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裡的褶皺 第12章 城中村畫展事
鏡海市的城中村,像塊被潑了濃墨又撒了把亮片的舊布。青灰色的天空壓得很低,低得彷彿伸手就能摸到,幾棟握手樓肩並肩擠著,樓縫裡漏下的光,剛好落在太叔黻那間雜貨鋪的屋簷上。牆皮剝落得像老人臉上的皺紋,一道疊著一道,卻被他硬生生刷上了層白漆,成了塊長三米、高一米五的臨時畫板。此刻,畫板上的顏料還沒乾透,紅的像巷口王嬸家曬在竹架上的尖辣椒,飽滿得能滴出汁;黃的賽過正午頂頭的太陽,晃得人睜不開眼;藍的深得能溺死人——那是他昨晚熬了半宿畫的城中村夜景,路燈的光暈裡,飄著幾縷被風吹散的炊煙,煙絲細得像棉線,在顏料裡暈成了朦朧的灰。
空氣裡飄著股複雜的味兒,有隔壁修車鋪老周擰螺絲時蹭出的機油味,帶著點金屬的腥氣;有樓下李記包子鋪剛掀籠屜時竄出的蒸籠香,肉香混著麵香,勾得人肚子直叫;還有他剛開啟的顏料盒散出的鬆節油味,清冽中帶著點衝勁。這三種味道纏在一起,在巷子裡打著旋兒,像首沒譜的市井小調,咿咿呀呀地唱著日子。牆根下的野草探出腦袋,狗尾巴草、蒲公英、還有些叫不上名的碎草,葉片上還掛著晨露,圓滾滾的,被剛爬過樓縫的陽光一照,亮得晃眼,像撒了把碎鑽。
“喲,這不是太叔大畫家嗎?”一個尖嗓子劃破了清晨的寧靜,像根生鏽的鐵絲刮過鐵皮。藝術圈老炮挺著個啤酒肚,肚子上的肉把阿瑪尼外套的釦子崩得緊緊的,那外套上沾著的油彩比他畫過的畫還多,紫一塊綠一塊的。身後跟著倆穿黑t恤的跟班,一個染著綠毛,一個留著寸頭,吊兒郎當地晃到畫前,綠毛還故意用鞋底碾了碾牆根的野草。老炮眯著眼掃了掃牆麵,眼角的褶子擠成一團,嘴角撇得能掛個油瓶兒:“就這?幼兒園小孩的塗鴉都比你這強。也不看看這地方,牆皮掉得像癩痢頭,配得上藝術倆字嗎?”
太叔黻握著畫筆的手緊了緊,指關節泛白,像塊要裂開的石頭。他穿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邊,頭發用根紅繩隨便一紮,額前的碎發垂下來,遮住了半隻眼睛,露出的那隻眼卻亮得很。聽見這話,他抬起頭,眼裡的光比顏料還亮:“藝術在哪兒不能長?土裡能長莊稼,牆頭上就能長畫。”
“嗬,長?我看是爛吧。”老炮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黃痰在地上滾了半圈,跟班們跟著鬨笑,綠毛笑得最歡,嘴裡的檳榔渣差點噴到畫上。他往前湊了湊,伸手就要去摸牆上的畫,指甲縫裡還嵌著昨天的油彩:“讓爺瞧瞧,這顏料是不是五塊錢三管的地攤貨?抹牆上掉渣不?”
“住手!”太叔黻猛地把畫筆橫在身前,筆鋒上的紅顏料“啪”地濺到了綠毛的手背上,像朵炸開的小毒花,在他蒼白的手背上特彆紮眼。綠毛“嗷”一嗓子跳起來,手背上的顏料蹭到了黑t恤上,他揚手就要打人,胳膊上的龍紋身隨著動作扭曲著:“你他媽敢染老子?”
“怎麼了怎麼了?”幾個扛著鐵鍬的農民工從巷口過來,鐵鍁頭在地上拖出“嘩啦”聲。為首的鋼筋劉把工具一扔,“哐當”一聲砸在地上,擋在了太叔黻身前。他黧黑的臉上全是褶子,笑起來能看見兩排黃牙,此刻卻瞪著眼,眼珠子像要從眼眶裡凸出來,像頭護崽的老黃牛:“欺負人是吧?這畫咋了?比你們那些掛在美術館裡的假玩意兒強多了!我瞅著這樓,這燈,就跟咱工地上的一模一樣!夜裡加班時,塔吊的燈照在水泥地上,就這色兒!”
