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骨 058
第
78
章
陸慎雖打發人送信回來,說回雍州來過端午,卻到底沒趕上,一行人到雍州城門時,已經是五月六日的晌午了。
到榮景堂時,老太太正領著家裡的女眷,在花房裡饒有興致的修剪花木,見他來,放下剪子,先不說彆的,頭一句便問:“你這回回來,是打算正式起兵了”
陸慎點頭:“漢祚垂絕,諸侯紛爭,生民塗炭,百姓流離相望,已將近百年。如今天道厭亂,人心思治,是時候結束這亂世了。河間王雖為一代雄主,卻老病多疾,這兩年昏聵嗜殺,人心離棄,諸子也並不成器。待討伐的檄文一發,取洛陽,一年可得也。再舉兵壓向蜀中、江淮、兩湖之地,則年可定,複舊時文帝疆域。”
老太太點點頭:“好,你心裡有數,我便再沒有不放心的。”又見陸慎眼神往自己身後飄去,笑道:“彆瞧了,你媳婦兒沒在我這兒,瞧了也白瞧。”
陸慎扶著老太太坐下,道:“這便是她的不是了,孫兒不在府裡,她更要時時在祖母跟前孝順伺候才對。”
老太太笑著對左右的丫鬟道:“你們聽聽,你們聽聽,現如今在我這裡撿好聽的說。”又揮手:“你先回去瞧瞧她吧,說會兒話,再過來開宴過節。你媳婦兒如今是雙身子,最是怕熱喜靜,我便沒叫她來。她這時月份小,要好生養著,也不便走動。”
一時又囑咐他:“轉眼間都是要做父親的人了,可不能再像從前那樣了。你媳婦,我瞧了半年,倒是個好的。這夫妻兩過日子,要互相體恤,可不能再使弄性子了。”
陸慎點頭稱是,問候了太太、幾位老姨奶奶,又坐了好一會兒,這才起身往弇山院而去。
這時辰,弇山院裡的丫頭們正往旁邊園子裡采了花瓣,來淘澄胭脂,又加上林容午憩喜靜,一時都打發出去,叫她們在外麵製好了再回來,因此並不在跟前。
院子裡一時靜謐極了,陸慎推門而入,見庭中閣內,均是空無一人,從迴廊上下來,走了一二十步,才見那邊走來個奉茶的小丫鬟,沉著臉問:“你們夫人呢侍候的人呢”
那丫鬟立時跪下,回:“夫人說今日天氣好,在廊後園中午憩,奴婢才送了茶去。姐姐們都叫夫人打發出園中采花去了。”
陸慎轉過迴廊,見一大樹秋海棠下,那女子一襲蟹殼青阮羅衫子,閒閒臥在美人榻上,正在閉著眸子小憩納涼。微風拂來,那樹秋海棠便簌簌落下,或紅或白重重疊疊的花瓣灑在衣衫上,渾然一副美人春睡圖。
她手上有一下沒一下搖著團扇,臉上具是淡然愜意的模樣,似聽見腳步聲,還以為是哪一個丫鬟,閉著眸子吩咐:“你也彆在這兒侍候了,去園子裡同她們玩吧。”
問了這麼一句,卻不見人答話,那腳步聲也頓住,林容一時心裡奇怪,坐起身來,見陸慎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正負手靜靜立在山石旁。
林容見是他,臉上不由自主地帶了三分不高興來,好一會兒,才淡淡道了一句:“什麼時候回來的”卻也隻憋得出來這一句,再無彆話了。
陸慎也並不答,踱步過去,坐在她身旁,默默去撿她衣裙、發鬢上散落的秋芙蓉花瓣。
林容也不知他去了些什麼地方,過來前有沒有換過衣裳,他伸手過來拾花瓣,一時隻覺得袖子上一股子難聞的腥氣,頓時胃裡又止不住地翻湧起來,忙推開他,捂著手帕,往屋內淨室而去
陸慎不知這些婦人之事,跟著進去,伸手去撫她的後背,隻當她極不舒服,一麵問:“如何了”,一麵吩咐侍立的丫鬟:“快去請大夫來”
林容好容易止住,另用青鹽漱了口,將特地配製的花囊香袋,湊在鼻前聞了好一會兒,這才舒服了些。皺著眉將陸慎推得遠了些,抱怨道:“你袖子上什麼味道這樣難聞”
陸慎聞了聞,果有一股隱隱地腥味,忙褪了下來,丟在一旁。見林容匆忙見跑上來,連繡鞋也未來得及穿,把她攔腰抱起,輕輕放在榻上,問:“怎麼這樣難受,大夫沒開方子嗎”
