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裡的褶皺 第44章 蛋糕裡的草莓
鏡海市孤兒院的後院,爬滿青苔的紅磚牆上,幾株野薔薇正開得熱烈。殷紅的花瓣邊緣泛著乳白,像被陽光吻過的痕跡,風一吹,細碎的花影便在灰水泥地上輕輕搖晃。空氣裡飄著甜膩的奶油香,混著孩子們身上淡淡的肥皂味,還有牆根處潮濕的泥土腥氣——那是昨夜一場急雨留下的禮物,帶著雨後獨有的清冽。
司徒?蹲在臨時搭起的長桌旁,指尖沾著粉紅的草莓醬,黏糊糊的,像極了女兒小草莓小時候總愛抹在臉頰上的胭脂。她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圍裙,領口彆著枚銀質的小草莓胸針,針腳處還留著細微的劃痕,那是去年整理女兒遺物時不小心蹭到桌角留下的,也是小草莓生前最喜歡的飾品。陽光透過老槐樹的葉隙,在她微卷的棕色短發上跳躍,發梢沾著點麵粉,像落了層細雪,輕輕一吹便能揚起。
“司徒阿姨,今天的蛋糕會有星星嗎?”梳著羊角辮的妞妞仰著臉問,她的小手上貼著塊卡通創可貼,印著隻咧嘴笑的小熊,是昨天幫著搬雞蛋時不小心被竹籃邊緣蹭破的。妞妞的眼睛很亮,像盛著夏夜的星光,隻是那星光裡總藏著點不易察覺的怯,說話時聲音輕輕的,彷彿怕驚擾了什麼。
司徒?笑著點頭,拿起裱花袋在剛烤好的蛋糕胚上擠了個歪歪扭扭的五角星,奶油在邊緣微微化開,像顆融化了一半的星星。“當然啦,每個蛋糕都有星星,就像每個孩子都有糖吃。”她的聲音很輕,帶著點沙啞,像是被砂紙輕輕磨過——那是去年在icu外守了三天三夜,得知女兒搶救無效時哭壞了嗓子留下的印記,如今說話稍久便會隱隱發疼。
長桌旁圍坐著十幾個孩子,大的十來歲,正幫著分發餐盤,小的才剛會走路,被大孩子牽著衣角,好奇地扒著桌沿張望。他們穿著統一的藍白條紋校服,袖口都洗得有些發毛,露出裡麵磨得發亮的線頭,卻個個疊得整整齊齊。有個叫石頭的男孩正偷偷把自己盤子裡的草莓往妞妞盤子裡塞,那草莓是他剛才特意挑的最大最紅的一顆,被司徒?用眼神製止時,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耳根子紅得像熟透的櫻桃,連脖子都泛起了粉色。
“阿姨,為什麼你總在角落的蛋糕裡多放草莓呀?”紮著哪吒頭的小胖墩舉著叉子問,奶油沾得他鼻尖都是,像隻偷喝了牛奶的小貓,說話時還不忘吸溜一下鼻子,把快要滴落的奶油吸了回去。
司徒?的動作頓了頓,陽光剛好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眼底一閃而過的落寞。“因為角落的蛋糕最容易被忘記呀,就像……就像掉在地上的糖紙,也該有人撿起來看看。”她低下頭,繼續擠著奶油,銀胸針在陽光下閃了閃,晃得人眼睛發花,恍惚間竟像是女兒在對她眨眼睛。
忽然,院門外傳來“吱呀”一聲響,是那種老舊鐵門被推開的聲音,伴隨著金屬摩擦的刺耳尖叫,在安靜的院子裡格外突兀。所有人都抬起頭,隻見院長胖嬸扶著個陌生女人站在門口,胖嬸的手搭在女人胳膊上,帶著小心翼翼的力道。那女人穿著件洗得褪色的紫花襯衫,袖口磨破了邊,露出細瘦的手腕,手腕上戴著個紅繩編的手鏈,繩子已經發灰泛白,上麵串著顆小石子,被摩挲得異常光滑。
“這位是……”司徒?站起身,圍裙上的麵粉簌簌往下掉,落在水泥地上,像撒了把碎雪。
“這是蘇晚,”胖嬸的聲音有點乾,她用圍裙擦了擦手,圍裙上沾著塊油漬,是早上熬粥時濺上的,“剛從鄉下過來,想在廚房幫點忙,給孩子們做做飯,手腳還算麻利。”
蘇晚抬起頭,露出張蒼白的臉,臉頰上還帶著點未褪儘的高原紅。她的眼睛很大,卻沒什麼神采,像蒙著層霧的湖麵,看人時總帶著點閃躲。顴骨很高,嘴唇抿得緊緊的,嘴角有顆小小的痣,隨著嘴唇的動作輕輕動著。她的頭發很長,用根舊皮筋鬆鬆地紮在腦後,發尾枯黃分叉,沾著點草屑,像是剛從田埂上走過。
