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裡的褶皺 第55章 診室裡的積木
鏡海市兒童醫院三樓,自閉症專科診室。
夏末的午後,太陽把百葉窗的影子釘在淺藍色地板上,一道亮一道暗,像被切開的薄荷糖。消毒水的味淡了些,混著彩塑積木的甜膩塑料香,往鼻子裡鑽。靠牆的置物架快頂到天花板了,上百個透明收納盒碼得齊整,紅的、黃的、藍的積木塊擠在裡麵,遠遠瞧著,倒像誰把彩虹敲碎了,按色號收進了玻璃房子。窗台的魚缸裡,三條橙色金魚轉著圈遊,時不時用嘴啄下玻璃壁,聲輕得像指尖敲桌麵。
淳於?把手裡的積木卡車往兒子跟前推了推,第37次試著開口。他捏著鼻子學熊二的憨嗓子,聲音有點發悶:光頭強說咧,俺們要去森林裡找蜂蜜咯!
五歲的淳於樂縮在牆角的軟墊上,小身子蜷成個球。他不理爸爸,隻專心擺弄手裡三塊紅積木——把它們摞起來,又推倒,再摞,再推,動作機械得像上了發條。淺栗色的頭發軟乎乎貼在額頭上,陽光照過來,發梢泛著點金亮的光。長睫毛垂著,顫都不顫一下,把爸爸擠眉弄眼的表演全擋在了外麵。
淳於?鬆了捏鼻子的手,聲音放軟了些:樂樂你看,爸爸陪你搭個城堡好不好?就用你喜歡的紅積木,搭個高高的塔樓。他把積木卡車往兒子腳邊又推了推,塑料輪子在地板上響了一聲。
卡車剛碰到淳於樂的小鞋尖,那孩子突然啊——地尖叫起來。他揚手就把卡車拍開,塑料塊嘩啦啦飛出去,有幾塊撞在魚缸上,的一聲悶響。魚缸裡的金魚嚇得尾巴一甩,地鑽進了水草底下,連剛才啄玻璃的動靜都沒了。
診室的門被推開一條縫,護士小張探進半個腦袋,聲音壓得低低的:淳於醫生,3床的患兒突發驚厥了,護士長讓您趕緊過去看看。
淳於?皺了下眉,最後看了眼兒子。淳於樂已經轉回了頭,正用指甲摳著地板的接縫,一下一下,專注得很,剛才那陣尖叫好像跟他沒關係。白大褂的下擺擦過地上的積木卡車,淳於?快步往外走,沒瞧見,兒子在他轉身的瞬間,突然抬起頭,黑葡萄似的眼睛盯著他的背影,看了足足一秒。
重症監護區的聲音一下子湧了過來。心電監護儀滴滴答答地跳,呼吸機地往病人肺裡送氣,還有家屬壓著嗓子的啜泣聲,混在一起,沉得像塊濕棉花,堵在走廊裡。淳於?衝到洗手池前,開啟水龍頭,冷水澆在手上,他猛搓著手,泡沫濺到鏡子上,把他眼下的烏青糊得模模糊糊——昨晚樂樂哄了半宿,他幾乎沒閤眼。
情況怎麼樣?他一邊戴手套,一邊問旁邊的住院醫小李。手套地貼在手上,勒出點白印。
小李手裡捏著病曆夾,急急忙忙地說:四歲男童,不明原因高熱,驚厥已經持續17分鐘了,ct顯示有腦水腫跡象
搶救一直弄到夕陽西斜。診室窗外的天慢慢變成了橘紅色,光線軟乎乎地飄進來。當心電監護儀上的曲線終於平穩下來,患兒的呼吸也勻實了些時,淳於?才鬆了口氣。他靠著牆滑坐在地上,後背地撞在瓷磚上,指尖還殘留著做心肺複蘇時的震顫——剛才按壓胸口的力道太大,掌心現在還發麻。
淳於醫生。有人輕輕碰了碰他的肩膀,是護士長劉姐。她聲音放得很柔,您兒子那邊要不您回去看看?剛才護士說他一個人在診室裡,沒出聲。
淳於?心裡一下,猛地站起來,快步往診室跑。推開門的瞬間,他的心臟像被人攥住了,驟停了半秒。
