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骨 064
第
84
章
林容是在草長鶯飛的煙花三月,乘船南下的。
初時,老太太說林容還沒出月子,這女人月子裡最是艱難,倘若匆忙上路受了風,那便是一輩子的事了。待林容出了月子,又道這年雍州天氣極冷,即便是出了正月,南下運河也叫冰封住,不得通航。又命乳母抱著孩子,在林容跟前伺候。
林容叫老太太強塞了孩子在懷裡,哭笑不得,道:“老太太這是何必呢,我早晚是要走的,倘我這時抱得多了,屆時換了乳母,這孩子免不得認生,總要哭鬨上幾日的。倒不如您老人家抱了去,叫乳母精心照料著,還好些。”
老太太便道:“這孩子命苦,自小便沒得親娘在身邊。日後的事那是沒辦法,你現如今還在這裡,能抱她幾日便抱上幾日吧。便是她年紀小,不記事,將來我說給她聽,她也歡喜的。”
這一番話說得林容不能應,良久,握著孩子的小手,終是點頭:“好,便叫這孩子留在這兒吧,多謝老太太了。”
等孩子過了百日,終究是不能再拖下去了,冰雪消融,河道流通,不等老太太發話,太太便早已經準備好南下的船隻:“知道老太太心慈,可憐那崔氏,不願意遣她回江州。可您老人家也知道,六哥兒做出的決定,又豈有更改的。什麼事情都講究名正言順,合乎禮製,她在府裡不明不白地住著,六哥兒又怎麼另聘高門賢淑,衍嗣延綿”
老太太隻不說話,吃了杯茶,問:“你久不管事了的,怎麼今兒想起這些來”
太太捂著帕子咳嗽幾聲,臉色瞧著十分不好的模樣:“老太太,我這身子不知還有幾年,總想著能親眼見六哥兒有個承嗣的兒子纔是。”說罷,便拿出一封摺子,遞給老太太:“您瞧瞧吧,這也是六哥兒的意思。”
老太太本不大信的,翻開那折紙,見是雍州驛官寫的條陳,言道崔氏夫人南下,預備船隻何許,又另派多少人護送,一路南下到何處暫歇,又到何處下船,安排得很是周到。在那條陳的末尾,是陸慎龍飛鳳舞的批示準,照此辦。
太太又拿出一份單子來:“到底算她生育有功,不算她來時的嫁妝,另贈她黃金萬兩,綾羅千匹,也算全了咱們陸氏的仁義了。”
老太太瞧了,隻得點頭:“好吧,既然是六哥兒的意思,那便照你說的去辦吧。”
驚蟄這日,雍州忽下起了瓢潑大雨,老太太抱著重孫女,親往碼頭送林容。
林容摸摸那孩子熟睡中的臉頰,紅撲撲的暖洋洋的,曲膝福身,對老太太道:“日後,這孩子就要麻煩老太太了。我雖遠在江州,也日日感念老太太的恩德。”
老太太直歎氣,道:“要感念,也是他來感念,輪不到你。”又拍拍林容的手:“你這孩子見事通透,可這通透二字又害了你。我年事已高,你這一走,我們祖孫兩還不知有沒有見麵的時候了”
在雍州這一年多,這位老太太從沒有為難過她,反多加照拂,這樣離彆的話,叫林容幾不能答,隻呐呐道:“老太太,您必定長命百歲,我”
老太太擺手:“哪有百歲的,活上七十,已經算長壽了。”又問:“你可知道這孩子取了個什麼名兒”
林容搖搖頭,老太太遞過來一張信箋,開啟來是一個方正圓潤的大字昭
老太太道:“是六哥兒走之前,便取好了的,我有嘉賓,德音孔昭。隻我覺得這個名字不像個女孩兒的
名字,另去了信詢問。他那裡戰事頗緊,軍務繁忙,也就是這幾日纔回信,說無論男女,一概都取這個昭字。”
林容低低唸了一句:“陸昭”
言罷,並不再說話,她退後三步,衝著老太太再一次福身行禮,便頭也不回地登船而去。
老太太立在那裡,免不得對著小陸昭嘟囔:“你這一雙爹孃,一個比一個狠心,也不知是哪一個先”那聲音後麵便漸漸聽不見了。
林容站在船頭,麵南而視,江風吹拂,衣袖飄飄,頗有淩雲之態,直至暮色蒼茫,見半江瑟瑟半江紅之景,忽遙見一孤帆扁舟,舟中有婉轉小調傳來雙雙新燕飛春岸,片片輕鷗落晚沙。歌縹緲,艫嘔啞,酒如清露鮓如花。古詩詞
這歌聲輕靈婉轉,雖隔得極遠,卻叫人每個字都聽得分明,一時船塢中眾人都行至甲板上,問:“那姑娘在唱什麼,這樣高興”
林容臉上帶著恬淡的笑,望著洲心的江鳥悠遊遠逝,默默道:“真好”
一連行船二十日,走走停停,越往南便越覺天氣炎熱,這日在船中瞧了會兒醫書,伏案盹睡,忽聽得外間丫鬟捲起朱簾稟告:“崔夫人,胡將軍來回話,說明日午時便可到江州。江州刺史在渡口迎接,不知夫人見還是不見”
林容隻道:“叫他不必來接,我徑直往六姐姐那裡去。”
丫鬟應了一聲是,剛出去一會兒,便聽得急促的雨聲,一時電閃雷鳴,雖還未到掌燈時分,卻見黑雲壓船,一片漆黑起來。