“大家好。”蘇晚的聲音很細,像風吹過窗欞的縫隙,帶著點怯生生的顫音,她的手指不安地絞著衣角,紫花襯衫的第二顆紐扣鬆了線,搖搖欲墜,彷彿下一秒就要掉下來。
孩子們都沒說話,隻是好奇地打量著她,小一點的孩子往大孩子身後縮了縮。石頭把手裡的叉子往嘴裡送了送,不小心咬到了舌頭,疼得“嘶”了一聲,臉頰瞬間皺成了包子。
司徒?笑了笑,拿起塊剛做好的小蛋糕遞過去,蛋糕上的星星歪歪扭扭,邊緣還沾著點草莓醬,卻透著股認真的勁兒。“嘗嘗?今天的草莓很新鮮,淩晨去批發市場搶的,帶著露水呢。”
蘇晚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接過,指尖觸到蛋糕盒的瞬間微微一顫。她的手指很粗糙,指關節處有些紅腫,像是常年勞作留下的痕跡,指甲縫裡還嵌著點黑泥,洗了好幾遍都沒洗淨。“謝謝。”她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吃著,蛋糕屑沾在她的嘴角,像撒了層細鹽,她卻渾然不覺。
就在這時,妞妞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聲音在院子裡炸開,驚飛了槐樹上棲息的麻雀。她指著自己的蛋糕,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砸在蛋糕盒上洇出小小的濕痕。“我的草莓……我的草莓不見了!那是阿姨特意給我留的大草莓!”
司徒?趕緊走過去,隻見妞妞盤子裡的蛋糕上,原本放著顆大草莓的地方,隻剩下個淺淺的紅印,周圍的奶油還微微隆起,顯然是剛被拿走不久。“彆急,阿姨再給你放一顆,比剛才那個還要大。”她轉身想去拿草莓,卻發現裝草莓的白瓷盆空了——剛才明明還剩小半盆的,顆顆飽滿,帶著誘人的光澤。
“是不是你拿了?”石頭突然指著蘇晚,他的小臉漲得通紅,像熟透的西紅柿,說話時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衝動,“我剛纔看見你往口袋裡塞東西了!鼓鼓囊囊的!”
蘇晚猛地抬起頭,眼睛裡閃過一絲慌亂,像被抓住的小鹿,她下意識地捂住口袋,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嘴唇哆嗦著說:“我沒有……我真的沒有……”
“那你口袋裡是什麼?”小胖墩也跟著起鬨,他把叉子往桌上一拍,發出“哐當”一聲響,震得盤子都跟著顫了顫,“拿出來看看就知道了!”
孩子們頓時炸開了鍋,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肯定是她拿的!”“她是壞人!”“把草莓還給妞妞!”稚嫩的聲音裡帶著憤怒,圍著蘇晚形成了小小的包圍圈。
胖嬸皺起眉頭,走過去拍了拍蘇晚的肩膀,手掌寬厚的力道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蘇晚,要是你拿了,就拿出來吧,孩子們等著吃呢,沒必要這樣。”她的聲音很沉,像塊投入水中的石頭。
蘇晚的臉白得像張紙,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她慢慢鬆開手,從口袋裡掏出個用手帕包著的東西。手帕是白色的,上麵繡著朵已經褪色的梅花,針腳細密,看得出來曾經很用心,開啟一看,裡麵裹著三顆草莓,已經被壓得有些變形,果汁染紅了手帕的一角,像朵暈開的紅梅。
“你……你怎麼能偷孩子們的東西!”胖嬸的聲音拔高了八度,她的胖臉因為生氣而漲得通紅,像個熟透的番茄,胸口劇烈起伏著,“孩子們的東西你也下得去手?”
