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骨 052
第
70
章
鳳簫哎了一聲:“君侯怎麼又走了”一來一回六十裡的路,錯過了便算了,瞧見了,竟連話也不說上一句
又轉頭去瞧林容,見她幾乎整個人都籠在大紅猩猩氈鬥篷裡,隻露出一張白瑩瑩的臉來,臉上猶帶著三分不耐煩的倦意,吩咐:“回去吧,怪冷的”
鳳簫不知為何,或許是雪下得太大,或許風颳得太疼,忽地沉沉低鬱起來,直到上了馬車,仍舊一副怏怏的模樣。
林容瞧著好笑,歪在靠枕上,逗她:“想是你這小丫頭,見君侯去了,心裡不捨得要是你真捨不得,我派了人送你去是正經。這時辰,騎快馬還能追得上呢。”
鳳簫點點頭,又搖搖頭,對著林容一本正經道:“縣主,成親真沒什麼意思娶妻沒什麼意思,嫁人就更沒什麼意思了”
這話一說,林容、翠禽都笑,互相望瞭望,屈指往鳳簫那小丫頭的額上,咚咚咚敲了三下:“你倒了悟了呢”
鳳簫捂著額頭:“縣主做什麼打人”
林容笑:“我這是看你了悟了,敲你額上三下,叫你子時三刻去我屋子,我好傳授你機鋒啊。”
這丫頭才剛瞧過唐僧取經的話本子,嘟著嘴反駁:“縣主你就會取笑我,我又不是孫猴子,還子時三刻呢”
林容這才作恍然大悟的模樣:“喔,你不是孫猴子啊你不是猴子,倒說起猢猻話來。”
鳳簫氣鼓鼓地轉過身去,低低地哼了一聲。
回程的時候,便不大急,慢慢悠悠,走了一個多時辰,這纔到君侯府。老太太果然歇了午覺,還沒醒。見林容來,虞嬤嬤忙掀開簾子,迎了出來:“一來一回六十裡呢,夫人累著了吧”
林容搖搖頭,問:“我人年輕,再累也是有限。老太太醒了沒有”
虞嬤嬤便道:“睡了快兩個多時辰了,還吩咐人,彆叫醒她。”一麵說一麵笑:“老太太是人一老,越發像小孩子的性子了,晚上不睡覺,同小丫頭們玩葉子牌,白日裡倒要睡上兩三個時辰。老太太睡前吩咐了,說管家的事都隨您。您什麼時候身子舒坦了,就什麼時候接過來。這些日子叫四奶奶兼著就是,這並不妨事。您身子不好,趕明兒請了大夫來調理呢。”
林容站起來,放了心:“謝祖母體諒。”
虞嬤嬤一麵送一麵道:“夫人且回去歇著,累了一天了。”
林容點點頭,回了弇山院,用過了午膳,便懶懶躺著不肯動。翠禽、鳳簫在一旁炭爐上烤花生桂圓吃,不解道:“縣主怎麼不把家事接過來倒要叫虞四奶奶多管兩個月”
林容便道:“托了人家辦事,哪能一點好處都不給的。再說了,不弔一根胡蘿卜在前麵,你怎麼知道人家到底是不是實心替你辦事呢”
這一層道理,兩個丫頭倒是明白,隻問:“那什麼裴令公的書信,便這樣要緊”
林容不答話,隻一頁頁默默翻著書,良久含糊道:“自然有它的要緊之處。”
第二日,老太太、太太果請了雍州各地的名醫來替林容調養身子,輪番隔著簾子把脈問診,又論醫論道了許久,鬨哄哄地直到下午晌,這才寫了三張藥方子出來。
回稟老太太:“夫人有些氣血不足,宮寒血瘀,服幾副溫經湯,淤血即溫而將行,又兼補氣益血之方,實無甚大礙。”
老太太拱手笑:“好好好,無甚大礙便好,借老先生們的吉言了。”
一麵囑咐林容:“這女子的身