積木散了一地,紅的、黃的、藍的混在一塊兒,剛才淳於樂坐的軟墊空著。窗戶大開著,風地灌進來,把窗簾吹得飄起來,像兩隻發白的翅膀。
樂樂!他嘶吼一聲,轉身就衝向下沉式花園,跑得太急,差點撞翻端著藥盤的小護士,藥盤裡的玻璃藥瓶叮叮當當響了一串。
紫藤花架下,一個銀發老太太正握著淳於樂的小手。孩子安安靜靜坐在石凳上,小腦袋微微歪著,看老人用手裡的積木搭東西——是個精巧的旋轉樓梯,一節一節往上繞,快搭到膝蓋高了。
小朋友說呀,老太太抬起頭,看見淳於?,臉上露出個溫和的笑,眼角的皺紋像綻開的菊花,紅色積木會咬人。
淳於?愣在原地,腳像釘在了地上。三年了,這是兒子第一次允許陌生人碰他的手。以前彆說是碰,陌生人離得近點,他都能尖叫著哭半天。
我是7床的奶奶。老人手裡沒停,指尖翻飛著,又搭出一截藍色的滑梯,正好接在旋轉樓梯的底下。我孫子以前也這樣——就認一種顏色的積木,彆的碰都不碰。
她忽然捏了捏淳於樂的手——剛才淳於樂的手指動了動,像是又想把搭好的積木拍散。不過我們小英雄今天想試試新顏色,對不對?老太太說著,從兜裡摸出一塊綠色的積木,輕輕塞進孩子掌心。
淳於?屏住了呼吸。
奇跡似的,淳於樂沒尖叫。他低著頭,盯著掌心的綠色積木,小眉頭皺著,像在觀察什麼從沒見過的外星生物。
在重症病房待久了,老太太衝淳於?眨了眨眼,聲音壓得低了些,就發現孩子們都用積木說話呢。
她剛說完,突然咳、咳、咳地劇烈咳嗽起來,枯瘦的手趕緊按住胸口,肩膀一抽一抽的。淳於?這才注意到,她穿的病號服袖口,彆著個小小的危重病標識牌,藍底白字,看著刺眼。
奶奶!一個小女孩的驚呼從身後傳來。紮著兩個羊角辮的小姑娘端著個粉色水杯跑過來,跑得太急,辮子在腦袋後麵甩得像小旗子。您又偷偷溜出來啦!護士阿姨剛還在找您呢!
這是我孫女丫丫。老太太接過水杯,喝了一小口,又悄悄對淳於?說,其實啊,我是她曾祖母。抗癌十二年啦,賺夠本咯。
淳於樂突然把手裡的綠色積木遞向旁邊的魚池。魚池裡的水映著夕陽,金燦燦的。積木地掉進水裡,沉到池底,投下一小塊翡翠色的光斑。一群錦鯉遊了過來,圍著光斑轉圈圈,嘴巴一張一合的,好奇得很。
曾祖母輕笑出聲,聲音還有點沙啞,小魚也喜歡新朋友呢。
第二天清晨,淳於?一進診室就發現,牆角的石凳底下,放著個牛皮筆記本。看樣式有些年頭了,封麵磨得發毛,邊角都捲了。他撿起來翻開,裡麵的紙頁泛黃,上麵畫滿了積木搭建的圖解,有房子,有動物,還有些奇奇怪怪的形狀。每頁旁邊都用鋼筆標注著字,是不同患兒的名字和溝通密碼小哲怕圓形積木,給方的才肯拿ia隻認彩虹順序,擺錯了就哭安安喜歡把積木堆成小山,堆完會指窗戶要抱抱
本子最後一頁,用紅筆寫著一行字:孩子不是故障的機器,隻是用不同頻率發電的小星球。
淳於?捏著本子,猶豫了會兒,還是決定把它帶給重症區的曾祖母。他走到病房門口,隔著玻璃窗往裡看——老人正戴著氧氣麵罩,眼睛望著窗外,丫丫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手裡拿著本繪本,小聲地讀著。
您忘在花園的。淳於?推開門,把筆記本遞過去。
是故意留的。曾祖母摘下氧氣麵罩,喘了口氣,眼角笑出深深的紋路,昨晚你兒子,是不是沒摔晚餐的餐盤?
