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裡的褶皺 第45章 調解室的鴿子
鏡海市社羣服務中心三樓的調解室,窗欞被綠蘿的藤蔓爬得密不透風。翡翠色的葉片上滾著晨露,陽光斜斜地切進來,在水磨石地麵投下長短不一的光斑,像誰隨手撒了把碎銀。牆上的石英鐘滴答作響,秒針劃過玻璃表麵的聲音,混著窗外老槐樹上的蟬鳴,像支沒調門的二重唱。空氣裡飄著淡淡的消毒水味,是社羣醫院剛消殺過的痕跡,又混著隔壁茶水間飄來的茉莉花茶香,冷的,熱的,在鼻尖撞出奇怪的暖意。
司空黻推開門時,褲腳沾著的草屑簌簌落在門檻上。他昨天蹲在公園餵了一下午鴿子,卡其色的休閒褲膝蓋處磨出淺白的毛邊,線頭鬆鬆地翹著,就像他這人,看著隨和,骨子裡藏著股不肯服軟的韌勁。帆布包帶磨得發亮,邊角處縫著塊補丁,是老伴生前用紅綢子拚的,針腳歪歪扭扭,卻比任何裝飾都要熨帖。
“來了?”率先開口的是張大爺,坐在調解室靠窗的藤椅上,手裡攥著個掉漆的搪瓷缸,缸沿豁了個小口,露出裡麵斑駁的白瓷。他今天穿了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領口彆著枚褪色的**像章,陽光照在他後腦勺的白發上,亮得有些晃眼——那是去年冬天李大媽非要拉他去染,他寧死不從留下的戰績。
司空黻點點頭,把帆布包往桌上一放,拉鏈嘩啦作響。包裡露出半截紅綢子,是老伴生前跳廣場舞用的,上麵還沾著片乾枯的玫瑰花瓣——那是去年七夕,他偷偷彆在她發間的。那天她跳《最炫民族風》,紅綢子甩得像團火,花瓣掉在地上,他撿起來夾在她的舞譜裡,竟忘了取出來。
“李大媽呢?”他給自己倒了杯涼茶,玻璃杯壁瞬間凝滿水珠,順著指縫往下淌,涼得像老伴去世那天的秋雨。那天也是這樣,水珠在玻璃上蜿蜒,像誰沒忍住的眼淚。
張大爺往門口瞥了眼,搪瓷缸往茶幾上一磕,發出沉悶的響聲:“還能咋地?堵氣呢!說我昨天跟遛鳥的老王頭說她包的餃子鹽放多了,丟她臉了。”他說著往椅背上靠了靠,藤椅發出吱呀的抗議,“其實我那是誇她呢!鹹了才夠味,總比老王頭家那口子包的像棉花套子強。”
司空黻忍不住笑,眼角的皺紋擠成朵菊花。他記得老伴以前總說,張大爺和李大媽這對,就像糖醋排骨裡的糖和醋,少了誰都沒那股子酸溜溜的甜。年輕時李大媽生不出孩子,張大爺把街坊的閒言碎語全擋了,自己偷偷去孤兒院跑了三趟;後來張大爺中風,李大媽抱著他練走路,把腰都累彎了,這些事他們從沒對外說過,卻全藏在那些拌嘴的話裡。
正說著,門被猛地推開,帶起一陣風,吹得綠蘿葉子簌簌發抖,幾片老葉打著旋兒落在地上。李大媽拎著個竹籃站在門口,藍布頭巾係得緊緊的,露出的鬢角彆著朵絹做的紅牡丹——那是她五十歲生日張大爺在廟會買的,掉了回色,她用胭脂重新染了三遍。她穿了件紫色的對襟衫,袖口繡著鴛鴦戲水,針腳密得能數清,手裡的竹籃晃了晃,傳出雞蛋碰撞的輕響。
“哼,某些人就知道在外人麵前揭短!”李大媽把竹籃往桌上一放,籃底的乾草蹭掉了片綠蘿葉子,“我包的餃子鹹?總比某些人下棋悔棋強!上次跟三樓老劉頭下象棋,馬都過河了,非說自己走的是象!”
