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裡的褶皺 第155章 消防隊的水槍套
鏡海市消防救援支隊特勤中隊後院,梧桐樹葉被六月的風卷得漫天打轉,落在褪色的紅色訓練場上,像撒了把碎金。空氣裡飄著橡膠與消毒水混合的味道,還裹著隔壁包子鋪飄來的淡淡醬香,剛下過一場小雨,地麵的水窪映著藍白相間的消防車,車身上“救民於水火”五個黃漆大字被雨水衝得發亮。
司空黻蹲在器材架前,指尖捏著根銀色縫衣針,針尾穿了段藏青色線。她麵前攤著個磨損嚴重的黑色帆布水槍套,套口邊緣的縫線崩了好幾處,露出裡麵泛黃的棉絮,上麵用白色線繡的“護你周全”四個字,有一半都磨得快要看不清了——這是老隊長周建明生前用的水槍套,十年前他衝進火場救被困兒童時,就是背著這個套子,再也沒出來。
“黻姐,隊裡新到的水槍套都在倉庫了,這舊的要不扔了吧?”門口傳來腳步聲,新兵林小滿拎著個藍色塑料桶,桶裡裝著剛換下來的訓練水帶,水珠順著桶壁往下滴,在水泥地上砸出小水花。她紮著高馬尾,額前碎發被汗水打濕,貼在飽滿的額頭上,身上的作訓服沾了不少泥點,卻擋不住眼裡的亮勁兒。
司空黻沒抬頭,手裡的針穿過帆布,線拉得筆直:“扔什麼扔,這是老周的東西,縫補補還能用。”她聲音有點啞,去年查出來聲帶結節,說話不能太用力,一著急就會發不出聲。
林小滿把水桶放在牆角,湊過來看:“可這都破成這樣了,新套子又輕又防水,比這個好用多了。”她伸手碰了碰水槍套上的繡字,指尖能摸到線結的粗糙觸感,“再說老隊長都走十年了,留著這個……”
“留著怎麼了?”司空黻猛地抬頭,眼裡帶著點紅血絲,她很少對新兵發脾氣,但提到老周,情緒總忍不住波動。她的短發剛過耳,發尾有點翹,是隊裡的理發師給剪的,參差不齊卻透著股利落勁兒,額角有塊淺褐色的小疤,是當年和老週一起出警時被掉落的木板劃的。
林小滿被她突然的語氣嚇了一跳,往後縮了縮脖子:“沒、沒怎麼,我就是覺得……”
“覺得沒必要是吧?”司空黻放下針線,拿起水槍套翻過來,裡麵有塊深褐色的印記,是老周當年的血,“你知道這套子陪他出過多少次警嗎?二十三次火災,十五次搶險,還有那次化工廠泄漏,他就是背著這個套子,把被困的技術員從罐區抱出來的。”
她的聲音放軟了些,指尖輕輕蹭過那塊血印:“老周總說,水槍是消防員的第二生命,套子就是保護生命的殼。他走那天,套子上全是煙油子,我洗了三遍才洗乾淨,就是這血印,怎麼都洗不掉。”
林小滿抿了抿嘴,從口袋裡掏出塊薄荷糖遞過去:“黻姐,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她頓了頓,“我爸也是消防員,他犧牲那年,我才八歲,我媽把他的頭盔收在衣櫃最上麵,我到現在都沒敢拿下來過。”
司空黻接過薄荷糖,剝開糖紙塞進嘴裡,清涼的味道從舌尖漫開,壓下了喉嚨的癢意:“你爸叫什麼?”
“林誌強,以前是郊區中隊的。”林小滿說著,從手機裡翻出張老照片,照片裡的男人穿著老式消防服,抱著個小女孩,笑得露出兩顆虎牙,“這是我十歲生日那天拍的,我爸借了戰友的相機,說要給我留個紀念。”
司空黻湊過去看,突然愣了一下:“林誌強?我認識他,當年我們一起參加過全省的消防技能比武,他爬繩特彆快,拿過第三名。”
林小滿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我爸從來沒跟我說過這些!”她往前湊了湊,馬尾辮掃過司空黻的胳膊,“黻姐,你跟我說說我爸當年的事唄?”
“行啊,”司空黻笑了笑,把水槍套放在膝蓋上,“當年你爸……”
話還沒說完,刺耳的警報聲突然劃破天空,紅色的警示燈在院子裡轉得飛快,照得地麵上的水窪紅一陣藍一陣。廣播裡傳來值班員急促的聲音:“特勤中隊注意!鏡海市西區建材市場發生火災,有人員被困,立即出警!”