淳於?猛地一怔。還真是。樂樂昨晚居然沒像往常那樣,把保姆遞過去的餐盤一巴掌拍翻,安安靜靜地讓保姆喂著,吃了小半碗粥。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
黃色積木。老人神秘地笑了笑,聲音輕輕的,擺成三角形,放在他左手邊——你兒子是左利手,對麼?積木能緩解他的空間焦慮。
她剛說完,突然渾身抽搐起來,手指緊緊攥著床單,指節都白了。床頭的監護器嘀嘀嘀地發出刺耳的警報聲,紅光亮得嚇人。醫護人員咚咚咚地衝進來,圍著病床開始搶救。曾祖母卻還死死攥著淳於?的袖口,眼睛半睜著,氣若遊絲地說:讓樂樂看魚
搶救一直持續到黃昏。丫丫縮在走廊的長椅上,懷裡抱著個小小的積木盒,是曾祖母平時玩的那個。她低著頭,手指摳著積木盒的邊緣,肩膀一抽一抽的。
曾祖母說,小女孩抬起頭,眼睛紅得像兔子,哽咽著用積木拚出個小小的紅色屋頂,醫生叔叔的兒子需要這些。
淳於?接過積木盒,手指碰到盒蓋的夾層,覺得有點硌。他開啟夾層一看,裡麵是用各色積木拚成的情緒圖譜:憤怒是尖尖的紅色三角,拚得歪歪扭扭,像帶刺;平靜是柔和的藍色圓弧,邊緣磨得光滑;甚至有用透明積木堆起來的小堆,旁邊寫著需要獨處。
他抱著盒子,快步跑回診室。一推開門,心又揪緊了——淳於樂正用指甲摳抓著牆壁,白色的牆皮被摳下來一小塊一小塊,他的指縫裡滲出血絲,看著嚇人。
樂樂看,淳於?蹲下來,聲音有點抖,他拿起幾塊藍色積木,拚出波浪的形狀,這是大海。
孩子的動作停頓了片刻,沒回頭,但摳牆的手停了。
淳於?心裡一喜,又拿起幾塊綠色積木,拚出個小小的山坡:這是草地。
淳於樂的呼吸漸漸平緩下來,胸口起伏沒那麼急了。
當淳於?用黃色積木拚出一個圓圓的太陽時,小男孩突然轉過身,伸出小手,從散落的積木裡拿起一塊紅色積木,地按在了太陽的正中央。
門診的鈴聲突然叮鈴鈴大作。廣播裡傳來護士急促的聲音:急診科會診!有自閉症患兒吞食異物!請淳於醫生立刻到急診科手術室!
淳於?心裡一沉,把積木往旁邊一推,快步往急診科跑。
手術室裡,無影燈亮得刺眼。三歲的男童躺在手術台上,小臉發白。醫生正用器械小心地把他胃裡的積木碎塊取出來,放在托盤裡。淳於?湊過去一看,倒吸一口涼氣——那些碎塊拚起來,竟然是help三個英文字母。
男童的年輕母親坐在手術室外的椅子上,哭得渾身發抖,斷斷續續地哭訴:都怪我我不該把他送那個幼兒園老師說他不聽話,就把他和積木鎖在儲藏室裡他肯定是嚇壞了
淳於?縫合傷口的時候,聽見旁邊的護士小聲嘀咕:這月都第三起了,聽說好多特殊教育機構都人手不足,老師脾氣躁得很
深夜的診室裡,淳於?對著曾祖母的筆記本發呆。燈光照著紙頁上的字跡,他翻來翻去,心裡亂得很。淳於樂忽然從角落裡站起來,慢慢走到他身邊,拿起兩塊積木,輕輕往一起碰。
噠。
噠噠。
聲音很輕,但很有節奏,像心跳一樣。
曾祖母醒了!曾祖母醒了!丫丫突然推開診室的門,跑了進來,小臉上又哭又笑,她說她說讓你趕緊過去!