張大爺脖子一梗,像隻鬥敗的公雞偏要硬撐:“我那是沒看清!老花鏡度數不夠了!”他說著摸了摸口袋,那副李大媽上週剛給他配的眼鏡正安安穩穩躺在那兒——他就是故意氣她。
“沒看清?”李大媽往藤椅上一坐,椅子發出更響的呻吟,“上次跟三樓老劉頭下棋,把馬當車用,也是沒看清?前年跟樓下老張頭打撲克,把大王藏袖子裡,也是沒看清?”她掰著手指頭數,聲音越數越亮,窗台上的綠蘿都跟著抖了抖。
司空黻端起涼茶抿了口,薄荷的清涼順著喉嚨往下滑。他想起三十年前,自己跟老伴也總為這種小事吵。有次她燉排骨忘了關火,鍋燒得黢黑,他叨叨了兩句,她就抹著眼淚說要回孃家,結果晚上偷偷把他的棉鞋刷得乾乾淨淨,晾在暖氣片上。那雙鞋他穿了五年,鞋底磨平了還捨不得扔,後來老伴去世,他把鞋跟拆下來,裡麵藏著她納的鞋墊,繡著兩隻交頸的鴿子。
“行了行了,”司空黻掏出調解本,鋼筆在紙上頓了頓,墨水洇出個小點兒,“說說吧,這次又打算冷戰幾天?上回為了廣場舞隊服顏色,你們倆整整一週沒說話,最後還是我在中間傳紙條才和好的。”
李大媽彆過臉,手指絞著衣襟上的盤扣:“誰跟他冷戰?我是懶得理不講理的人。”盤扣是她自己盤的,用的是張大爺的舊鞋帶,紅得發暗,卻結實得很。
張大爺哼了聲,從兜裡摸出個皺巴巴的煙盒,抖出根煙又塞回去——李大媽最討厭他抽煙,說煙味沾在衣服上,熏得她睡不著。“我不講理?上次是誰把我養的金魚撈出來,說要給孫子當玩具?那可是我從早市一個一個挑的,其中那條紅尾的,跟了我三年!”
“那不是沒撈著嗎!”李大媽的聲音陡然拔高,驚得窗外的蟬都停了半秒,“再說了,你那破金魚,整天遊來遊去,有啥看頭?還不如我種的月季,開花時香噴噴的!”她嘴上這麼說,卻在去年冬天金魚缸結冰時,半夜爬起來往水裡撒鹽,凍得手指通紅。
司空黻在本子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像在勸架。他突然想起老伴臨走前那晚上,意識已經不太清了,拉著他的手說:“老司,等你下次調解,就跟他們說,吵架彆隔夜,床頭打架床尾和。我跟你吵了一輩子,要是知道隻能吵這些年,當初我肯定讓著你。”
那時他沒忍住,眼淚掉在她手背上,燙得她顫了顫。她已經沒力氣擦了,隻是用指尖蹭了蹭他的手背,像以前每次吵完架那樣。
“對了,”司空黻合上本子,突然拍手,“我想起個轍。”
張大爺和李大媽同時看向他,一個滿臉警惕——上次他出的主意是讓兩人一起去給社羣的流浪貓做窩,結果為了貓窩用棉絮還是舊衣服吵得更凶;一個嘴角藏著點期待——她其實早就想找個台階下了,竹籃裡的雞蛋是特意給張大爺煮的,他最近總說頭暈,得補補。
“你們倆,”司空黻站起身,陽光在他背後拉出長長的影子,“下午跟我去公園喂鴿子。”
“喂鴿子?”張大爺皺著眉,像聽到了什麼怪事,“那玩意兒臟得很!上次我看見一隻在垃圾桶裡啄東西,爪子黑得像墨!”
“不去!”李大媽把頭扭得更偏,藍布頭巾滑到肩膀上,露出耳後那顆小小的硃砂痣,“要去你自己去。我下午還得去給月季澆水,上週張大爺給花施肥,差點把花燒死!”