蘇晚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大顆大顆地砸在手帕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她張了張嘴,聲音哽咽著,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喉嚨:“我不是故意的……我女兒她……她生病了,住院了,就想吃口新鮮草莓……”
司徒?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她想起小草莓最後躺在病床上的樣子,臉色蒼白如紙,呼吸微弱得像風中殘燭,也是這樣虛弱地說:“媽媽,我想吃草莓蛋糕。”那時候正是深冬,草莓貴得離譜,她跑了好幾家水果店才買到幾顆,回來時女兒已經睡著了,再也沒醒過來,蛋糕上的草莓直到放壞,女兒都沒能嘗上一口。
“你女兒生病了?”司徒?蹲下來,輕輕握住蘇晚冰涼的手,她的手在發抖,像秋風裡的落葉,指腹上布滿了裂口,有些還結著暗紅的痂。
蘇晚點點頭,眼淚還在不停地流,順著臉頰滑進衣領,打濕了裡麵洗得發黃的內衣。“她得了白血病,住院了……醫生說要多吃點新鮮水果補充維生素,可我們……我們實在沒錢買……”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個字幾乎聽不清,像蚊子哼哼。
院子裡一下子安靜下來,隻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還有遠處偶爾傳來的鳥鳴。孩子們都不說話了,剛才的憤怒漸漸褪去,眼神裡多了些同情。妞妞拉了拉司徒?的衣角,小聲說:“阿姨,我可以不吃草莓的,讓給小妹妹吧。”
司徒?站起身,轉身走進廚房。廚房裡彌漫著黃油和烤糖的香氣,甜得有些膩人,灶台上還放著她早上熬的草莓醬,裝在透明的玻璃罐裡,紅得像瑪瑙,上麵還浮著層亮晶晶的油花。她開啟冰箱,從最底層拿出個保鮮盒,裡麵是她特意留著的草莓,個個飽滿多汁,蒂部還帶著新鮮的綠,是她今天早上天沒亮就去批發市場搶的,老闆看她可憐,多送了半斤。
她把草莓裝進一個乾淨的牛皮紙袋裡,又拿了幾塊剛做好的小蛋糕,蛋糕上特意多擠了些奶油星星,走到蘇晚麵前。“這些你拿著吧,給孩子帶去,趁熱吃才香。”她的聲音很溫柔,像春日裡的細雨,輕輕落在人的心尖上。
蘇晚愣住了,眼淚還掛在睫毛上,像沾著露水的蛛網,一動就搖搖欲墜。“這……這怎麼好意思……我剛才還……”她囁嚅著,說不出完整的話。
“拿著吧,”司徒?把袋子塞進她手裡,紙袋的邊緣有些粗糙,蹭著蘇晚的手心,“孩子要緊。對了,這是我的電話號碼,要是有什麼難處,就打給我,彆自己扛著。”她從圍裙口袋裡掏出張紙條,上麵用圓珠筆寫著一串號碼,字跡有點歪,是左手寫的——她的右手去年切菜時不小心被砍傷了筋,到現在還不太靈活,寫起字來總有些彆扭。
蘇晚接過紙條,緊緊攥在手裡,指節都泛白了,紙條的邊緣被捏得發皺。“謝謝你……謝謝你……”她哽咽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隻是一個勁兒地鞠躬,腰彎得像棵被風吹折的稻穗。
“快去吧,彆讓孩子等急了。”司徒?拍了拍她的背,她的背很薄,隔著襯衫都能摸到突出的肩胛骨,像兩截乾枯的樹枝。
蘇晚點點頭,轉身快步走出院門,紫花襯衫的衣角在風裡飄動,像隻欲飛的蝴蝶。鐵門又發出“吱呀”一聲響,慢慢關上了,把外麵的世界和院子裡的安靜隔開,留下一道淺淺的門縫。