淳於?趕緊抱起樂樂,跟著丫丫往癌症病房跑。病房裡,曾祖母靠在床頭,臉色還是蒼白,但精神好了些。她正用顫抖的手,在床單上擺積木,擺出來的圖案歪歪扭扭的,像是星圖。
來了啊。她看見淳於?,笑了笑,喘著氣指了指窗外,明天有雨,該收衣服了。
淳於?下意識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夜空晴得很,星星眨著眼,一點要下雨的樣子都沒有。
不信?曾祖母狡黠地眨了眨眼,用手裡的積木輕輕敲了敲旁邊的氧氣瓶,天氣預報說的。
病房裡的人都笑了起來,連一直沒出聲的樂樂,嘴角好像都動了動。淳於樂突然從淳於?懷裡滑下來,走到床邊,從兜裡摸出一塊藍色積木,輕輕放進了曾祖母的掌心。
病房裡霎時安靜下來。曾祖母低頭看著掌心的藍色積木,渾濁的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滴在塑料塊上,地一聲,暈開一小片濕痕。
好孩子,她輕聲說,聲音哽咽著,這是奶奶收過最好的藥。
淩晨三點,值班室的警報聲突然響了起來,尖銳得刺耳。淳於?一下子從椅子上彈起來,連鞋都沒穿好,就往曾祖母的病房衝。推開門,看見老人正用最後一點力氣,在床單上拚積木。床單上躺著個沒完成的圖案:半顆紅色的愛心,旁邊還散著幾塊積木。
給您兒子的她看見淳於?,嘴唇動了動,斷斷續續地說,密碼是魚
她的手垂落下來,那塊藍色積木從掌心滾出來,咕嚕嚕滾到淳於?腳邊。監護儀上的曲線,變成了一條直線。嘀——的長音,在病房裡響著,像根針,紮得人耳朵疼。
葬禮在下雨天舉行的。天空灰濛濛的,雨絲飄下來,打在人臉上,涼涼的。丫丫捧著那個積木盒,站在墓前,小小的身子在雨裡抖著。她忽然抬起頭,拉住淳於?的衣角:曾祖母說,醫生叔叔該去34號儲物間看看。
淳於?愣了愣。兒童醫院老樓確實有個34號儲物間,堆著些廢棄的教具,平時很少有人去。
他帶著丫丫,撐著傘往老樓走。儲物間的門鏽得厲害,鎖孔歪歪扭扭的。淳於?正想找鑰匙,丫丫從兜裡掏出塊藍色積木,遞給他:曾祖母說用這個。
淳於?將信將疑地把藍色積木往鎖孔裡一插——嚴絲合縫。他輕輕一擰,櫃門一聲彈開了。
滿櫃子的檔案掉了出來,嘩啦啦像雪片似的傾瀉在地上。最上麵的一本,封皮上是曾祖母的筆跡:1985-1998年自閉症兒童溝通實驗記錄。
淳於?撿起一本翻開,裡麵記著數十名患兒的情況,還有他們如何通過積木溝通的細節。有的孩子後來成了鋼琴調律師,因為對積木的音色敏感;有的在流水線上找到了安寧,因為重複擺放積木的動作讓他們安心。最後一頁,貼著一張小小的照片——是淳於樂,才幾個月大的樣子,睡得正香。照片下麵寫著:最後研究物件:淳於樂,需重點關注水元素引導。
她一直找您丫丫蹲在地上,抽噎著撿起幾張散落的紙,說您兒子需要特殊的方案但以前醫院沒人重視這個
外麵的暴雨劈裡啪啦地敲打窗欞,雨點打在玻璃上,模糊了視線。淳於?抱著一摞檔案,快步衝回診室。一推開門,他愣住了——淳於樂跪在地上,正用積木拚東西。地上,用數百塊藍綠相間的積木,拚出了一條完整的魚形,鱗片一片一片的,在燈光下閃著光。
魚淳於樂抬起頭,看著淳於?,輕輕吐出一個字。
三年來,第一個清晰的字音。
淳於?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他顫抖著翻開手裡的檔案,在曾祖母設計的水生物係列積木方案頁邊,有一行小字注釋:樂樂恐懼紅色源於兩歲時酒店火災經曆,紅色易引發應激反應,需用水元素(藍、綠積木)緩解焦慮。
他從沒告訴任何人,兒子兩歲時經曆過酒店火災。那晚的火是紅色的,煙是黑色的,樂樂當時嚇得哭都哭不出來。
雨停了。月光從窗戶照進來,落在積木魚的眼睛上。淳於?才發現,魚眼睛那裡嵌著兩粒透明的特殊積木,比彆的積木稍微沉一點。他輕輕把透明積木摳出來,放在手裡一捏——居然是微型u盤。
他趕緊跑回辦公室,把u盤插進電腦。裡麵存著一段曾祖母錄的視訊:
小淳醫生,如果你看到這個,說明我終於幫到樂樂了視訊裡,老人坐在病床上,手裡還拿著積木在拚,這些方案本該在你入職時就交給醫院,但當年沒人重視自閉症研究他們覺得這是瞎折騰
視訊突然晃了一下,好像有人在門外走動。曾祖母趕緊湊近鏡頭,壓低聲音說:小心副院長李茂才,他一直在偷偷銷毀我的研究資料。他想用標準化的方案應付上麵,拿國家的科研撥款那些方案根本不適合每個孩子
門外傳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淳於?心裡一緊,猛地拔下u盤。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李副院長笑著走進來,肚子上的肉隨著動作顫了顫:淳於醫生,聽說你兒子會說話了?真是奇跡啊。
他走到辦公桌前,一腳踢散了地上淳於?帶回來的幾塊積木,不過這些非正規的療法也該停了。明天起,所有患兒統一采用新的標準化方案,省得亂七八糟的。
你憑什麼!丫丫突然從門外衝進來,手裡舉著手機,螢幕亮著,網友們快看!這就是想害我曾祖母身敗名裂的壞蛋!