“就是!”另一個戴安全帽的農民工接話,安全帽上還沾著昨晚的水泥點子,手裡攥著半個饅頭,饅頭上的芝麻掉了倆,“太叔兄弟畫的是咱的日子,是咱每天睜眼就能看見的樓,閉眼能聞到的味兒,你們懂個屁!”
老炮被噎得臉通紅,像被煮熟的蝦子,他指著鋼筋劉的鼻子,指尖都在抖:“你們這群泥腿子,扛鐵鍬的料,知道什麼叫藝術嗎?知道什麼叫構圖、光影嗎?”
“不知道。”鋼筋劉撓撓頭,從口袋裡掏出個皺巴巴的煙盒,煙盒邊角都磨圓了,抽出支煙遞給太叔黻,煙卷有點歪,“但我知道,能讓人看了心裡熱乎的,能讓人想起自個兒日子的,就是好東西。就像我婆娘做的糙米飯,不如飯店的香,可吃著踏實。”
太叔黻接過煙,沒點燃,夾在耳朵上。他看著圍過來的農民工,有的衣服上還沾著水泥點子,像幅抽象畫;有的手上纏著膠布,膠布邊緣露出點紅肉;還有個年輕的,褲腳卷著,露出腳踝上被蚊子叮的紅疙瘩。可他們都睜著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的畫,眼神裡有驚喜,有認同,像看自家孩子得了獎狀。突然鼻子一酸,剛才憋的氣兒全散了,剩下的,是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暖,從心口往四肢蔓延。
老炮見人多勢眾,知道討不到好,撂下句“等著瞧,有你哭的時候”,帶著跟班灰溜溜地走了,綠毛走的時候還不忘踹了腳牆根的野草。巷子裡爆發出一陣鬨笑,笑聲震得牆皮又掉了兩塊渣。鋼筋劉拍著太叔黻的肩膀,巴掌大的手拍得他骨頭“咯吱”響:“兄弟,彆理那孫子。下午我帶工友們來給你捧場,每人給你帶瓶冰鎮礦泉水,管夠!”
太叔黻笑著點頭,眼眶有點濕,趕緊低頭假裝調顏料。他轉身想把昨晚沒畫完的炊煙補兩筆,手機突然響了,鈴聲是他媽最愛的《最炫民族風》,在安靜的巷子裡格外響亮。
“小黻啊,我跟你爸來鏡海市了,就在火車站出站口這兒,你過來接我們一下唄?”他媽那標誌性的大嗓門,隔著電話都能震得人耳朵疼,背景裡還能聽見火車站的廣播聲。
太叔黻手裡的畫筆“啪嗒”掉在地上,顏料濺了他一褲腿,藍一塊黃一塊的。他趕緊撿起筆,聲音都發顫,像被風吹得發抖的樹葉:“你們…你們怎麼不提前說一聲?我好準備準備。”
“給你個驚喜嘛!”他媽樂嗬嗬地說,笑聲裡帶著喘,“你爸非說要來看看你住的地方,順便給你帶了點土特產,你爸種的南瓜,還有醃的臘魚。”
掛了電話,太叔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在原地轉了三圈,褲腿上的顏料蹭到了白牆上,印出幾個小腳印。他這破雜貨鋪,貨架上堆著半賣半送的畫框顏料,牆角還有堆沒來得及收拾的廢品,空酒瓶、舊報紙、硬紙殼,亂糟糟地堆著,爸媽看了準得心疼。更重要的是,他沒敢告訴他們自己早就從藝術學院退學了,還在這種地方瞎折騰——他們一直以為他在窗明幾淨的畫室裡搞創作,將來能成個“正經畫家”。
“咋了兄弟?臉都白了。”鋼筋劉還沒走,看出他不對勁,蹲下來幫他撿剛才掉的畫筆。
“我爸媽來了。”太叔黻哭喪著臉,聲音裡帶著哭腔,“他們以為我還在學校上課呢,這要是讓他們看著我在這兒刷牆……”
鋼筋劉摸了摸下巴,胡茬子紮得手心癢,突然一拍大腿,震得地上的塵土都飛起來:“這有啥!多大點事兒!你趕緊把畫收起來,就說你幫朋友看店呢,朋友臨時有事回老家了。我讓工友們先迴避迴避,去工地那邊躲躲,等你爸媽走了再說。”