“阿姨,我們還能有草莓蛋糕嗎?”小胖墩怯生生地問,他的肚子“咕嚕”叫了一聲,聲音不大,卻在安靜的院子裡格外響亮,他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用手捂住了肚子。
司徒?笑了,從冰箱裡又拿出些草莓,是她之前特意洗好備用的。“當然有,不僅有草莓,還有星星呢,保證個個都甜。”她拿起裱花袋,這次擠的星星比剛才的圓了些,陽光照在上麵,奶油泛著淡淡的金光,像撒了層碎金。
孩子們歡呼起來,圍在桌邊嘰嘰喳喳地說著話,剛才的不快早已煙消雲散。石頭把自己的草莓分給了妞妞一半,妞妞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露出兩顆剛長出來的小虎牙。胖嬸走過來,拍了拍司徒?的肩膀,歎了口氣說:“你呀,就是心太軟,以後少不了吃虧。”
司徒?沒說話,隻是看著孩子們吃蛋糕的樣子,嘴角微微上揚。陽光穿過樹葉,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銀質的草莓胸針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像女兒小草莓眨著的眼睛,溫柔又明亮。
忽然,院門外又傳來腳步聲,這次是急促的,“噔噔噔”地響,像是有人在小跑。司徒?抬起頭,隻見蘇晚又回來了,她的臉上滿是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淌,浸濕了下巴上的碎發,頭發淩亂地貼在額頭上,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紫花襯衫的領口被汗濕透了,緊緊地貼在脖子上,勾勒出纖細的鎖骨。
“怎麼了?孩子出什麼事了?”司徒?趕緊迎上去,心裡咯噔一下,像有塊石頭落了地,沉甸甸的。
蘇晚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著,手裡拿著個小鐵盒子,她把盒子遞給司徒?,聲音因為跑得太急而斷斷續續,帶著明顯的喘息:“這是……這是我女兒……她讓我……讓我送給你的……”
司徒?開啟盒子,裡麵是個用橡皮泥捏的小蛋糕,顏色有些混雜,粉色裡摻著點黃色,上麵插著根截短的牙簽當蠟燭,旁邊還捏著顆歪歪扭扭的草莓,上麵用黑色橡皮泥點了些小點點當籽。橡皮泥的顏色不太均勻,顯然是用各種顏色混在一起的,但看得出來捏得很用心,邊緣都被摩挲得很光滑。
“她說……謝謝阿姨的草莓……”蘇晚的眼淚又流了出來,這次是笑著的,眼角的皺紋裡都帶著笑意,“醫生說……說她剛才吃了草莓,精神好多了,情況也……也好多了……”
司徒?的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她趕緊眨了眨眼,把眼淚逼了回去。她把小蛋糕捧在手裡,感覺沉甸甸的,像是捧著一顆小小的心,溫熱又柔軟。“替我謝謝她,等她好點了,阿姨親手給她做個最大的草莓蛋糕,上麵插滿蠟燭。”
蘇晚用力點點頭,又鞠了一躬,轉身跑走了。這次她的腳步輕快了很多,像卸下了千斤重擔,紫花襯衫在陽光下像朵盛開的花,絢爛又熱烈。
司徒?站在院子裡,手裡捧著那個橡皮泥小蛋糕,看著蘇晚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拐進了醫院的方向。風吹過,帶來了遠處賣冰棍的吆喝聲,“賣冰棍咯,綠豆的、紅豆的,五角錢一根——”,還有孩子們歡快的笑聲,像一串銀鈴。她低頭看了看手裡的小蛋糕,突然覺得,今天的草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甜,甜到了心坎裡。