李副院長的臉色地變了。直播畫麵裡,曾祖母的日記截圖正在瘋傳,上麵寫著:李茂才挪用科研經費買豪宅,還把我的研究資料改得麵目全非
關掉!快給我關掉!李副院長急了,撲過去想搶手機。混亂中,淳於樂突然尖叫起來,他抱起身邊的一盒積木,一下全潑向了李副院長。
紅色積木像雨點似的砸在李副院長身上。他嚇得趕緊往後退,一邊退一邊喊:快拿走!快拿走!我對酚醛塑料過敏!
淳於?趕緊把樂樂護在懷裡。直播的評論區一下子炸鍋了:原來他對積木原料過敏!難怪他要銷毀積木療法!怕被人發現貓膩吧!
警笛聲由遠及近,地響著,越來越清楚。李副院長被警察帶走的時候,淳於樂突然指著地上說:爸爸,魚哭了。
淳於?低頭一看——剛才被李副院長踩了幾腳的紅色積木,有些被踩化了,融化的塑料液在地上流著,像血淚一樣蔓延開。
月光重新照亮診室的時候,淳於?抱著兒子坐在積木堆裡。小男孩伸出冰涼的小手指,碰了碰他的眼淚。
爸爸,不哭。
窗外,晨光一點點亮了起來。魚缸裡,之前那條橙色金魚的肚子大了些,旁邊遊著幾條小小的魚苗,正穿過水草。魚苗的鱗片上,閃著像積木一樣的七彩光澤。
淳於?正想笑著摸摸兒子的頭,診室的門突然被撞開了。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男人站在門口,頭發亂糟糟的,眼神裡帶著點瘋狂。他手裡拿著個注射器,裡麵的液體是渾濁的黃色。
淳於醫生,男人咧開嘴笑了,聲音沙啞,你的積木療法那麼厲害,不如試試這個?
樂樂突然往淳於?懷裡縮了縮,小手緊緊攥著那塊藍色積木。晨光落在男人胸前的銘牌上,能看清上麵的名字:不知乘月。
淳於?把樂樂往身後藏了藏,手背抵著冰涼的積木堆,指節攥得發白:“你是誰?手裡拿的什麼?”
不知乘月歪了歪頭,白大褂下擺沾著片乾枯的紫藤花瓣,隨著動作輕輕晃:“新藥啊,治自閉症的‘神藥’。李副院長沒跟你提過?他砸錢搞的專案,說比你那堆破積木管用一百倍。”
他往前邁了兩步,注射器裡的黃色液體跟著晃,泛著膩人的油光,“可惜他被警察拉走了,沒人盯著試驗。正好你兒子醒了竅,來當第一個試藥的,多光榮。”
樂樂突然從淳於?身後探出頭,小手舉著那塊藍色積木,往不知乘月腳邊扔過去。積木“啪”地砸在地板上,彈起來撞在對方鞋尖。
不知乘月笑了,笑聲像砂紙磨木頭:“還挺凶。不過沒關係,等打完針,就乖了——跟去年那個試藥的孩子一樣,安安靜靜的,連飯都不用人喂。”
淳於?後背“騰”地冒出汗來。去年確實有個自閉症患兒突然“好轉”,不哭不哄,整天坐著發呆,當時李副院長還拿這當成功案例宣傳。現在想來,哪是什麼好轉,分明是被藥物害了。
“你滾開!”淳於?抄起身邊的積木盒,往不知乘月身上砸。積木嘩啦啦撒了一地,紅的黃的滾得到處都是。
不知乘月側身躲開,注射器卻沒晃一下:“急什麼?我知道你發現了34號儲物間的檔案。那些老掉牙的方案哪有新藥快?你看這液體,裡麵加了河豚毒素提純物,微量的,剛好能麻痹神經突觸——孩子不哄騰了,你們當家長的,不就省心了?”