司空黻猛地站起來,把水槍套往器材架上一掛,抓起搭在旁邊的消防服就往身上套:“小滿,拿水帶!跟我走!”
“好!”林小滿應了一聲,轉身就往倉庫跑,作訓服的衣角在風裡飄得飛快。
消防車呼嘯著駛出中隊大門,車輪碾過積水的路麵,濺起半米高的水花。司空黻坐在副駕駛座上,手裡握著對講機,耳朵裡全是引擎的轟鳴聲和警報聲。她側頭看向窗外,街道兩旁的商鋪飛快後退,有行人停下來往消防車的方向看,臉上滿是焦急。
“黻姐,建材市場全是木板和油漆,火勢肯定控製不住。”駕駛員老趙是個老消防員,臉上刻著不少細紋,左手食指少了一截,是當年救一個跳樓的老太太時被玻璃割的,“而且裡麵還有不少商戶,估計被困的人不少。”
司空黻點點頭,按下對講機:“各車注意,到達現場後,第一小組負責外圍供水,第二小組跟我進去搜救,注意安全,一定要確認每個角落都沒有遺漏!”
“收到!”對講機裡傳來整齊的回應。
消防車剛停穩,司空黻就跳了下來,厚重的消防服裹在身上,密不透風,剛沾上點熱氣就覺得渾身發燙。建材市場的大門已經被濃煙吞噬,黑色的煙柱直衝雲霄,能聽到裡麵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和隱約的呼救聲。
“黻姐,裡麵溫度太高了,水槍壓力跟不上!”負責供水的新兵小王跑過來,臉上全是汗,手裡的水帶還在往外滴水。
司空黻皺了皺眉,抬頭看了眼火勢,火苗已經竄到了二樓,木質的房梁被燒得“嘎吱”響,隨時都有坍塌的可能。她咬了咬牙,抓起頭盔扣在頭上:“小滿,跟我來!”
林小滿拎著水槍跟在她身後,剛衝進濃煙裡,就被嗆得劇烈咳嗽起來。濃煙裡什麼都看不見,隻能靠手電筒的光勉強辨路,空氣裡全是油漆和木材燃燒的味道,刺鼻得讓人睜不開眼。
“有人嗎?有沒有人被困在這裡!”司空黻扯著嗓子喊,聲音在空曠的市場裡回蕩,卻沒得到任何回應。她的手緊緊握著水槍,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心裡暗暗著急——老周當年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裡,為了救一個孩子,被掉落的橫梁砸中了……
突然,左邊傳來一陣微弱的哭聲:“救、救命……”
司空黻眼睛一亮,立刻朝著聲音的方向跑過去:“這邊!小滿,跟上!”
林小滿趕緊跟上,手電筒的光掃過去,看到一個小男孩蜷縮在牆角,懷裡抱著個布娃娃,臉上全是黑灰,哭得滿臉是淚。他旁邊的貨架已經燒得變形,火星不斷往下掉。
“小朋友,彆怕,阿姨來救你了!”司空黻蹲下來,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柔些,她慢慢伸出手,“來,阿姨抱你出去。”
小男孩怯生生地看著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抱住了她的脖子。司空黻抱起孩子,轉身就往外麵跑,剛跑沒兩步,就聽到頭頂傳來“哢嚓”一聲——一根燃燒的房梁正往下掉!
“小心!”林小滿大喊一聲,猛地撲過來,把司空黻和孩子往旁邊一推。房梁“咚”的一聲砸在地上,火星濺了林小滿一身,她的作訓服瞬間就燒了起來。
“小滿!”司空黻驚呼一聲,趕緊放下孩子,抓起水槍對著林小滿身上的火噴過去。水柱噴在衣服上,火很快就滅了,但林小滿的胳膊還是被燒傷了,麵板紅得發亮,起了不少水泡。
“黻姐,我沒事……”林小滿咬著牙,額頭上全是冷汗,卻還在笑,“孩子沒事就好。”
司空黻看著她胳膊上的傷,心裡又疼又急:“還說沒事,都燒成這樣了!你先出去,這裡交給我!”
“不行,我跟你一起……”
“聽話!”司空黻打斷她,語氣不容置疑,“你現在出去處理傷口,要是感染了,以後怎麼出警?”