就在這時,亓官黻從院牆外探出頭來,他的頭發亂糟糟的,像團雞窩,臉上沾著點油汙,黑一道白一道的,手裡拎著個鼓鼓囊囊的麻袋,袋口露出半截廢鐵,鏽跡斑斑的。“司徒,借點水喝,今天收廢品收得嗓子都冒煙了,跟要著火似的。”他的聲音很大,像打雷一樣,嚇了孩子們一跳,幾個膽小的孩子往桌子底下縮了縮。
司徒?笑著招手:“進來吧,剛熬的綠豆湯,冰鎮的,放了冰糖,解膩又解渴。”
亓官黻樂嗬嗬地走進來,把麻袋往牆角一扔,發出“哐當”一聲響,裡麵的東西互相碰撞著,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不知道裝了些什麼硬東西。“還是你這兒好,有吃有喝的,比我那破屋強多了。”他走到桌邊,拿起塊沒放草莓的蛋糕就往嘴裡塞,吃得太急,噎得直翻白眼,脖子伸得像隻白鵝。
“慢點吃,沒人跟你搶。”司徒?遞給他一碗綠豆湯,湯裡浮著幾顆冰塊,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像碎掉的鑽石。
亓官黻接過碗,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碗,才緩過勁來,用袖子擦了擦嘴,留下一道更深的油印。“對了,我剛纔在街角看見個女人,哭得稀裡嘩啦的,手裡還拿著袋蛋糕,是不是你們這兒的?看著挺可憐的。”
“嗯,她女兒生病了,白血病,挺可憐的。”司徒?歎了口氣,語氣裡帶著惋惜。
亓官黻皺了皺眉:“生病確實難受,我前陣子感冒,躺了三天纔好,差點以為自己要掛了,更彆說這麼重的病了。”他說著,從口袋裡掏出個皺巴巴的塑料袋,裡麵裝著幾顆水果糖,糖紙有些發黏,顯然是被體溫焐了許久。“給孩子們的,剛纔在廢品堆裡撿的糖盒,拆開看沒開封,應該還能吃。”他把塑料袋往桌上一放,糖粒在裡麵叮當作響。
司徒?接過糖,指尖觸到塑料袋的褶皺,心裡泛起一陣暖意。“謝謝你啊,亓官,孩子們肯定喜歡。”她轉頭朝孩子們揚了揚手裡的糖,果然引來一片雀躍的歡呼。
“謝啥,都是街坊鄰居的,客氣啥。”亓官黻擺擺手,又拿起塊蛋糕往嘴裡塞,奶油沾在他的胡茬上,像落了層白雪。“對了,段乾?讓我給你帶個話,她男人在城郊包了片地,前兩天弄了些新鮮的草莓苗,問你要不要。說是種在院子裡,好好侍弄著,明年就能結草莓了,紅撲撲的準保甜。”
“真的?那太好了!”司徒?眼睛一亮,像被點亮的星星,她早就想在院牆根的空地上種點草莓了,春天能賞葉,夏天能摘果,孩子們肯定天天圍著看。“回頭我讓胖嬸騰出塊地,麻煩你跟段乾?說,我這兒隨時能種。”
“那我回頭跟她說一聲,讓她抽空送過來。”亓官黻把最後一口蛋糕塞進嘴裡,拍了拍圓滾滾的肚子,滿足地打了個飽嗝。“吃飽喝足,我得繼續乾活去了。今天爭取多收點廢鐵,最近鐵價漲了兩毛,多攢點,給我那不爭氣的兒子攢點學費。”他兒子在外地讀職校,總愛跟他唸叨要買新課本,每次打電話都讓他心裡又酸又軟。
他拎起麻袋,袋子比來時沉了不少,勒得他手腕發紅。“走了啊,司徒,有事喊我一聲,彆看我收廢品,力氣還是有的。”他腳步輕快地走出院門,嘴裡還哼著不成調的小曲,是首老舊的民謠,歌詞模糊不清,卻透著股樂天知命的勁兒。鐵門“吱呀”一聲關上了,把他的歌聲也關在了外麵,隻留下餘音在院子裡輕輕蕩。
司徒?把那幾顆水果糖分給孩子們,看著他們小心翼翼地剝開糖紙,把糖球塞進嘴裡,小臉上漾開滿足的笑意,心裡暖暖的像揣了個小太陽。她低頭看了看手裡的橡皮泥小蛋糕,草莓的歪扭形狀裡藏著孩子氣的認真,又抬頭望瞭望牆外,彷彿能看到蘇晚抱著女兒,在病房裡分食蛋糕的模樣,母女倆的笑臉一定比陽光還要暖。