他突然往前一撲,動作快得不像個醫生。淳於?拽著樂樂往旁邊躲,後背撞在魚缸上,“哐當”一聲,魚缸晃了晃,幾條小魚驚得在水裡亂撞,尾巴拍得玻璃“啪啪”響。
“彆躲啊淳於醫生。”不知乘月追過來,眼睛亮得嚇人,“你看樂樂多可憐,天天摳牆玩積木,打一針就好了。李副院長說了,等這藥批下來,咱們都能拿獎金——到時候你想買多少積木買多少,堆成城堡都行。”
淳於?抓起桌上的聽診器,往對方臉上甩過去。聽診器的金屬頭擦著不知乘月的耳朵飛過,撞在牆上“當啷”響。他趁機抱起樂樂往門口衝,卻被對方伸腳絆倒,膝蓋“咚”地磕在積木上,疼得他倒抽冷氣。
樂樂在他懷裡尖叫起來,小手抓著不知乘月的白大褂領口,指甲深深掐進去。不知乘月“嘶”了一聲,抬手就把注射器往樂樂胳膊上紮——
“住手!”
丫丫抱著曾祖母的積木盒衝了進來,抬手就把盒子裡的積木往不知乘月頭上潑。綠色藍色的積木塊“劈裡啪啦”砸下來,有幾塊掉進他衣領裡,硌得他一縮脖子。
就是這一瞬的停頓,淳於?猛地翻身,把不知乘月撞在牆上。注射器“啪”地掉在地上,黃色液體灑了一地,冒起細小的白泡,聞著有股苦杏仁的怪味。
不知乘月瘋了似的掙紮,胳膊肘往淳於?肚子上頂:“你們壞我好事!李副院長說了,這藥能救多少家庭!你們懂什麼!”
“救家庭?是毀孩子!”淳於?死死按住他的手腕,餘光瞥見樂樂正蹲在地上,用手指戳著地上的黃色液體。他心一緊,剛想喊彆碰,就見樂樂抓起旁邊一塊藍色積木,往液體裡一按——
積木沾了液體的地方,突然變了色,從鮮亮的藍慢慢發黑,像被火燒過。
丫丫也看見了,嚇得往後退了兩步:“這藥是假的!曾祖母說過,有毒的東西碰著積木會變色!”
不知乘月的臉“唰”地白了,掙紮得更凶:“胡說!那是化學反應!不關事的!”
淳於?沒心思跟他扯,騰出一隻手摸出手機想報警,卻被不知乘月一口咬住胳膊。“嗷”的一聲疼,手機“啪”地掉在地上,螢幕摔裂了。
就在這時,樂樂突然站起來,抱著那盒沒潑完的積木,往不知乘月腳邊一倒。積木“嘩啦啦”堆成個小坡,不知乘月掙紮時腳下一滑,“咚”地摔在地上,後腦勺磕在積木上,悶哼一聲。
淳於?趁機反剪住他的手,從白大褂口袋裡摸出捆聽診器的橡膠管,三兩下把他手腕綁在身後。不知乘月還在罵罵咧咧,嘴裡翻來覆去都是“新藥能成”“你們不懂”。
丫丫跑過去撿起地上的注射器,往窗外一扔,塑料針管劃過一道弧線,“噗通”掉進樓下的魚池裡。幾條錦鯉遊過來啄了啄,又趕緊躲開,尾巴甩得水花四濺。
淳於?鬆了口氣,後背抵著牆滑坐下,才發現胳膊被咬傷的地方滲著血。樂樂湊過來,用冰涼的小手碰了碰他的傷口,又轉身跑回魚缸邊,撿起那塊變黑的藍色積木,往水裡涮了涮。
積木上的黑色沒掉,反而暈開一小片藍,像在水裡開了朵蔫掉的花。
不知乘月還在地上扭動,嗓子眼裡發出“嗬嗬”的聲:“你們等著……李副院長還有後手……他早就把備份的藥樣藏起來了……”
淳於?心裡一沉。他想起34號儲物間檔案裡夾著張紙條,上麵寫著“李茂才私藏藥品於舊樓冷庫”。當時沒在意,現在想來,指的就是這害人的“新藥”。
他剛想說話,診室的門又被推開了。護士長劉姐氣喘籲籲地跑進來,手裡拿著張化驗單:“淳於醫生!不好了!昨天搶救的3床患兒……血樣裡查出河豚毒素成分!跟你剛才送來的地上液體化驗結果一樣!”