子是第一要緊的,你瞧我,身無長處,隻有一樣彆彆人強,那就是身子硬朗,活得長。”
林容心道,這老太太倒坦率得可愛,笑著點點頭:“是”
等人都散了,鳳簫、翠禽把藥方子送進來,問:“縣主,按方子抓藥來吃麼”
林容瞧了瞧,點頭:“是好方子,於我也有益,便隨老太太的意吧。”如此,也不必弇山院裡的丫頭費心,自有老太太院子裡的虞嬤嬤,每日在小廚房熬了藥端過來,服侍著林容服下,風雨無阻。
隻那虞嬤嬤每送了藥來,總帶著些小玩意來,或犀角仙人槎杯,或點翠珊瑚長簪,或牙雕的玉蘭花杯,倒像是哄小孩子吃藥來著。
林容啞然失笑,命人一一收撿到箱子裡去。
如此這般,過了一個來月,不知不覺便已經到了正月二十。雍州的規矩,沒出正月便還算是年節,老太太又愛熱鬨,府裡的幾位少奶奶,外頭幾位親近的親戚,都奉承著老太太耍牌打馬吊逗樂。
這日老太太來了興致,叫人把水閣上的銅亭收拾出來,又吩咐了一班十二個小戲子那對麵閣子裡唱曲。那銅亭不知怎麼修建的,甫一進去便一股子熱氣,溫暖異常。隻亭子外頭卻冷,又鄰水,這一冷一熱,那亭子四周便起了白茫茫的水汽,遠遠瞧去便彷彿仙境一般。
丫頭們早已安設好桌椅宴席,擺好了一副象牙骨牌。老太太揮手,攜了眾人坐下,一麵摸那象牙牌,一麵跟眾人講古:“這副象牙牌可有年頭了,還是我生了六哥他爹,家裡的長輩賞賜的。那時候不比現在,沒見過好東西,當寶貝似的捂了三年,纔拿出來用呢”
親眷奉承:“老太太這樣上品的象牙牌,這時節也不多見呢製成筷子、簪子、小杯子的倒也,這樣一大副牌,我們活了這許多年,也就在老太太這兒開眼呢。”
老太太不應眾人的話,偏頭對旁邊的林容道:“等你將來有了好訊息,我就把這幅牌傳給你,也算是個意思。”
林容本就不大會打馬吊,這時候的規則簡直跟現代是兩種棋牌遊戲。她自除夕守歲那日,正月裡邊陪著老太太見親戚,不知在牌桌上消磨多少時辰,這才勉強會了點。
她正低頭看牌,忽聽得老太太這話,僵了僵,實在不好說什麼,隻低頭做羞赧狀。
老太太並不肯揭過這一茬,笑著打量林容:“養了一個多月,氣色紅潤多了。聽丫鬟們你說,你每日飯後,還上湖邊走上幾圈呢。保養身子,很該這樣的。”
眾人都附和起來,她們都是些沾親帶故的武將女眷,論起來也是長輩。成了親的婦人,說話便葷素不忌,左一句右一句,直白又露骨。
太太坐在一旁喝茶,連眼皮都不撩一下,隻當聽不見,獨老太太還很有有興致,笑眯眯聽著,偶爾插上一句嘴:“墊枕頭這樣有用我那時候倒沒聽說過”
旁邊坐著的一位三十來歲的模樣,偏偏輩分大得很,喚老太太:“嫂子,這墊枕頭也得講究法子,腰下墊一個,大腿下墊一個。隻在腰下墊,那不全流出來了麼,怎麼成”說著點了點林容:“那枕頭也有說法的,彆用什麼玉枕石枕的,用百合香枕,也取個助興的意思。”
全流出來了助興,饒是林容自覺臉皮厚,也叫這些人戲謔得滿臉通紅,耳根子發熱,實在坐不住,手一滑隨手打出一張臭牌,轉頭對虞四奶奶道:“四嫂來
頂我一會兒,我去換身衣裳。”
眾人還不依,叫她把話聽完再去。還是大姑奶奶見林容實在困窘,替她解圍道:“人是新媳婦,叫你們這如狼似虎地調笑一番,人家羞得連站都沒地兒站了。”一麵把虞四奶奶按到林容的位置上,救了她出來,一麵又衝著老太太嚷嚷道:“祖母也忒偏心了,四弟妹都生了三個兒子了,都不見您賞她這幅象牙牌。”