陽光正好,微風不燥,院子裡的薔薇花又開了一朵,花瓣層層疊疊,紅得像團小小的火焰,引來了兩隻蜜蜂,在花蕊上嗡嗡地打轉。
忽然,妞妞指著牆外大喊:“阿姨,你看!是彩虹!”她的小手指向天空,聲音裡滿是驚喜。
司徒?抬起頭,隻見雨後的天空被洗得湛藍,像塊透亮的藍寶石,上麵掛著一道淡淡的彩虹,紅、橙、黃、綠、青、藍、紫,七種顏色被水汽暈染得柔和,像一條彩色的絲帶,輕輕係在遠處的樓頂上。孩子們都歡呼起來,跑到牆邊仰著頭看,小手在空中比劃著,像是想把彩虹摘下來係在手腕上。
司徒?笑了,她想,生活就像這蛋糕,麵粉的澀、奶油的膩、草莓的酸,混在一起才成了獨有的味道,有時會有點苦,但隻要用心去做,總會嘗到藏在深處的甜。就像這彩虹,總要經曆過風雨的衝刷,才能在天空綻放出驚豔的色彩。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麵還沾著草莓醬,紅得像極了小草莓生病前,在陽光下奔跑時紅撲撲的臉蛋。
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螢幕上跳動的數字帶著點怯生生的意味。她猶豫了一下,接了起來。電話那頭傳來一個虛弱的小女孩的聲音,像片被風吹得瑟瑟發抖的葉子:“阿姨,謝謝你的草莓蛋糕,很好吃。媽媽說……說等我好了,帶你來看我種的太陽花。”
司徒?的眼淚一下子湧了上來,她捂住嘴,不讓哽咽聲傳過去,隻是輕輕說:“好啊,阿姨等著呢。等你好了,咱們一起去看太陽花,阿姨再給你做個比臉還大的草莓蛋糕。”
掛了電話,她抬頭望向天空,彩虹還在,隻是顏色更淡了些,像快要融進藍天裡。陽光透過雲層照下來,暖洋洋的,落在身上,像裹了層棉花,連骨頭縫裡都透著舒服。院子裡的孩子們還在嘰嘰喳喳地說著話,胖嬸在廚房裡哼著小曲,鍋碗瓢盆碰撞出輕快的聲響,一切都那麼美好,像個甜甜的夢,讓人捨不得醒。
司徒?拿起裱花袋,又開始做蛋糕。這次她要做一個最大的,底層鋪著厚厚的草莓醬,中間夾著整顆的草莓,上麵再堆滿奶油星星,顆顆都要擠得圓圓滿滿。她想,不管生活有多少苦難,總要有點盼頭,就像這蛋糕上的草莓,紅紅火火的,透著股不服輸的生氣。
風又吹過,帶來了遠處的車鳴聲,還有孩子們追跑打鬨的笑聲。牆上的薔薇花又落了一片花瓣,像隻疲倦的蝴蝶,輕輕飄落在地上,給灰水泥地印上一點溫柔的紅。司徒?的嘴角,始終掛著一抹淺淺的笑,銀質的草莓胸針在陽光下閃著光,像是在和天上的彩虹遙遙相望。
忽然,院門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吵架,還夾雜著女人的啜泣聲。司徒?皺起眉頭,放下裱花袋走了出去。隻見門口圍了一群人,指指點點地議論著,其中一個穿著黑色t恤的男人正對著蘇晚指指點點,唾沫星子噴了蘇晚一臉。
“你個騙子!拿了我的錢就想跑?當我是好糊弄的?”男人的聲音很大,像悶雷滾過,震得人耳朵發疼。
蘇晚嚇得瑟瑟發抖,手裡緊緊抱著那個空了的蛋糕袋,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臉色白得像紙,嘴唇哆嗦著:“我沒有……我真的沒有……那錢都給孩子交醫藥費了,收據還在……”
“還說沒有?我親眼看見你從這裡拿著蛋糕走的,肯定是把錢摳出來買這些閒東西了!”男人說著,伸手就要去搶蘇晚手裡的袋子,動作粗魯得像頭蠻牛。
“住手!”司徒?大喝一聲,衝了過去擋在蘇晚麵前。她的個子不高,站在高大的男人麵前像株瘦弱的向日葵,可此刻腰桿挺得筆直,眼神裡滿是倔強。
男人轉過頭,惡狠狠地瞪著她,眼裡的紅血絲像爬滿了蛛網:“你誰啊?少管閒事!這是我跟她之間的事,輪得到你插嘴?”