司空黻從帆布包裡掏出個油紙包,開啟時發出酥脆的響聲。是老伴烤的玉米餅,掰碎了正好喂鴿子。他記得她總說,玉米餅要放兩勺糖,鴿子吃了飛得高。“去吧,”他把玉米餅往兩人中間推了推,餅渣落在桌上,像撒了把碎金子,“就當陪我這個老頭子說說話。昨天我一個人喂鴿子,有隻老鴿子總往我手裡蹭,好像認識我似的。”
李大媽的目光在玉米餅上停了停——那油紙上的花紋,是她送給老司老伴的模子,上麵刻著“福”字——又飛快移開。張大爺摸著下巴,搪瓷缸在手裡轉了個圈,缸底的茶漬印出個模糊的圓,像枚褪色的月亮。調解室裡靜下來,隻有石英鐘在不知疲倦地走著,像在數著那些沒說出口的軟話。
突然,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穿白大褂的年輕人探進頭來。他戴著副黑框眼鏡,鏡片後的眼睛亮得像浸在水裡的墨石。白大褂的口袋裡彆著支鋼筆,筆帽上的紅星漆掉了一半,露出銀白的金屬底。
“請問,是司空師傅嗎?”年輕人的聲音帶著點怯生生的抖,像初春剛化的冰棱,一碰就碎。
司空黻點點頭,心裡犯起嘀咕。這年輕人看著麵生,不像是社羣裡的人。社羣醫院的王大夫總愛穿花襯衫,就算穿白大褂也得敞著懷,哪像這小夥子,釦子扣得嚴嚴實實。
“我是市一院的實習醫生,叫不知乘月。”年輕人推了推眼鏡,白大褂的下擺掃過門檻,帶起片灰塵,在陽光裡跳著舞,“有位患者……托我送樣東西。”
李大媽警惕地眯起眼——她這輩子最信不過穿白大褂的,當年她媽就是被庸醫耽誤了;張大爺往年輕人身後瞅了瞅,像怕他帶了什麼麻煩來,手悄悄摸向茶幾上的搪瓷缸,那是他的“武器”。
不知乘月從口袋裡掏出個牛皮紙信封,遞過來時手指微微發顫。信封上沒寫名字,隻用紅筆描了隻歪歪扭扭的鴿子,翅膀畫得像兩片葉子,卻看得出來畫了很久,紙都被筆尖磨得起了毛。
司空黻接過信封,指尖觸到紙麵上的凹凸,像是有人反複摩挲過。他突然想起老伴住院時,隔壁床的老太太總愛折紙鴿子,說等病好了,要跟老頭一起去公園放。老太太肺癌晚期,說話都費勁,卻每天坐在窗邊折,摺好的鴿子塞滿了床頭櫃,有次還偷偷塞給他一隻,說:“老哥哥,這鴿子能帶貨,把心願捎給天上的人。”
“患者說,”不知乘月的喉結動了動,聲音壓得更低,“這是給‘最會勸架的人’的。”
說完,他轉身就走,白大褂的衣角在門框上蹭了下,留下道淺淺的白痕。門“哢噠”一聲合上,把外麵的蟬鳴也關在了門外,調解室裡的寂靜突然變得很重,壓得人胸口發悶。
調解室裡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李大媽的手指不再絞衣襟,張大爺的搪瓷缸也停在了半空,兩人的目光都落在那隻畫著鴿子的信封上,像在看個會說話的秘密。
司空黻捏著信封,突然想起老伴臨終前的那個夢。她夢見兩人變成了兩隻鴿子,在公園的草坪上啄玉米餅,他飛得慢,她就停下來等他,翅膀蹭著翅膀,暖烘烘的。“老司,”她當時笑得像個孩子,“鴿子的脖子能轉一百八十度呢,我能一直看著你。”