說乾就乾。農民工們七手八腳地幫忙,有搬梯子的,有找繩子的,小心翼翼地把牆上的畫卸下來,捲成一卷塞進雜貨鋪裡間的舊衣櫃裡,還不忘用件舊衣服蓋上。太叔黻則把顏料盒、畫筆一股腦塞進床底下,床板被壓得“吱呀”響,又拎起牆角的抹布,蘸著水使勁擦牆上沒乾透的顏料印子,擦得滿頭大汗,汗珠順著額角往下滴,滴在白牆上,暈開一小片濕痕。白牆被蹭出一塊塊灰印,橫一道豎一道的,倒像幅誰也看不懂的抽象畫。
剛收拾得差不多,巷口就傳來了他媽的大嗓門:“小黻!小黻!媽在這兒呢!”那聲音穿透了巷子,驚得牆頭上的麻雀撲棱棱飛起來。
太叔黻深吸一口氣,使勁搓了搓臉,擠出個笑臉迎上去。他爸背著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袋子上還印著“尿素”兩個大字,邊角磨破了,露出裡麵的布;他媽拎著個竹籃子,籃子邊用紅繩纏了兩圈,倆人站在巷口,跟周圍斑駁的牆、亂拉的電線格格不入。他爸穿件洗得發白的中山裝,領口有點變形,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用發油抹過,蒼蠅落上去都得打滑,臉上的皺紋裡全是疲憊,眼泡是腫的,一看就沒睡好。他媽穿件花襯衫,牡丹圖案的,褲腿卷著,露出腳踝上的靜脈曲張,像團盤著的蚯蚓,手裡的籃子裡,裝著幾個自家種的南瓜,圓滾滾的,上麵還帶著新鮮的泥土。
“爸,媽。”太叔黻接過蛇皮袋,沉甸甸的,壓得他胳膊一沉,差點沒端住,裡麵像是裝了塊石頭。
“你這住的啥地方啊?”他媽皺著眉打量四周,鼻子嗅了嗅,眉頭皺得更緊了,“咋一股怪味兒?機油味混著啥東西,嗆得慌。”
“哦,這是我朋友租的雜貨鋪,他回老家探親,我過來幫忙看幾天。”太叔黻含糊其辭,把他們往鋪子裡領,手心裡全是汗,“我住學校宿舍呢,條件好著呢,有空調有熱水。”
他爸沒說話,眼睛跟掃描器似的掃過鋪子,貨架上的商品、牆角的掃帚、地上的腳印,最後落在太叔黻沾著顏料的手上。那手上的顏料洗了好幾遍,還是留著淡淡的黃,像塊洗不掉的疤。太叔黻趕緊把手背到身後,心裡咯噔一下,像有塊石頭掉進去。
他媽倒是沒注意,自顧自地開啟籃子,拿出個最大的南瓜:“給你帶了幾個南瓜,你小時候最愛吃我做的南瓜餅,甜絲絲的。對了,你爸非給你攢了點錢,讓你在學校吃好點,彆委屈自己,買兩支好點的畫筆。”
他爸這才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磨砂紙擦木頭:“嗯,錢不多,你省著點花。”說著,從中山裝內袋裡掏出個用手絹包著的東西,手絹是藍格子的,邊角都磨破了。他一層層開啟,裡麵是一遝皺巴巴的零錢,最大的麵額是五十,最小的是一塊,還有幾個硬幣混在裡麵,湊在一起,估計有兩千多塊。錢上還帶著點汗味,是爸媽揣在懷裡焐熱的。
太叔黻看著那遝錢,鼻子又酸了。他知道爸媽種地不容易,夏天頂著日頭薅草,冬天冒著寒風施肥,這錢是他們起早貪黑,從牙縫裡摳出來的,是賣了秋收的玉米、黃豆,一分一分攢下的。他張了張嘴,想說自己不需要,想說自己退學了,想說自己現在過得挺好,可話到嘴邊,全堵在了喉嚨裡,像被什麼東西卡住了。
“還愣著乾啥?拿著啊。”他媽把錢往他手裡塞,手背上的青筋凸著,“聽話。”
太叔黻接過錢,攥在手裡,硬邦邦的,硌得慌,像攥著塊燒紅的烙鐵。他低著頭,不敢看爸媽的眼睛,怕他們看出自己眼裡的淚,那淚在眼眶裡打著轉,快兜不住了。
就在這時,鋼筋劉領著幾個農民工從外麵回來,手裡還拿著幾瓶礦泉水,瓶身上凝著水珠。看到太叔黻的爸媽,他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臉上堆起笑:“叔叔阿姨好!我是太叔的朋友,叫我老劉就行。這鋪子是我的,太叔在這兒幫我看店,還幫我出主意搞點小生意,可能乾了,腦子活泛得很!”