林容忙站起來,去關那窗,卻不妨一個巨浪打過來,叫她幾乎站立不住。又忽聽得外頭丫鬟軍士的驚呼生,奔跑聲,嚎哭聲。
“不好了,這雨下得太大了,這一段水路又險,這船隻怕卷進旋渦裡了。”
“來人啊,來人啊,有人掉進江水裡去了,快救人”
“這船不行了,快請夫人出來,放小船”
幾句話未完,又一個巨浪打過來,幾乎把船卷翻,林容便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了。
三月時,陸慎佔領了四處要塞,步步緊逼,完成了對洛陽的合圍,江山易主似乎隻在瞬間了。
這日,陸慎攜臣下,登邙山而遠眺洛陽,德公隨侍在側,撫須歎:“東都洛陽,北依邙山,南靠運河,兵家必爭之地,曆來易守難攻。前朝中興惠帝攻打洛陽,耗兵五十萬,圍困一年半,這才得以入城。便是如今這亂世,已八十年未失敵手。如今主公派出四路大軍,先破要塞據點,逐步逼近,不過個月,便把洛陽圍得個水泄不通了。”
一武將又回稟告:“主公,據探馬司回報,洛陽城糧食斷絕,百姓幾乎把樹皮草根都吃光了。想來,河間王是守不了多久的。”
陸慎按劍而立,聞言不過淡淡:“洛陽有百姓近百萬之多,這些可都是河間王的糧食。”又問:“齊王楊府正那五萬殘兵可到了”
一人出首回話:“稟主公,那蜀中的楊府正倒是乖滑,隻派了一萬人往江州而去。其餘人,均侯在鄱陽湖。”
忽然一人快馬而至,跪在陸慎麵前:“主公,雍州家書。”
陸慎看也不看,反嗬斥:“本侯在處理軍務,你反以家事奏前”又命左右:“叉出去。”
這一議,便是大半日。陸慎回到中軍大營時,已經是深夜時分了,又坐在案前,對著行軍圖沉思到天明時分。
沉硯端了熱水進來:“主子,您好幾
日沒睡了,先洗把臉吧”
陸慎嗯一聲,點點頭,站起身來,忽碰落一卷軸,那畫卷落在地上,緩緩展開,見是一架紫藤花下,一婦人抱著一嬰兒,婦人淡然適怡,似正哼著歌謠輕輕哄睡。那嬰兒緊緊抓著母親的一縷青絲,不肯鬆手,一副天倫之樂的情形。
陸慎一時定住,望著那捲畫,久久不語。
沉硯見狀,立刻俯身拾起來,拍拍上麵的泥土:“君侯,是前幾日老太太命人送來的,您說不看,奴才便命人收起來了,方纔整理書案,一時沒注意倒放在這兒了。”一時,隻怕陸慎遷怒,趕緊收進青花瓷大缸裡,正要出去,忽聽得陸慎問:“她走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麼”
沉硯愣了愣,轉身,便要回話,卻還沒說出一個字,便見陸慎揮揮手:“算了,出去吧”
沉硯道了一聲是,臨出軍帳時,又聽得陸慎吩咐:“護送去江州的胡行恭,等他來了,立刻叫他進來回話。”
不過幾日,洛陽便傳出河間王已經病逝的訊息,有守門的將領偷偷請降,陸慎皆置之不理,隻問:“天子安否”這便是要天子死的意思,天子一日不死,陸慎一日不進洛陽。
這日,下了大雨,陸慎發起高熱來,他已經許多年不曾生過病,不知為什麼,許是那日登高受了風寒,開始時不過頭疼,幾日之中高熱竟然久久不退。侍從們急得慌了神兒,急忙從洛陽調了太醫過來。
陸慎不知怎的脾氣反倒平和起來,病榻之側,臣下陳策之事,泰半都點頭:“可以,你去辦”
沉硯跟隨他多年,今日又領了外事,越發不安起來,試探道:“主子,您是不是有什麼事吩咐奴纔去辦”
陸慎略微抬抬眼皮,翻過一頁書,淡淡道:“沒有。”
沉硯出了轅門,就見胡行恭飛馬而來,他看著胡行恭摔下馬,蒼白著一張臉道:“夫人歸船行到江州,忽逢暴雨,那船頓時傾了大半,我趕忙吩咐人放下船,誰知來不及了,那一船人不過活了十人。君侯曾命我我不敢回稟,在江心打撈數日,均不見夫人。我雖留了人在江州,但是夫人隻怕是凶多吉少了”
胡行恭驚懼之下,不停的擦汗,拉著沉硯的手:“沉硯兄,我該怎麼同君侯回話咱們同是府內出身,這一回,你可一定要幫幫我”
沉硯聽了,回頭望向中軍帳,隻有一抹橘色的燭光隱隱於黑暗之中:“這幾日是不能說的,君侯的病情才剛有起色。”
胡行恭焦急,問:“可,這這能瞞幾日”
沉硯喟然長歎:“能瞞幾日是幾日,總之,今日是不能講的。”
他回去帳中,見陸慎已經睡著了,手中拿的書掉在地毯上。他拾起來,見是一本醫書,上麵寫著些娟秀的眉批此藥方不可用,庸醫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