“拆啊。”李大媽的聲音有點啞,像被砂紙磨過。她其實早就不氣了,早上出門時特意煮了茶葉蛋,就藏在竹籃最底下,用棉布包著,還熱乎呢。
張大爺也點頭,搪瓷缸重重磕在茶幾上:“看看是啥名堂!彆是騙子!”他嘴上這麼說,卻悄悄把椅子往李大媽那邊挪了挪,兩人的影子在地上慢慢靠在了一起。
司空黻撕開信封,裡麵掉出張泛黃的信紙,還有半片乾枯的玫瑰花瓣——跟他帆布包裡那片,像一對失散多年的姐妹。花瓣的邊緣都卷著,顏色褪成了淺粉,卻像有靈性似的,落在桌上時輕輕碰了碰。
信紙上的字跡歪歪扭扭,墨色深淺不一,像是寫了又改,改了又寫,有的地方還洇著水痕,把字泡得發腫:
“老司,當你看到這封信,我大概已經在天上看你調解了。彆總皺著眉,你皺眉的時候,比張大爺下棋悔棋還難看。
記得我們剛結婚那陣,總為誰洗碗吵架。你說我洗的碗有油星子,我說你擦的桌子沾灰。後來你偷偷在廚房裝了個小燈,說這樣我洗碗看得清。我知道,你就是嘴硬。那燈我現在還在天上照著呢,看你晚上寫調解記錄,彆總揉眼睛。
那天在公園喂鴿子,你說要是咱倆吵架了,就來這,看鴿子飛。你還說,鴿子記性好,飛過的路,總能找回來。其實我知道,你是怕我像年輕時那樣,氣頭上跑回孃家,找不著路。
張大爺和李大媽就像年輕時的我們,吵吵哄哄,心裡卻揣著對方的熱乎氣。你就跟他們說,去公園喂鴿子吧,就像剛認識那會兒。張大爺第一次跟李大媽約會,不就是在公園喂鴿子嗎?他緊張得把麵包渣全塞自己嘴裡了,這事我偷偷聽李大媽說的。
我在天上種了棵玫瑰,等花開了,就摘一片給你寄去。你帆布包裡那片,我看著你撿的,藏得還挺嚴實。
彆想我,想我的時候,就去喂鴿子。我會變成其中一隻,落在你肩膀上,蹭蹭你的耳朵。
你的老伴”
信紙在司空黻手裡抖得厲害,像秋風裡的落葉。他想起那天在公園,老伴靠在他肩膀上,說:“老司,我要是走了,你就把我的骨灰摻在玉米餅裡,喂給鴿子。這樣,我就能天天陪著你了。
當時他罵她胡說八道,眼淚卻把她的頭發都打濕了。如今看著這半片玫瑰花瓣,他突然信了——她真的在天上種了玫瑰,不然怎麼會有這樣巧的事。
“這……”張大爺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他摸了摸口袋裡的煙盒,又塞回去,手指在粗糙的布料上蹭了蹭,像是想擦掉什麼。李大媽說的沒錯,他第一次跟她約會確實在公園喂鴿子,那天他揣了三個白麵饅頭,緊張得把自己噎得直翻白眼,還是李大媽遞了塊手絹給他,手絹上繡著朵小雛菊,跟她那天穿的裙子一個樣。
李大媽的肩膀輕輕聳動,藍布頭巾滑到地上,露出花白的頭發。發間彆著的銀簪子是張大爺用第一個月工資買的,戴了三十年,邊角磨得發亮。她突然站起身,往門口走,竹籃裡的雞蛋又開始叮咚作響,像在催她快點。
“你去哪?”張大爺也跟著站起來,藤椅發出刺耳的吱呀聲,椅腿在地麵劃出淺痕。他的藍布褂子後領皺成一團,是李大媽早上幫他整理時沒捋平的。
“回家拿玉米餅!”李大媽的聲音帶著哭腔,卻透著股不容置疑的堅決,“總不能讓鴿子餓著!”她快步走到門口,又回頭瞪了張大爺一眼,眼角的淚卻沒藏住,“還愣著乾啥?你那袋小米不是說要給鴿子補補嗎?”