樂樂突然抬起頭,指著窗外。晨光裡,舊樓的方向飄起一縷白煙,像條細長的蛇,慢慢纏上天空。
不知乘月突然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晚了……他早就安排人了……燒了冷庫,毀了證據……誰也查不出來……”
淳於?猛地站起來,抱著樂樂往門外衝。舊樓冷庫旁邊就是檔案室,裡麵存著曾祖母幾十年的研究記錄,還有其他患兒的病曆——要是燒起來,就全沒了。
樂樂在他懷裡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手指向魚池。魚池裡,剛才被扔掉的注射器浮在水麵上,幾條小魚正圍著它轉,嘴巴一張一合,像是在咬什麼。
淳於?沒心思細看,抱著孩子往舊樓跑。走廊裡的護士和病人都在往窗外看,議論著哪來的煙。沒人注意到,魚池裡的水慢慢變渾,剛才還鮮活的錦鯉,翻著肚子浮了起來,鱗片上的光一點點暗下去。
樂樂趴在淳於?肩膀上,小手指著舊樓的方向,輕輕說了兩個字。
聲音很輕,被走廊裡的嘈雜蓋了大半。但淳於?聽見了。
他說的是:“火……燒。”
舊樓的樓梯間飄著股鐵鏽味,混著越來越濃的煙味往鼻子裡鑽。淳於?抱著樂樂往上跑,白大褂下擺掃過積灰的台階,響得像有人在身後跟。三樓檔案室的門虛掩著,門縫裡已經能看見橘紅色的光,的火星子偶爾蹦出來,燎得門框發黑。
樂樂抓緊。他騰出一隻手去推門,掌心剛碰到門板就燙得縮回手——木頭門已經被烤得發焦,紋路裡滲著油亮的黑。身後突然傳來一聲,不知乘月被兩個護士架著往樓下拖,還在扯著嗓子喊:燒乾淨纔好!那些破紙留著礙事!
樂樂突然在懷裡掙了掙,小手往檔案室旁邊的房間指。那是間廢棄的治療室,門上掛著高壓氧艙的舊牌子,玻璃窗戶還亮著。淳於?心裡一動,抱著孩子衝過去,撞開虛掩的木門——裡麵果然放著兩個滅火器,壓在落滿灰的帆布底下。
你在這等著。他把樂樂往牆角的金屬櫃子後塞,剛要去拎滅火器,手腕卻被小手攥住了。樂樂仰著頭,從口袋裡摸出塊綠色積木,往他手裡塞:水像魚。
淳於?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孩子是說要像救魚那樣救火。他捏了捏那塊帶著體溫的積木,轉身抄起滅火器往檔案室衝。推開門的瞬間,熱浪地撲過來,燎得睫毛發疼,架子上的檔案盒已經燒起來大半,紙頁蜷成焦黑的卷,在火裡打著旋兒飛。
曾祖母的本子!他眼尖看見最下層的鐵盒還沒著火,撲過去想抱,後背卻被掉落的火星燙得一縮。剛把鐵盒摟在懷裡,就聽見身後一聲——樂樂居然跟了進來,正舉著個掉底的塑料桶往火堆裡潑,桶裡的水是他從高壓氧艙的冷卻管裡接的,帶著股鐵鏽味,卻真滅了一小片火。
你怎麼進來了!淳於?急得想吼,卻看見孩子蹲在地上,用那塊綠色積木扒拉著沒燒透的紙頁。有幾張沾了水的檔案露出來,上麵畫著曾祖母的筆跡,是用積木拚鯨魚的圖解,藍綠色的線條還沒被火燎掉。
救魚。樂樂仰起臉,睫毛上沾著灰,卻笑得亮閃閃的。
淳於?喉嚨一堵,趕緊用滅火器對著架子噴。白色的乾粉裹住火焰,煙味嗆得人睜不開眼。正撲得專心,突然聽見樓下傳來丫丫的尖叫:醫生叔叔!快跑!煤氣罐要炸了!