“我是這裡的蛋糕師,”司徒?冷冷地說,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蛋糕是我送給她的,一分錢沒要。她女兒在醫院等著救命,你要是還有點良心,就彆在這兒撒野。”
男人愣了一下,隨即又罵道:“你以為我會信嗎?肯定是你們串通好的!這女人欠了我一大筆錢,今天必須還!不然我就拆了這破院子!”
“她女兒生病了,白血病,每天都要花錢,你就不能通融一下嗎?”司徒?的聲音有些發抖,不是因為怕,而是因為氣,氣這人心的堅硬,“等孩子好了,她肯定會還你的,何必趕儘殺絕?”
“生病?我看她是裝的!這年頭,為了賴賬啥藉口編不出來?”男人說著,就要往裡闖,胳膊一甩就想把司徒?推開,“今天我非要把她帶走不可,讓她去給我乾活抵債!”
就在這時,亓官黻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他手裡還拎著個裝滿廢塑料瓶的蛇皮袋,見狀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指節都捏得發白。“我說你這人怎麼回事?大老爺們欺負女人算什麼本事?有能耐衝我來!”亓官黻的臉因為生氣而漲得通紅,額頭上的青筋都爆了出來,像條發怒的蚯蚓。
男人被抓得生疼,嗷嗷叫著:“你放開我!不然我不客氣了!我告訴你,我表哥可是……”
“你表哥是誰我不管,”亓官黻冷哼一聲,手勁反而更足了,“在這兒撒野,就得守這兒的規矩!”他常年收廢品練就的力氣可不是蓋的,那男人疼得臉都扭曲了,像塊被揉皺的紙,卻怎麼也掙脫不開。
胖嬸也帶著兩個半大的孩子趕了過來,她叉著腰站在一旁,像座肉山擋在前麵:“我可告訴你,這事兒我們孤兒院管定了!蘇晚妹子不容易,你要是再胡來,我們現在就報警!”說著,胖嬸還揚了揚手裡的老年機,螢幕亮著,正停留在110的撥號界麵,手指就懸在撥打鍵上。
周圍的鄰居也開始七嘴八舌地幫腔:“就是啊,這女人看著就不是壞人,孩子生病夠可憐的了”“老張,差不多得了,聽說她女兒確實在住院”“彆在這兒丟人現眼了,欺負孤兒寡母算啥能耐”。
男人眼神閃爍了一下,顯然是怕了,他瞥了眼被亓官黻牢牢鉗住的胳膊,又看了看圍過來的人,個個都帶著不讚同的眼神,嘴裡嘟囔著:“算……算你們狠!這錢我記下了,遲早讓她還回來!”