張大爺愣了愣,突然笑起來,眼角的皺紋裡閃著光:“來了來了!”他抓起搪瓷缸往兜裡一塞,快步跟上,經過桌前時,順手把李大媽掉在地上的藍布頭巾撿起來,拍了拍上麵的灰,疊得整整齊齊揣進懷裡。
兩人一前一後往門口走,張大爺的藍布褂子蹭到李大媽的紫色對襟衫,像兩朵湊在一起的老花兒。走到門口時,李大媽腳下絆了一下,張大爺伸手扶住她,掌心貼在她胳膊上,像握住了塊暖玉。這一扶就沒鬆開,兩人就那麼牽著手走了,影子在走廊的陽光下拉得老長,像年輕時拍的黑白照片。
司空黻看著他們的背影,把信紙小心翼翼地摺好,放進信封。陽光透過窗欞,在信紙上投下綠蘿的影子,晃啊晃的,像老伴在跟他招手。他想起她剛退休那會兒,迷上了廣場舞,每天早上五點就起來練,說要當領舞,結果跳了沒三天就崴了腳,他背著她去醫院,她趴在他背上還唸叨著隊形怎麼排。
他抓起帆布包,拉鏈又嘩啦響了一聲。紅綢子上的玫瑰花瓣掉下來,落在那半片從信封裡掉出的花瓣旁邊,像在說悄悄話。他把兩片花瓣撿起來,對著陽光看,光線從花瓣的紋路裡透過來,像極了老伴眼角的細紋。
走到門口時,他回頭望了眼調解室。石英鐘還在滴答走,秒針指向十二點,綠蘿的葉子上,晨露滾落在水磨石地麵,暈開一小片濕痕,像滴沒來得及擦的眼淚。桌上的涼茶還冒著熱氣,李大媽的竹籃忘了帶走,籃底的乾草上沾著片綠蘿葉,透著股生氣。
公園裡的鴿子大概已經等急了。司空黻笑了笑,加快了腳步。風從走廊吹過,帶著遠處賣冰棍的吆喝聲,甜絲絲的,像極了老伴烤的玉米餅。他記得她烤餅時總愛哼《夫妻雙雙把家還》,跑調跑得厲害,卻聽得他心裡暖洋洋的。
不知乘月坐在醫院的長椅上,白大褂的口袋裡還揣著個信封。那是張大爺偷偷塞給他的,裡麵裝著張存摺,密碼是李大媽的生日。老人說,這是給“會折紙鴿子的老太太”的醫藥費,還說要謝謝她,讓他和老太婆沒變成“老死不相往來的冤家”。他當時紅了眼眶,想說老太太昨天已經走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我一定送到”。
他摸了摸口袋裡的聽診器,冰涼的金屬貼著掌心。昨天查房時,那個總愛折紙鴿子的老太太已經走了,手裡攥著隻沒折完的鴿子,翅膀上寫著“老陳,等我”。老頭去年走的,走之前也是在這間病房,握著老太太的手說“我在天上給你搭個鴿舍”。老太太就每天折紙鴿子,說要攢夠一百隻,到時候好跟老頭作伴。
走廊儘頭的窗戶開著,風把一張病曆單吹起來,像隻白色的鴿子,晃晃悠悠地,往天上飛。不知乘月看著它飛過樓頂的避雷針,突然想起司空師傅說的話:“鴿子記性好,飛過的路,總能找回來。”他掏出手機,給主任發了條訊息:“下午想請個假,去公園喂鴿子。”
傳送成功的提示彈出來時,一陣風吹過,白大褂的下擺輕輕揚起,像隻準備起飛的翅膀。他想起自己小時候,爺爺總帶他去公園喂鴿子,說鴿子能把思念帶給遠方的人。後來爺爺走了,他就再也沒去過,今天不知怎麼,突然想去看看。
張大爺和李大媽蹲在公園的草坪上,撒玉米餅的手時不時碰到一起。鴿子在他們腳邊踱來踱去,灰色的翅膀在陽光下泛著紫藍色的光,有隻膽大的落在李大媽的竹籃沿上,歪著頭看她手裡的餅渣。
“你看那隻白的,”李大媽戳了戳張大爺的胳膊,指尖不小心劃過他的手背,像觸電似的縮了回去,“跟你上次說的那隻不一樣。”
張大爺眯起眼,陽光照在他的老花鏡上,反射出細碎的光斑:“那是它崽子!我認得,腿上有個紅繩結。”他說著往李大媽身邊湊了湊,“上次我來餵它,還跟它說了會話,說我家老太婆最近氣性大,讓它多擔待。”