林容並不想說話,隻淡淡的嗯了一聲。一時,請的大夫到了,丫鬟催的急,還以為出來什麼事,來了才知是孕吐而已,見君侯也坐在一旁,斟酌了一番,儘量說得通俗易懂些:“這胎兒在腹中,擠壓到腸胃,有些惡心嘔吐,是正常的,夫人倒不算嚴重,並不用吃藥。”
陸慎問:“當真不必吃藥”
那大夫擦了擦汗:“嚴重些的方纔開藥,倘夫人吃一吃,也是也是無妨的。”
林容見那大夫叫陸慎問出冷汗來,揮手命丫鬟送他出去:“天底下的婦人生孩子,都是這樣的。”
陸慎一時無言,伸手去撫那小腹,才三個月,還十分平坦,彷彿同原先沒什麼區彆,低聲道:“這個孩子來得很是時候,我接到訊息的時候,心裡很歡喜”
話未說完,便被林容冷冷地截斷:“倒不是他自己挑的時候,是你苦心經營得好罷了。”
陸慎住了口,默默瞧著林容,好半晌沒有言語。他回來前,就告訴自己要忍耐,她是女子又有身孕,自然該讓著些的。可這小女子總有本事三言兩語,便叫自己為之氣結,又啞口無言,並不能辯駁。
話趕話說到這裡,陸慎想說的話,自然是沒氛圍說出來,兩人各自默默吃了杯茶,外頭有丫鬟來回話:“君侯、夫人,老太太派了人說,請你們過去赴宴。”
陸慎隻默默坐著不動,隻當沒聽見的,慢悠悠品茶。
那丫鬟並老太太派過來的人,一時都候在門口,不多時,叫午後的日頭斜照,已是出了一身的汗,又隔著簾子回了一遍:“君侯、夫人,老太太請過去赴宴。”
林容終究是個軟心腸,不忍看這些下人被刁難,站起來,往衣櫃裡另取了套天青紵絲的直身,遞給陸慎:“你快去吧,彆叫人等著了。”
開了句頭,接下來的幾句話便沒那麼難說,順暢多了:“你打發人回來說,回來過端午的。昨兒家宴,老太太還等了你半晌,夜半才散呢。我聞不得那席上的酒氣,已經同老太太稟過了,就不去了。”
這樣的家常話,叫陸慎有了台階下,一時站起來,摩挲林容的手腕:“你要是心裡有氣,儘可以打我幾下,彆氣到自己身子。”
林容撇他一眼,拔下頭上的點翠垂珠鳳釵:“打我是打不動的,不如用這釵,紮幾下倒也能出我的氣,不知你意下如何”
陸慎聞言,並不生氣,反倒悶悶笑了兩聲,果伸出手掌來:“往這裡紮,容易些。”
他伸出的那手上,還有上次叫簪子紮出來的傷疤,林容恨恨地踢他一腳,罵道:“可惡”扔了衣裳在他臉上,便轉身往裡間而去。
陸慎抱了衣裳,換過來,這纔出來,見廊下已候著一群人,訓斥道:“主子心善,叫你們出去逛逛園子,不是叫你
們連差事也不當的。”
眾人忙跪下請罪:“奴婢等知罪,請君侯寬恕”
陸慎剛要開口發落,便聽得裡麵林容喚人:“翠禽、鳳簫還不趕緊進來,在外頭愣著做什麼”
知她不滿自己發作人,陸慎隻得止住,揮手:“進去伺候夫人吧。”
到了老太太的榮景堂,雍州曆來有重端午的習俗,連父輩的叔伯堂兄也具都請來,一連在敞軒裡擺了七八桌,果都等著他開席。
因著人多,男女分開來。女眷那裡還好些,老太太自來和氣,又不矜身份。外頭因有陸慎在,他威信日重,又最不喜家裡這些豪族子弟宴席間失態,一時具是不敢放肆,頗為拘謹。獨獨四爺還好些,敬了陸慎好幾杯酒:“夫人有了身孕,雍州有了世子,主公大喜也,怎能不飲酒一杯”
開始時,說的不過是家事,漸漸的便談及軍務來,一直到月上中天這才散宴。弄得老太太同陸慎抱怨:“這是你的屬衙,還是家宴還說什麼喝不得酒的話。”
陸慎回了弇山院,這回院裡還上著燈,他自顧自進了淨房,洗了好一會兒,這才換了衣裳出來,手裡拿著一塊巾子,坐在一旁擦頭發。
林容本躺在床上看書,不知他拿了塊什麼布,坐在拔步床對麵,一時隻覺得他擦頭發的聲音,很是煩人,翻了頁書,道:“出去叫丫鬟幫你擦吧”