林小滿還想說什麼,卻被司空黻推了一把:“快出去!孩子還在這兒呢,你想讓他看著你受傷嗎?”
林小滿看了眼旁邊嚇得發抖的小男孩,咬了咬牙:“那你一定要小心!”說完,她轉身一瘸一拐地往外麵走,每走一步,胳膊上的傷口就扯得生疼。
司空黻抱起孩子,繼續往裡麵搜救。濃煙越來越濃,她的呼吸越來越困難,手電筒的光也開始變得微弱。突然,她腳下一滑,摔倒在地上,孩子也被甩了出去。
“小朋友!”司空黻趕緊爬起來,想去抱孩子,卻發現自己的腿被一根掉落的鋼管壓住了,怎麼也挪不開。孩子躺在不遠處,哭得更厲害了,而旁邊的貨架已經開始搖晃,隨時都可能塌下來。
司空黻急得滿頭大汗,她用力拽著腿,鋼管卻紋絲不動。她看著孩子,心裡像被刀割一樣——難道今天,她也要像老週一樣,困在這裡嗎?
就在這時,外麵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黻姐!你在哪兒?”
是老趙!司空黻趕緊喊:“老趙!我在這兒!腿被鋼管壓住了,還有個孩子!”
很快,老趙就跑了過來,他看到司空黻的樣子,趕緊蹲下來,和另外兩個消防員一起,用力搬開了鋼管。
“黻姐,你沒事吧?”老趙扶著她站起來,臉上滿是擔心。
司空黻搖了搖頭,趕緊抱起孩子:“我沒事,快帶孩子出去!”
就在他們準備往外走的時候,整個市場突然晃了一下,頭頂的房梁開始大麵積坍塌。老趙大喊一聲:“不好!快趴下!”
幾個人趕緊趴在地上,用身體護住孩子。坍塌的聲音震耳欲聾,灰塵和碎石落在他們身上,疼得人齜牙咧嘴。
不知過了多久,坍塌終於停了下來。司空黻慢慢抬起頭,咳嗽著推開身上的碎石,發現他們被困在了一個狹小的空間裡,周圍全是斷壁殘垣,隻有頭頂一個小洞口透進點光。
“老趙,你怎麼樣?”司空黻問道,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清。
“我沒事,就是胳膊被砸了一下。”老趙揉了揉胳膊,“孩子們呢?”
“在這兒呢,沒受傷。”司空黻低頭看了眼懷裡的孩子,他已經不哭了,隻是緊緊抱著布娃娃,眼神裡滿是恐懼。
就在這時,洞口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喊道:“下麵有人嗎?”
是林小滿!司空黻趕緊回應:“小滿!我們在這兒!”
林小滿的臉出現在洞口,她看到下麵的情況,著急地說:“黻姐,你們等著,我馬上找人來救你們!”
“彆慌,先看看有沒有辦法把我們拉上去!”司空黻喊道。
林小滿點點頭,轉身就跑。很快,她就拿來了一根繩子,扔了下來:“黻姐,你們先把孩子拉上來!”
司空黻把孩子綁在繩子上,讓上麵的人慢慢拉上去。接著,老趙先爬了上去,然後伸手拉司空黻。就在司空黻快要爬上去的時候,腳下的碎石突然鬆動,她重心不穩,一下子掉了下去!
“黻姐!”林小滿驚呼一聲,伸手想去抓她,卻沒抓住。
司空黻重重地摔在地上,疼得眼前發黑。她掙紮著想站起來,卻發現自己的腰動不了了——可能是摔斷了。
“黻姐,你怎麼樣?”老趙在洞口大喊,聲音裡滿是焦急。
司空黻咬著牙,擠出個笑容:“沒事,就是腰有點疼,你們先彆下來,找專業的救援人員來!”
就在這時,她突然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音,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燃燒。她抬頭一看,發現不遠處的一個油漆桶被火星點燃了,火勢正朝著她這邊蔓延!
“不好!有油漆桶著火了!”司空黻大喊一聲,想往旁邊挪,卻根本動不了。
洞口的林小滿看到這一幕,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黻姐!你再堅持一下,救援人員馬上就到了!”