老太太最心疼的便是這個大孫女,聞言也不惱,點她額頭:“你這猢猻,上我這兒挑撥離間來了我有什麼好東西,還不都叫你淘登去了好在老四家孝順我,不像你,泥猴似的”
不過,這麼一打岔,到底是叫林容逃開來,藉故往內間另換了身衣裳,又捧著熱茶坐了好一會兒,長長舒了口氣,心道:“這些古人比想象中還要生猛”
好容易躲了半刻鐘,外頭又有丫鬟來催促:“夫人,老太太連輸了兩局了,到處找您,喚您去幫她看牌呢”
林容伸手探了探,見臉上仍還有些發燙,又見丫鬟連聲催促,也顧不得了,掀簾繞過黑漆百鳥朝鳳圖圍屏,慢慢踱步出來。
老太太揮手招她:“來來來,你把你大姐換下來,她老賴在這兒牌桌上,不知胡了多少,非把我一點體己給劃拉光不可。”
林容應了,剛坐下碼好牌,便聽得一婆子引著外院的長隨進來回話:“老太太、太太,君侯回來了,君侯回來了。”
老太太立刻站起來,問:“如何”
那長隨上氣不接下氣,叫賞了碗茶水順了順,這才能開口:“勝了,大勝。君侯奔襲皋蘭山,七日轉戰千裡,活捉了匈奴右賢王,俘虜相國、當戶、都尉四十七人,斬殺一萬餘人,幾儘滅所部精銳。君侯此時已到了城門口,吩咐奴纔回來向老太太報平安。”
陸氏兩代家主,均喪命於匈奴人之手,這一戰,彷彿都儘洗前恥了。眾人一時都愣在那裡:“當真活捉了匈奴右賢王”
那長隨點頭:“是千真萬確。”
老太太大懷寬慰,撫掌,連道了三個好字:“好好好”
亭中諸人皆站起來,福身行禮:“老太太大喜,君侯大喜”
老太太連連道好,吩咐太太:“今兒是個好日子,人人有賞。”一麵又道:“都坐下,接著出牌,我這局可是一手好牌,可不許逃了。等人回來了,自然會上這兒來。他自己定的規矩,不迎不送,可怨不得我們。”
這裡親眷中有家主跟隨陸慎追擊而去,一時擔心,雖坐在這裡,眼睛卻往外飄。林容不知怎的,心突突地跳,怎麼才一個多月就回來了沒有箭鏃而死,反而是大勝而歸
她這樣想著,心不在焉,打出去的牌便越發沒有章法,叫老太太吃了好幾張,胡了個八番出來。
老太太笑眯眯嚷著眾人給錢,又胡了一局,意有所指:“老六媳婦兒,你這牌打的,這些日子在我身邊都白學了。這心不穩,手也就穩不了。”
林容歎了聲氣,麵前的籌碼已經叫輸光了,道:“還是換了大姐姐來,我這個月的月錢可都輸給您老人家了,再輸下去就得拔頭上的簪子了。”
話音剛落,便聽見外頭候著的丫鬟,忙不迭通傳:“老太太、太太,君侯來了,君侯來了。”
林容正好站著,透過雕花窗邊的紅梅,一轉頭,便瞧見貼水石橋上立著的陸慎,他已另外換了一身衣裳,月白色的直裰袖箭,麵如
錦帛,郎朗如月。
不過須臾,丫頭們掀開簾子,陸慎進來給老太太請安:“祖母安好,母親安好”
諸位親戚女眷也立即站起來,行君臣之禮:“拜見君侯。”
老太太連連道好,忙把他拉起來,細細打量一番,不動聲色,笑道:“我們倒好,隻你媳婦不好。她啊,南邊來的,不會咱們這裡的牌九,可把你的錢都給輸光了。”