“就你能!”李大媽笑著推了他一把,手裡的玉米餅撒了一地,引得鴿子撲棱棱圍過來。她的銀鐲子在陽光下閃著光,是張大爺六十大壽送的,當時他說“便宜貨,戴著玩”,其實是在金店排了三小時隊買的。
張大爺從兜裡掏出個小鐵盒,開啟時發出哢嗒聲。裡麵是些小米,用紅布包著。“這是我托人從鄉下帶的,比城裡的香。”他說著抓了把小米,往李大媽手裡倒了些,“你撒這邊,那邊的鴿子都快搶起來了。”
李大媽往他身邊湊了湊,藍布頭巾的一角掃過他的手背:“還是你細心。”她想起去年冬天張大爺半夜起來給她掖被角,想起他每次下雨都提前去陽台收她晾的花衣裳,想起他總把好吃的偷偷留給她,這些話她從沒說過,卻都記在心裡。
張大爺的耳朵尖突然紅了,像被太陽曬過的西紅柿。他趕緊抓了把小米撒出去,鴿子們爭著啄食,發出咕咕的叫聲。有隻小鴿子不知被什麼驚了,撲棱棱飛起來,翅膀掃過李大媽的頭發,她嚇得往張大爺身邊靠了靠,張大爺伸手摟住她的肩膀,像年輕時那樣。
不遠處,司空黻坐在長椅上,手裡拿著片玫瑰花瓣。風把玉米餅的香味吹過來,混著青草的氣息,暖洋洋的。他想起老伴說過,鴿子吃飽了,就會往高處飛,帶著人的心願,飛到雲裡去。他把花瓣放在嘴邊,輕輕吹了口氣,花瓣打著旋兒落下去,被一隻灰鴿子銜走了,往天上飛去。
一隻灰白相間的鴿子落在他腳邊,歪著頭看他手裡的花瓣。司空黻笑了笑,把花瓣輕輕放在地上。鴿子啄了啄,又抬起頭,咕咕叫了兩聲,像是在說謝謝。他想起老伴剛走那陣,他天天來這兒喂鴿子,有隻老鴿子總陪著他,他就跟它說心裡話,說他有多想念她,說她做的菜有多好吃,說她跳廣場舞有多好笑。
陽光穿過鴿群,在草地上投下晃動的影子,像一場無聲的舞蹈。遠處傳來孩子們的笑聲,驚得鴿子們撲棱棱飛起,翅膀扇動的聲音,像無數張紙在翻動。司空黻眯起眼,看著鴿子們越飛越高,變成一個個小小的黑點。他彷彿看見老伴站在雲端,穿著那件紅色的廣場舞裙,手裡揮著紅綢子,正對著他笑。
“老東西,”他在心裡說,“你看,鴿子真的飛起來了。”
風穿過樹梢,帶來一陣沙沙的響,像是誰在應和他的話。
不知乘月踩著鴿子的咕咕聲走進公園時,手裡的玉米餅還帶著餘溫。賣餅的阿姨說這是剛出爐的,放了雙倍的糖,甜得能粘住牙齒。他想起那個折紙鴿子的老太太,總愛把方糖偷偷塞進鴿子食裡,說甜東西能讓人忘了苦。
“不知醫生?”司空黻從長椅上站起來,帆布包上的紅綢子在風裡飄得歡快。他指了指身邊的空位,“來坐。”
不知乘月挨著他坐下,玉米餅的香味混著青草氣漫過來。不遠處,張大爺正把李大媽掉在衣襟上的餅渣拈下來,動作自然得像做了幾十年。李大媽罵了句“老東西”,嘴角卻翹得老高,手裡撒小米的動作都輕了許多。
“那是社羣裡的老鄰居,”司空黻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眼裡盛著笑,“吵了一輩子,好得跟一個人似的。”他從帆布包裡掏出油紙包,往不知乘月手裡塞了半塊玉米餅,“嘗嘗,我老伴做的,放了兩勺糖。”
餅渣落在白大褂上,像撒了把碎星星。不知乘月咬了一口,甜味順著舌尖往心裡鑽,突然想起爺爺生前總說,日子就該像這玉米餅,粗糲的麵裡藏著甜。他掏出手機,螢幕上還停留在和媽媽的聊天界麵,最後一條是“媽,週末回家”。
“司空師傅,”他嚥下嘴裡的餅,聲音有點發緊,“您信人走了會變成鴿子嗎?”