陸慎淡淡道:“怎麼好使喚你的人再說了,你不是一向不習慣,這些丫頭進內室侍候的麼”
林容白了他一眼,終是放了書,冷冷道:“坐過來。”
陸慎開口:“你有了身子,怎麼好勞動你”一句話未說完,見她手上重新拿起了書,隻得住口,坐在床邊,遞了帕子過去。
林容一瞧,果是那帕子的問題,另取了一塊棉布巾子,替他細細擦著,忽撇頭,望見他肩頭似有傷疤。心裡記著那個箭鏃而死的夢,忙掀開領口,見是一道細細彎彎的刀疤,而非箭傷,心裡疑惑:“怎麼弄的”
陸慎回:“幾個不長眼的小毛賊而已。”
這話就更叫人疑惑了,他是出去巡視軍務,身邊時時都帶著人,林容問:“尋常的小毛賊能近你的身”
那一雙玉手按在傷疤上,涼涼的,陸慎握住林容的指尖,答非所問:“傷口瞧著嚇人,其實不怎麼疼。”
林容蹙眉望過去,見他正幽幽望著自己,半嗔半怒:“誰問你疼不疼啦你這個人,自說自話的毛病真是越來越嚴重了。”
饒是做戲,也似乎受不住他那灼灼的目光,抽回手來,扔了帕子給他:“你自己擦吧,我手痠了”
陸慎知道見好就收,過猶不及的道理,倒是不再說什麼,到外間擦乾了頭發,這才上床安寢。他環腰鬆鬆抱著,伸手去撫女子的小腹:“從前家裡的長輩對我說子嗣的事,我總覺得不耐煩。好男兒誌在天下,平定四方,乃為安黎民社稷。如今,有了這個孩子,我倒是覺得彷彿心定了一般。”
他說著捉了林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忽聽得撲通撲通的心跳,低頭抵在她眉間,低聲道:“彆生氣了”
林容不答,隻道:“你明日有空麼”
陸慎聽出些希望來,回:“你有吩咐,我自然有空。”
林容道:“小甜水巷有個酒樓,他們家有一道醬肉做得極好,每日隻賣半日就賣空了。我去吃過兩次,名不虛傳。可惜,診出來有孕,老太太便說外頭的吃食不乾淨,既不許請進來做,也不許人去買。她老人家是好意,我也不好陽奉陰違。”
陸慎嗯了一聲,道:“我明日派人請了那酒樓的大師傅進府,單做給你吃。請大夫在一旁看著,應當是沒什麼的,”
跟個木頭一樣,聽話聽音都不懂,林容伸手去擰他:“請了人家進來做什麼,倒誤了人家一天的營生。”
陸慎這才道:“明日我陪你去,正好端午節氣還沒過,外頭也熱鬨,我帶你去逛逛。”
林容這才滿意,見陸慎臉上已帶了笑,小聲解釋道:“不是我嘴饞,是那醬肉的確好吃。上回老太太不知道是外頭的東西,還以為是廚房新做的,直誇好吃,還要賞銀子呢。隻可惜,叫四嫂說破,老太太便立馬改了口,說也就那麼回事。”
林容說起這些事,語調輕快,連陸慎也跟著輕笑起來,問:“還有呢”
林容頓了頓,道:“還有還有就是彆叫人監視我,把我當犯人一樣看管,成不成”
陸慎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聽得林容譏笑:“你以為我是眼睛瞎了,還是耳朵聾了,瞧不出來你留了人監視我。”
陸慎辯解:“那是為了你的周全。”似乎明白這個理由並不能說服林容,頓了頓,改口找補道:“好,把人都撤掉。隻是你也要人護衛的,出去身邊不能不跟人。”
林容這才滿意地嗯了一聲:“再說吧,那我得自己挑人,憑什麼用你的人他們就隻聽你的話,唯你的命是從。一點都不帶搭理我的。”
陸慎自覺此時氛圍正好,又抵在林容耳邊,問了一句:“彆生氣了,成不成”
良久,林容才緩緩點頭,輕輕應了:“好看在這孩子的份兒上”話提得多了,彷彿那真是個孩子,真是個人一般,免不得生出一絲愧疚來。又忽地提醒自己,隻是一團細胞而已,不用愧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