陸慎聞言喔了一聲,似乎這才發覺林容在這裡,見她仍舊屈膝福身,揮手:“諸位長輩都起來吧,這是家宴,不必拘束。”隻男女有彆,君臣有彆,內外有彆,陸慎這一來,那些年輕些的女眷便紛紛退了下去,獨獨留下幾位長輩的近戚在。
老太太見人幾乎都走光了,滿不高興,佯怒道:“你一回來,我連牌都沒人陪著打了”
陸慎隻笑笑,坐到林容身邊,瞧瞧了她的牌麵:“孫兒陪老太太玩幾局。”
老太太大笑,這個孫子自小便把玩物喪誌掛在嘴邊的,今兒倒有興致陪她打馬吊了她隻裝作不懂,道:“這可是你說的,彆學的你媳婦,一輸了就想著溜走,那我可不答應的。”
陸慎果不是隨便開口的,陪著老太太玩了兩局,雖胡得小,卻都贏了。第三把卻餵了牌給老太太,叫她老人家胡了個清一色,高興得跟什麼似的。
林容本在陸慎身旁靜靜立著,見這幾人不知要玩到什麼時候,也瞧得無聊。耳邊都是小戲子們隔著水音傳來的咿咿呀呀的婉轉唱腔,正想往後麵坐著去聽曲兒去,不料陸慎伸手喚:“茶”
林容愣了愣,頓住腳步,從小丫頭海棠花葉托盤裡接過一杯熱茶,捧到陸慎手中:“有點燙”
話還沒說完,便見陸慎忽撤回手去摸骨牌,那杯熱茶頓時傾倒,大半都潑在了陸慎身上。
大姑奶奶哎呦一聲,問:“怎麼這麼不小心,毛手毛腳的,燙到沒有”
陸慎瞥了一眼站在遠處的林容,撣了撣衣擺,道:“不礙事”
老太太揮手:“快去脫了衣裳瞧瞧去,便是沒燙到,這麼冷的天,穿著濕衣裳也不得了的。”一麵說一麵吩咐人:“去取一套你們君侯的衣裳來。”
陸慎這才放下手裡的牌,請了一旁的老姨奶奶:“您先陪著祖母打一局,待我換了衣裳,再出來。”
說罷,繞過屏風,往亭後的廊房而去。
林容在那裡,心想著總算能找地方坐一會兒,不料大姑奶奶從丫鬟手裡接過包袱:“送過去吧”
林容大概是這一個多月逍遙慣了,聞言還有些沒反應過來,大姑奶奶皺眉,似有些嫌棄她沒眼色:“你不趕緊跟進去服侍更衣,誰進去”
林容隻好抱了衣裳,往後廊房而去,一麵走一麵心裡暗罵陸慎這個人屁事真多,不就打濕了那麼一小點麼,換什麼衣裳
林容掀開簾子,見陸慎坐在一盞昏黃的琉璃燈旁,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叩著桌麵,似乎正想著什麼,聽見響動,也並不抬眼,定定望著虛無處,似是入了神兒。
他身上仍舊穿著那件月白錦袍,叫茶水氤氳開好大一片。林容慢慢踱步過去:“君侯,喚了乾淨衣裳吧”
陸慎手上仍輕叩著桌麵,聞言隻嗯了一聲,卻穩穩坐著,並沒有站起來換衣裳的打算。
林容站在那裡,不知他什麼意思,愣了好一會兒,忽地抬頭瞥過來,頓了頓:“換吧”
這是坐著讓她來換的意思林容無法,抿了抿唇,俯身去解陸慎的襟口的盤繡。兩人離得近了些,陸慎濕濡溫熱的呼吸便噴薄在林容的玉頸處,不過一小會兒,便漸漸染上了緋色。
陸慎不過輕輕一扯,那小女子的衣衫便立刻散落開,露出一身的軟白雪嫩來,他輕輕捏住那小女子的下顎,叫她仰著一張白瑩瑩的小臉,猶閃著些隱隱淚光,頗一股弱不禁風的風流之態,問:“怎麼,快兩個月不見,生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