司空黻看著越來越近的火苗,心裡反而平靜了下來。她想起老周,想起他當年衝進火場的樣子,想起他留下的那個水槍套。她摸了摸口袋,裡麵還裝著那根沒縫完的線,還有林小滿給她的薄荷糖。
突然,她看到旁邊有個滅火器,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她用儘全身力氣,一點點往那邊挪,每挪一下,腰就像被刀割一樣疼。終於,她夠到了滅火器,拔掉保險銷,對著火苗噴了過去。
白色的乾粉噴在火苗上,火勢很快就小了下去。但司空黻也耗儘了力氣,癱在地上,大口喘著氣。
就在這時,救援人員終於趕到了。他們用破拆工具開啟了洞口,把司空黻抬了上去。
“黻姐!”林小滿衝過來,看著她蒼白的臉,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你嚇死我了!”
司空黻笑了笑,伸手擦了擦她的眼淚:“哭什麼,我這不是沒事嗎?”
她被抬上救護車,看著窗外漸漸遠去的建材市場,心裡突然想起老周。她想,等她好了,一定要把那個水槍套縫好,還要告訴林小滿,她爸爸當年有多厲害。
救護車的鳴笛聲在街道上響起,陽光透過車窗照在司空黻的臉上,溫暖而明亮。她閉上眼睛,嘴角帶著一絲微笑——活著,真好。
醫院的消毒水味比隊裡的濃上好幾倍,司空黻躺在病床上,腰上纏著厚厚的石膏,連翻身都得靠護工幫忙。窗外的梧桐樹影晃進來,落在被子上,讓她想起中隊後院的訓練場,想起那個沒縫完的水槍套。
“黻姐,我給你帶了包子!”病房門被推開,林小滿探進頭來,手裡拎著個油紙袋,胳膊上纏著淺色紗布,是之前燒傷的地方。她把包子放在床頭櫃上,又從揹包裡掏出個東西——正是那個黑色帆布水槍套,套口邊緣多了幾針細密的藏青色線,顯然是被人補過。
“你縫的?”司空黻挑眉,聲音還有點虛。
林小滿撓了撓頭,把水槍套遞過去:“我看你沒縫完,就照著你的針腳試著補了補,可能縫得不好……”她頓了頓,指尖碰了碰套上的“護你周全”,“我還問了隊裡的老戰友,他們說老隊長當年總把這個套子擦得鋥亮,每次出警前都要摸兩下才肯走。”
司空黻接過水槍套,指尖撫過那幾針新線,觸感和自己的針腳很像,心裡暖烘烘的。她把套子放在枕頭邊,又指了指油紙袋:“包子是隔壁那家的?”
“對!我特意繞路買的,還是你愛吃的豬肉白菜餡。”林小滿說著,拿起一個包子遞到她嘴邊,“我餵你吧,你腰不方便。”
司空黻沒推辭,咬了口包子,熟悉的醬香漫開,和隊裡早餐的味道一模一樣。她看著林小滿忙前忙後的樣子,突然想起第一次見林小滿的時候,小姑娘背著比自己還重的揹包,站在中隊門口,眼神亮得像星星,說要當消防員,要像爸爸一樣救彆人。
“對了黻姐,”林小滿突然開口,“老趙說,等你好了,就把老隊長的事跡編成訓練教材,讓隊裡所有人都知道他有多厲害。還有,我把我爸的照片列印出來了,貼在隊裡的榮譽牆上,跟老隊長的照片挨在一起呢。”
司空黻點點頭,嚥下嘴裡的包子:“好啊,等我能下床了,就帶你去看看老周當年訓練的地方,他爬繩比你爸還快,就是總愛偷懶,每次練完都要躲在樹蔭下抽煙,被教導員抓了好多次。”
林小滿眼睛亮起來,搬了把椅子坐在床邊:“那你快好起來啊,我還等著聽你講更多故事呢。對了,我還跟隊裡申請了,以後每次出警前,我們都一起檢查裝備,就像老隊長當年那樣,把水槍擦乾淨,把套子整理好,保證萬無一失。”
司空黻笑了,伸手拍了拍林小滿的胳膊,動作輕得怕碰疼她的傷:“好,都聽你的。”
陽光透過窗戶,落在兩人身上,也落在枕頭邊的水槍套上。套子上的“護你周全”四個字,一半是舊線的磨損,一半是新線的明亮,像兩代消防員的接力,在時光裡慢慢延續。司空黻閉上眼睛,彷彿又聽到了中隊的警報聲,聽到了消防車的呼嘯,還有老周的聲音,在耳邊輕輕說:“黻丫頭,好樣的,沒給我丟臉。”
她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活著真好,能把這些故事傳下去,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