亓官黻鬆開手,男人揉著胳膊惡狠狠地瞪了蘇晚一眼,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罵罵咧咧地走了,背影看著狼狽又滑稽。圍觀的人見沒熱哄看,也漸漸散了,臨走前還不忘安慰蘇晚兩句。
蘇晚腿一軟,差點癱坐在地上,司徒?趕緊扶住她,才發現她的後背都被冷汗濕透了。“沒事了,彆怕,有我們呢。”
蘇晚眼眶紅紅的,嘴唇哆嗦著:“謝謝……謝謝你們……剛才那男人是放高利貸的,我之前為了給孩子治病走投無路才借的,沒想到利滾利越來越多……”她的聲音裡滿是絕望,像掉進了深不見底的井。
“那錢……現在欠了多少?”司徒?猶豫著開口,她知道高利貸的利滾利有多嚇人,就像雪球滾下山,越滾越大。
蘇晚低下頭,聲音帶著哭腔:“已經欠了五萬多了……我就是不吃不喝,也還不上啊……”
亓官黻在一旁聽著,皺起了眉頭,手裡的蛇皮袋“咚”地扔在地上,瓶瓶罐罐滾了一地。“這高利貸可不能沾,簡直是吸血鬼!利滾利能把人逼死!”他摸了摸口袋,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零錢,最大的麵額是五十,還有幾張五塊十塊的,他把錢往蘇晚手裡一塞,“我這兒就這些了,你先拿著,不夠再說。”
司徒?也說:“我這兒還有些積蓄,是準備給孩子們添冬衣的,先挪給你用,孩子治病要緊。”
蘇晚看著他們遞過來的錢,眼淚又掉了下來,大顆大顆地砸在錢上,暈開一小片水漬。“我……我怎麼還得起啊……你們對我這麼好……”
“還什麼還,”亓官黻大手一揮,聲音洪亮,“先把孩子的病治好再說!實在不行,咱們再想辦法,街坊鄰居湊一湊,總能想出轍來,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孩子……”他沒再說下去,但大家都懂他的意思,那沉甸甸的話像塊石頭壓在人心上。
這時,院子裡的孩子們也跑了出來,手裡攥著剛才亓官黻給的水果糖,還有幾個孩子把自己攢的零花錢拿了出來,用小手絹包著,層層開啟,裡麵是些皺巴巴的毛票和硬幣,雖然隻是幾毛幾塊,卻堆在蘇晚麵前像座小小的山。
“阿姨,給你。”妞妞把一顆最大的水果糖塞到蘇晚手裡,糖紙在陽光下閃著光,“我奶奶說,吃了糖就不苦了,小妹妹吃了肯定會好起來的。”
蘇晚看著手裡的糖,又看看眼前的人,有白發蒼蒼的老人,有嬉皮笑臉的少年,還有滿臉稚氣的孩子,每個人眼裡都帶著善意,像陽光一樣把她包裹住。她的眼淚掉得更凶了,這次卻帶著暖意,哽咽著說不出話,隻是一個勁兒地鞠躬,額頭都快碰到地上了。
司徒?拍了拍她的背,感覺她的身體還在發顫:“彆這樣,快回去照顧孩子吧,有難處隨時來找我們,彆自己扛著。”
蘇晚點點頭,攥著那些錢和糖,像攥著全世界的希望,一步三回頭地走了,紫花襯衫的衣角在風裡輕輕飄,像在跟大家道謝。
亓官黻看著她的背影,歎了口氣:“這日子啊,真是難,一步沒踩穩就掉坑裡了。”
“總會好起來的。”司徒?望著天空,剛才的彩虹雖然淡了,但陽光更亮了,把院子曬得暖洋洋的,“就像這天氣,雨停了,太陽總會出來的,說不定明天就是個大晴天。”
亓官黻撓了撓頭,咧嘴笑了,臉上的油汙都擠到了一起:“你說得對,人活著,不就圖個盼頭嘛。走了,我再去收點廢品,多收一個是一個,說不定能多換盒草莓。”
他撿起地上的蛇皮袋,把滾出來的瓶子一個個撿回去,腳步卻比剛才沉重了些,背影在陽光下拉得很長。
司徒?回到院子裡,孩子們圍上來問:“阿姨,那個阿姨沒事吧?小妹妹會好起來嗎?”
“沒事了,”司徒?笑著說,伸手擦掉石頭臉上沾著的奶油,“小妹妹會好起來的,等她好了,我們就請她來吃最大的草莓蛋糕。”
“好!”孩子們歡呼著,圍回長桌旁,有的幫著擦桌子,有的學著擠奶油,雖然弄得滿手都是,卻笑得格外開心。
司徒?拿起裱花袋,陽光落在她的手上,沾著的草莓醬紅得發亮,像抹了層胭脂。她擠了個圓圓的太陽,又在旁邊擠了朵小小的薔薇,花瓣層層疊疊,像極了院牆上開得正盛的那一朵。
風穿過院子,帶著奶油的甜香,還有孩子們清脆的笑聲,飄向很遠很遠的地方,像是在告訴全世界,這裡有群人,正用心把日子過成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