太叔黻的爸媽這才釋然,他媽拉著鋼筋劉的手問長問短,問太叔平時聽話不,有沒有受欺負。鋼筋劉胡吹亂侃,把太叔黻誇得跟朵花似的,說他實誠、能乾、有文化,還說要給他漲工錢。太叔黻站在一旁,心裡五味雜陳,像打翻了調料瓶,酸的、辣的、苦的全湧上來了。
他爸趁這功夫,又在鋪子裡轉了轉。走到床底下時,不小心踢到了個硬東西,“咚”的一聲。他彎腰一摸,摸出了個顏料盒,塑料盒邊角都磕破了。他開啟盒子,看著裡麵五顏六色的顏料,紅的、黃的、藍的擠在一起,像塊調色盤,又看了看太叔黻,眼神裡多了些什麼,像解開了個謎。
太叔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氣都不敢喘,後背的汗把藍布褂子浸濕了一片。
他爸沒說話,把顏料盒輕輕放回原處,又從蛇皮袋裡掏出個東西,用舊報紙包了三層,遞給太叔黻:“這個,給你。”
是個用紅布包著的木匣子,紅布有點褪色,上麵繡著朵牡丹,線腳都鬆了。太叔黻開啟一看,裡麵是支毛筆,筆杆是紫檀木的,油光鋥亮,一看就有些年頭了,筆毛是狼毫的,尖兒還挺挺的。
“這是你爺爺留下的,他當年也是個愛塗塗畫畫的,農閒時就蹲在田埂上畫麥子、畫稻穗。”他爸的聲音很輕,像怕驚著什麼,“他說,人這一輩子,能有個自己喜歡的事兒,不容易,彆管彆人咋說,自個兒樂嗬比啥都強。”
太叔黻握著毛筆,筆杆溫潤,像有股暖流順著指尖,淌進了心裡,熨帖得很。他抬起頭,看著爸鬢角的白發,像落了層霜;看著媽眼角的皺紋,一道疊著一道,突然明白了什麼——爸媽要的不是他成為“正經畫家”,是他能活得踏實、開心。
“爸,媽,我……”
話還沒說完,巷口突然傳來一陣騷動,有玻璃瓶砸碎的聲音,還有人嚷嚷。老炮帶著幾個穿黑衣服的人又來了,手裡還拿著根鋼管,鋼管上沾著點鏽,氣勢洶洶地嚷嚷:“太叔黻!你給我出來!敢跟我叫板,今天就讓你知道花兒為什麼這樣紅!”