司空黻往天上指了指,一隻白鴿正掠過雲層,翅膀亮得晃眼。“我老伴說會。”他摸出那兩片玫瑰花瓣,放在掌心輕輕合住,“她說變成鴿子,就能天天來看我喂鴿子。”
不知乘月突然笑了,眼角有點濕。他想起老太太床頭櫃裡的紙鴿子,翅膀上都畫著小小的紅心,想起老頭臨終前攥著的那隻,翅膀上寫著“等你”。原來有些思念,真的能變成翅膀。
李大媽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手裡拿著個小布包,裡麵包著幾顆茶葉蛋。“小醫生,吃個蛋。”她往不知乘月手裡塞了一顆,又遞了一顆給司空黻,“張大爺煮的,說放了八角桂皮,香得很。”
蛋殼裂開的聲音脆生生的,熱氣裹著香味冒出來。張大爺跟在後麵,手裡捏著個皺巴巴的塑料袋,裡麵裝著塊手帕,正是當年李大媽給他的那塊,小雛菊的圖案已經模糊,卻洗得乾乾淨淨。
“給,”他把帕子往李大媽手裡一塞,耳朵又紅了,“剛才撿頭巾時看見的,掉在走廊了。”
李大媽瞪了他一眼,卻把帕子疊成小方塊,小心翼翼揣進兜裡,指尖在上麵摩挲了兩下。陽光落在她耳後的硃砂痣上,像顆小小的紅豆。
一隻灰鴿子突然落在不知乘月的膝蓋上,歪著頭看他手裡的玉米餅。他屏住呼吸,慢慢把餅遞過去,鴿子啄食的力道很輕,像在怕啄疼他。羽毛蹭過手背,暖烘烘的,像誰的手輕輕拂過。
“你看,”司空黻的聲音很輕,“它在跟你說謝謝呢。”
不知乘月突然想起老太太走時,他好像聽見翅膀扇動的聲音,很輕,卻很清晰。他掏出手機,給媽媽發了條訊息:“媽,記得帶爸最愛的小米,公園的鴿子等著呢。”
傳送鍵按下的瞬間,那隻灰鴿子撲棱棱飛起,翅膀掃過他的臉頰,留下一陣輕癢。它往天上飛,追上了那隻白鴿,兩隻翅膀並著翅膀,像一對結伴遠行的旅人。
張大爺正給李大媽剝雞蛋,蛋殼剝得歪歪扭扭,卻沒蹭破一點蛋白。李大媽咬了一口,突然笑出聲:“放這麼多糖,想齁死我?”
“你上次說愛吃甜的。”張大爺嘟囔著,把自己手裡的蛋往她嘴邊送,“這個沒放糖,給你換。”
司空黻看著他們,把玫瑰花瓣夾進老伴的舞譜裡。舞譜的紙頁已經泛黃,上麵還留著她的指印,翻到《最炫民族風》那頁,紅綢子的痕跡印在紙上,像團沒熄滅的火。
風穿過公園,帶著玉米餅的甜香,吹得每個人的衣角都輕輕揚起。遠處的天空,雲像似的飄著,幾隻鴿子在雲裡穿梭,翅膀沾著陽光,亮得像鍍了層金。
不知乘月站起身,白大褂的下擺掃過草葉,帶起片蒲公英的絨毛。絨毛往天上飛,像無數隻小小的白鴿子,跟著那群真鴿子,往更遠的地方去了。
“走吧,”司空黻背起帆布包,拉鏈嘩啦響了一聲,“該回家給鴿子準備明天的口糧了。”
張大爺扶著李大媽站起來,兩人的影子在地上捱得緊緊的。李大媽的竹籃空了,張大爺的小米也撒完了,卻誰都沒提回去的事,慢慢往公園深處走,像在逛他們年輕時的約會路。
不知乘月跟在後麵,手裡還剩半塊玉米餅。他想起醫學院老師說的話,鴿子能感知磁場,所以不會迷路。其實人也一樣,心裡裝著牽掛的人,再遠的路,也總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混著鴿子的影子,在草地上織成張溫暖的網。網裡有沒說完的話,有藏在吵架裡的關心,還有那些變成鴿子的思念,正撲棱著翅膀,往每個人的心裡飛。
調解室的綠蘿還在窗台上晃,石英鐘的滴答聲裡,好像混進了翅膀扇動的聲音。桌上的涼茶涼透了,卻還冒著熱氣似的,暖得像誰沒走的餘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