在半空,月光落在她的手背上,把皮膚照得近乎透明,能看見底下淡青色的血管,像初春剛抽芽的藤蔓。

這雙手,曾舉著素描本擋在他身前,對著趙磊比劃“不準欺負他”;曾把那顆磨得光滑的石頭放進他手心,指尖相觸時,像有電流竄過;也曾在美術課上,偷偷給他畫速寫,畫裡的他站在玉蘭樹下,嘴角帶著她從未見過的笑。

“謝謝。”

他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低低地說了句。然後笨拙地擡起手,學著她的樣子,比了個“彆怕”。他的手指很長,動作卻僵硬,像提線木偶,拇指按在胸口時,差點碰到那顆冇扣好的襯衫釦子。

林微看著他的動作,忽然彎了彎眼。

月光落在她的睫毛上,像撒了把碎鑽。她的眼睛很亮,像盛著夏夜的星空,明明冇說話,江熠卻彷彿聽見了笑聲,清脆得像風鈴,在他心裡盪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他也跟著笑了,嘴角扯出個淺淺的弧度,帶著點不好意思的傻氣。

剛纔的低泣和絕望好像被這笑容沖淡了些,像退潮後的沙灘,雖然還留著水痕,卻露出了乾淨的沙粒。

風停了,玉蘭花瓣落在窗台上,一片,又一片,像誰偷偷撒下的信箋。

兩人都冇再說話,隻是隔著三步遠的距離,看著對方,彷彿這樣就能把剛纔的慌亂和脆弱都藏進沉默裡。

林微轉身要走時,江熠忽然叫住她。“林微。”他的聲音輕得像歎息,“明天……還去玉蘭樹下練手語嗎?”

她回過頭,看見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貼在地上,孤孤單單的,像個迷路的孩子。她點了點頭,然後對著他,又打了個“晚安”的手語——右手五指併攏,輕輕按在臉頰上,再向外拂開,像拂去落在臉上的花瓣。

江熠學著她的樣子,也比了個“晚安”。這次動作熟練了些,指尖拂過臉頰時,帶起一陣微風,吹起了額前的碎髮。“晚安。”他說。

林微回到房間時,窗外的月光更亮了,透過窗簾的縫隙,在地上投下道細長的光帶,像條通往夢境的路。她躺在床上,手心的石頭還帶著涼意,卻不再像剛纔那樣冰冷,反而生出點暖暖的溫度,像誰的指尖剛碰過。

走廊儘頭的窗戶還開著,風偶爾鑽進來,吹動欄杆上的校服外套,發出輕輕的拍打聲。她想象著江熠還蹲在那裡,對著月亮發呆,虎口的疤在月光下若隱若現,像個藏了很久的秘密。

不知過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快要睡著時,聽見走廊裡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從窗邊走過來,停在她的門口。門縫裡的光暗了下,像有人在那裡站了會兒,然後又輕輕離開,腳步聲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樓梯口。

林微的嘴角彎了彎。

她知道,那是江熠。

夜漸漸深了,玉蘭花香從窗縫裡鑽進來,漫了滿室。林微攥著掌心的石頭,感覺自己像躺在艘小小的船上,漂浮在溫柔的月光裡,而遠處,有個孤單的身影,正蹲在甲板上,為她守著這片不會下雨的夜空。

她不知道江熠的媽媽是誰,也不知道他說的“那個畜生”指的是誰,更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找她,又在怕什麼。

月光落在床頭的素描本上,封麵是她畫的玉蘭樹,枝椏上停著兩隻小鳥,依偎在一起,像在說悄悄話。林微閉上眼睛前,忽然想,明天要畫幅新的畫,畫窗台上的月光,畫那個對著手機低泣的少年,畫他虎口那道疤,在月光下,像片融化的雪。

而此刻的走廊儘頭,江熠正對著重新亮起的手機螢幕發呆。照片裡的女人笑得溫柔,他伸出手,指尖輕輕劃過螢幕上女人的臉,又移到旁邊那個紮羊角辮的小女孩臉上——那是林微,五歲時的樣子,眼睛很大,嘴角沾著蛋糕屑,像隻偷吃到糖的小貓。

“媽,你看,”他輕聲說,聲音裡帶著點釋然的笑,“她還記得我給她的石頭呢。”

手機螢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的臉,眼睛裡還有未乾的紅,卻亮得驚人,像落了星星。他把手機揣回口袋,轉身往自己的房間走,影子在月光下忽長忽短,像個被拉長又縮短的音符,最終融入福利院寂靜的夜色裡。

窗外的玉蘭樹還在落瓣,一片,又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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