太叔黻把爸媽往身後一護,撿起地上的根扁擔,扁擔是竹子的,被磨得光滑,他緊緊攥在手裡,指節都發白了。鋼筋劉和農民工們也圍了上來,個個摩拳擦掌,有的抄起了鐵鍁,有的拎起了扳手,還有的把牆角的木棍扛在了肩上。
“兄弟們,抄家夥!”鋼筋劉大吼一聲,聲音震得房梁上的灰都掉了下來。
一時間,巷子裡雞飛狗跳。顏料盒被打翻,紅色的顏料濺在牆上,像朵盛開的血花,還順著牆縫往下流;鋼管碰撞的聲音“哐當哐當”響,像敲鑼;叫罵聲、腳步聲、還有他媽嚇得尖叫的聲音,混在一起,成了首混亂的交響曲,吵得人耳朵疼。
太叔黻的爸突然往前一步,擋在了太叔黻身前。他手裡沒拿任何東西,背挺得筆直,就那麼直挺挺地站著,像棵在田埂上站了幾十年的老槐樹,風吹雨打都沒彎過腰。老炮的鋼管揮了過來,帶著風聲,眼看就要砸到他身上——
“住手!”一聲蒼老卻洪亮的喝聲炸響,太叔黻的爸愣是沒躲,渾濁的眼睛直勾勾盯著老炮,那眼神裡沒有懼,倒有股莊稼人侍弄土地時的執拗,像在看地裡搗亂的野狗,非要把它趕跑不可。
老炮的鋼管在半空中頓住了,離太叔黻爸的頭隻有寸許。他活了大半輩子,見慣了耍橫的、裝慫的,卻沒見過這樣的眼神——那裡麵沒有怒火,也沒有恐懼,隻有一種近乎固執的平靜,像秋日裡結了冰的池塘,表麵看著沉寂,底下卻藏著能凍裂石頭的硬氣。
老炮的手開始不受控製地抖,鋼管的鏽跡蹭到他手心,刺得他心裡發毛。他突然想起自己剛學畫時,父親拿著藤條站在身後的模樣,也是這樣,不說話,就那麼看著,卻比任何打罵都讓人發怵。
“你…你個老東西想找死?”老炮色厲內荏地吼著,聲音卻劈了叉,像被踩住的貓。
太叔黻他媽不知哪來的勁,原本被嚇得縮在太叔黻身後,這會兒突然撲上去抱住老炮的胳膊,尖利地喊:“不許打我當家的!有啥衝我來!我老婆子一把骨頭,不怕你們這些混小子!”她褲腿還卷著,露出的靜脈曲張在掙紮中更顯突兀,像團盤著的老樹根,卻死死鉗住老炮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對方的肉裡。
這當口,鋼筋劉抄起地上的鐵鍬,“哐當”一聲杵在地上,震得地麵都顫了顫:“動一下試試!真當我們農民工好欺負?今天讓你們知道,這城中村的牆結實,我們的骨頭更結實!”周圍的工友們也都舉起了手裡的家夥,扳手、鋼管、甚至還有剛從包子鋪搶來的擀麵杖,黑壓壓一片,眼裡全是火。李記包子鋪的老李還拎著籠屜跑出來,站在門口喊:“老劉,用得上蒸籠不?我這剛蒸好的,燙死這群龜孫!”
老炮帶來的人有點慫了,那個留寸頭的往後縮了縮,拉了拉老炮的衣角:“炮哥,要不…算了吧?”
老炮看看太叔黻爸挺直的脊梁,那脊梁骨像根老鬆木,看著乾瘦,實則硬挺;看看他媽豁出去的架勢,那雙手雖然布滿老繭,卻攥得比鐵鉗還緊;再看看周圍怒目圓睜的農民工,他們衣服上的水泥點子、手上的裂口,此刻都成了最鋒利的武器。額頭上的汗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阿瑪尼外套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他猛地把鋼管往地上一摔,“哐當”一聲,驚得牆根的野草都抖了抖。“晦氣!”他啐了口唾沫,轉身就走,跟班們趕緊跟上,綠毛路過太叔黻爸身邊時,還想瞪一眼,被那眼神一逼,趕緊低下頭,幾乎是跑著離開的。
巷子裡爆發出一陣鬨笑,笑聲震得牆上的白漆又掉了兩塊。鋼筋劉拍著大腿笑:“這群慫包!還以為多大能耐呢!”