他心裡一下——舊樓廚房確實還留著個廢棄的煤氣罐!抱著樂樂抓起鐵盒就往外衝,剛跑到樓梯口,就聽見身後一聲巨響,熱浪把人推得往前趔趄,後背像被烙鐵燙過似的疼。
樂樂!他回頭看時,孩子正舉著那塊綠色積木擋在他後背,積木邊緣已經被烤得發焦,卻還牢牢攥在小手裡。樂樂眨了眨眼,把積木往他麵前遞:沒壞。
樓下的煙更濃了,看不清路。淳於?摸索著往下跑,腳腕突然被什麼絆了一下——低頭看見不知乘月趴在地上,白大褂燒了個洞,正死死拽著他的褲腳:帶我走我知道李茂才藏的賬本在他辦公室花盆底下
火舌已經舔到樓梯扶手,木頭發岀的呻吟。淳於?咬咬牙,拽著他胳膊往起拉。不知乘月卻突然笑了,從兜裡摸出個打火機:騙你的要死一起死
小心!樂樂突然從淳於?懷裡跳下去,撲過去搶打火機。兩個孩子似的扭在一塊兒,打火機掉在地上,滾到不知乘月腳邊。他剛要去撿,丫丫突然從樓上衝下來,抱著個滅火器往他背上噴——乾粉糊了他滿臉,嗆得他直咳嗽。
快跑!淳於?趁機拽著兩個孩子往外衝,身後的樓板一聲塌了塊,揚起的灰迷了眼。跑出舊樓時,消防車的警笛聲已經到了門口,紅藍燈光在煙裡晃,把每個人的臉照得忽明忽暗。
樂樂突然指著醫院主樓的方向,小手攥得緊緊的。淳於?順著看過去——李副院長居然被兩個警察架著往這邊走,手腕上戴著手銬,卻還在掙紮著喊:我是救孩子!你們懂什麼!
賬本呢?淳於?突然問不知乘月。那人癱在地上咳得厲害,指了指主樓三樓的方向。淳於?把孩子往護士懷裡一塞,轉身就往主樓跑——李茂纔敢這麼囂張,肯定不止藏了藥。
辦公室的門沒鎖。淳於?直奔窗台的花盆,把土往外扒,果然摸到個鐵盒子。開啟時裡麵的賬本掉出來,上麵記著密密麻麻的數字,還有幾頁夾著的化驗單,赫然是去年那個患兒的血樣報告,河豚毒素濃度標得清清楚楚。
正翻得專心,突然聽見身後傳來動靜。回頭看見李副院長站在門口,不知什麼時候掙脫了警察,手裡攥著個碎了的啤酒瓶,玻璃碴閃著光:把賬本給我!
淳於?把賬本往身後藏,退到窗邊。樓下的消防車還在噴水,水霧裡能看見樂樂舉著那塊焦綠的積木,正跟丫丫說著什麼。李副院長往前撲時,他側身一躲,對方沒收住腳,半個身子探出窗外——淳於?伸手去拉,卻隻拽住了他的白大褂。
救我李副院長抓著窗台的手在抖,臉白得像紙。淳於?剛要使勁,突然看見他口袋裡掉出張照片——是個自閉症小男孩,笑得眼睛彎成月牙,跟樂樂抱著積木的樣子一模一樣。
這是
我兒子李副院長的聲音發顫,他三歲那年走的要是當時有這藥他是不是就不會哄著跑出去不會被車撞
淳於?的心猛地沉了沉。消防車的水龍噴在牆上,濺起的水花打在窗玻璃上,模糊了樓下的人影。樂樂好像在往這邊揮手,小手舉得高高的。
突然聽見一聲——李副院長抓著的窗台水泥碎了塊。淳於?拽著白大褂的手被帶得一沉,眼看著人往下墜。千鈞一發時,他看見李副院長突然笑了,從懷裡摸出塊紅色積木,往他手裡塞:這個是我兒子最喜歡的
積木落在掌心時,人已經掉了下去。樓下傳來的一聲悶響,紅藍燈光還在轉,卻突然照得人眼睛發酸。
樂樂不知什麼時候跑了上來,站在門口看著他手裡的紅色積木。淳於?蹲下來,把積木往他麵前遞。孩子卻搖了搖頭,從兜裡摸出塊藍色積木,輕輕貼在紅色積木上——兩塊積木的焦痕正好能拚在一起,像條沒燒完的魚。
魚樂樂輕聲說,小手覆在兩塊積木上,不疼了。
遠處的天慢慢亮了,煙散了些,露出點淺藍色。消防車的水還在流,順著馬路往魚池的方向淌,把地上的焦灰衝成細細的黑紋,像誰在地上畫了條長長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