哄劇收場,太叔黻的媽腿一軟,癱坐在地上,捂著心口直喘氣,臉色白得像紙。太叔黻趕緊蹲下去扶她,手還在抖,指尖觸到媽冰涼的手,心裡針紮似的疼。他爸卻像沒事人一樣,彎腰撿起那支掉在地上的紫檀木毛筆,用袖口仔細擦了擦筆杆上的灰,連筆毛裡卡著的一點顏料渣都剔了出來,才遞給他:“拿好,彆再掉了。你爺爺當年寶貝這筆,跟寶貝命似的。”
太叔黻接過筆,指尖觸到爸的手,粗糙得像砂紙,全是老繭,指關節因為常年勞作,腫得像個小饅頭。他再也忍不住,眼淚“啪嗒啪嗒”掉在筆杆上,混著剛才濺上的顏料,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像朵開在木頭上的花。
“爸,媽,對不起。”他哽咽著,聲音裡全是愧疚,“我早就從學校退學了,我沒好好畫畫,我就在這兒…在牆上亂塗…我騙了你們這麼久…”
他媽這才緩過勁,拉過他的手,看著上麵洗不掉的顏料漬,那顏色像長在了肉裡,突然就哭了:“傻孩子,退學了咋不跟家裡說?受了多少委屈啊…你以為你爸沒看出來?你每次打電話說在畫室,背景裡都有汽車喇叭聲,學校畫室哪有這動靜?”
“哭啥。”他爸拍了拍太叔黻的肩膀,聲音還是啞的,卻透著股力量,“我剛纔看了,你藏在衣櫃裡的畫,比牆上貼的年畫好看。你爺爺當年在田埂上畫麥子,不也被人說瞎折騰?可他畫得樂嗬,蹲在地裡能畫一下午,太陽曬得後背脫皮都不帶動的。”
他頓了頓,指了指那麵被擦得亂七八糟的白牆,牆麵上紅一塊藍一塊,還有剛才濺上的顏料印,像幅被揉過的畫:“這牆是糙了點,但掛得住你的畫。比美術館那玻璃框子,接地氣,也接人氣。”
鋼筋劉在一旁聽著,撓了撓頭,突然一拍大腿:“叔叔說得對!太叔,我看這牆擦得跟花貓似的,不如咱重新畫!下午我讓工友們都來當模特,王嬸家的辣椒、老周的修車鋪,全畫上!咱搞個真正的城中村畫展!”
“對!畫我修自行車的樣子!”隔壁修車鋪的老周探出頭喊,手裡還舉著個扳手,“我給你擺個最帥的姿勢!”
“還有我家的辣椒!”巷口的王嬸也湊過來說,手裡拎著串剛摘的紅辣椒,“給你當道具!”
太叔黻看著爸媽,他媽雖然還在抹眼淚,眼裡卻沒了剛才的擔憂,反而多了點心疼;他爸臉上的皺紋舒展開,露出點笑意,像雨後的田埂,看著踏實。陽光從握手樓的縫隙裡漏下來,照在那麵斑駁的白牆上,照在散落一地的顏料上,也照在他手裡那支溫潤的毛筆上,筆杆上的紫檀木紋路在光線下清晰可見,像流淌的河。
他突然笑了,抹了把臉,把毛筆插進後領口,撿起地上的畫筆,蘸了點紅色的顏料,在牆上重重畫了一筆。那顏色飽滿得像要滴下來,像朵花,又像團火。
“畫!”他大聲說,聲音裡帶著哭腔,卻透著股豁出去的勁,“今天咱畫個熱哄的!把這巷子的人、巷子的事兒,全畫上去!”
他媽破涕為笑,從籃子裡掏出個南瓜,南瓜上還帶著新鮮的泥土:“畫完了,媽給你們做南瓜餅!用大鐵鍋烙,外焦裡嫩,讓工友們都嘗嘗!”
他爸則蹲下身,幫他收拾散落的顏料盒,把擠扁的管子一個個捋直,動作慢悠悠的,卻很認真,像在整理地裡的禾苗。
巷子裡又熱哄起來,機油味、包子香、鬆節油味混在一起,這次聽著,像首挺好聽的歌,有滋有味的。太叔黻站在畫前,手腕一抖,黃色的顏料在紅色旁邊暈開,像正午的太陽,把城中村的影子,照得亮亮堂堂。牆根下的野草被風吹得晃了晃,葉片上的露珠滾落,滴在地上,濺起一小點塵土,像為這幅畫,添了個不起眼卻踏實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