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裡的褶皺 第56章 燈塔守望
鏡海市東海岸的風,今兒邪性得很。不是往常帶著鹹腥的軟風,是刮在臉上像小刀子似的,裹著股說不清的腥甜,聞著比漁港爛魚堆還讓人發怵。灰白燈塔戳在嶙峋礁石上,活像誰把半截老骨頭釘在了那兒,紅白相間的塔身被海風啃了這些年,裂紋裡嵌著去年台風卷來的碎貝殼,白的、粉的、青的,倒成了唯一的亮色,偏又被鏽跡糊著,看著跟結痂的傷口似的。
塔頂透鏡轉得吱呀——吱呀——,那聲兒比磨菜刀還牙磣。午後陽光透過它灑在浪尖,沒了往日碎金似的暖,是泛著冷光的銀箔,晃得人眼仁發酸,像是盯著雪地裡的冰碴子。
鹹腥海風裹著浪濤拍岸壁,的,不是輕拍,是悶砸,跟誰在礁石底下掄大錘似的,震得腳底下的石頭都發顫。幾隻海鷗掠過漁船碼頭,桅杆林立得密,倒像片沒長葉子的小樹林,桅杆上晾著的漁網垂下來,被風扯得響。海鷗叫得清越,嗷——嗷——的,卻被浪聲壓得矮半截,聽著不光委屈,還有點慌,撲棱翅膀的勁兒都比平時急。
壤駟龢蹲在燈塔二層的瞭望臺,木台子被太陽曬得發燙,隔著牛仔褲都能覺出暖。手裡攥著本牛皮日誌,封皮磨得發亮,邊角捲了毛。筆尖在第287天後麵畫日出時間——卯時三刻,她記得清楚,今早太陽是紅通通滾出來的,可邊緣沾著圈灰霧,跟蒙了層紗似的,當時她心裡就下,總覺得哪兒不對。
筆尖頓在紙上,墨暈開個小團,她盯著那團墨看了會兒,心猛地一揪——瞧著竟像林深的側影:高鼻梁是墨團邊緣的棱,薄嘴唇是中間那道淺痕,連鬢角那點胡茬的弧度,都跟他沒刮乾淨時一個樣。
又瞎想。她咬了咬下唇,舌尖嘗到點鹹,才發現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在日誌上。剛要抬手抹眼角,塔底一聲巨響,是鐵桶翻倒的動靜,還跟著一聲,聽著是少年人的嗓子。
壤駟龢噌地站起來,膝蓋磕在瞭望臺的欄杆上,的一下,疼得她齜牙咧嘴也顧不上。順著螺旋鐵梯往下跑,梯階鏽得厲害,每踩一級都響,像要斷似的,她扶著冰涼的鐵扶手,扶手粘手,是海風凝的潮氣。
跑到塔底,就見個穿橙色救生衣的半大少年正手忙腳亂扶油漆桶。藍漆灑了一地,順著地麵的裂縫往牆角流,濺得他臉上、胳膊上都是,右臉頰還有道漆印子,從眉骨拉到下巴,活像剛從藍墨水缸裡撈出來的,偏他還皺著眉抿著嘴,一臉急相,看著又滑稽又可憐。
阿海?她認出是漁村陳家的孫子,這孩子十三四歲,黑瘦黑瘦的,胳膊腿跟小竹竿似的,就眼睛亮,亮得像浸在水裡的黑曜石,這會兒正瞪著地上的漆漬發呆。你爸的船不是明天才返航?這時候跑過來乾啥?不怕你奶奶揍你?
阿海聽見聲兒,猛地回頭,看見是她,鬆了口氣似的,趕緊抹了把臉——得,藍漆蹭得更花,連耳朵尖都沾了點。他從懷裡掏出個鼓囊囊的防水袋,袋口係著三道繩結,手指頭因為緊張,解繩結時還在抖:我爸讓我提前送這個過來!今早天沒亮就給我塞懷裡,說從沉船區撈到的,非得親手給你不可,還說不能讓彆人看見。
他把袋子遞過來,壤駟龢接過來捏了捏,硬邦邦的。解開繩結往裡看,袋裡躺著個懷表,銅殼子鏽得厲害,綠的黃的堆在一塊兒,像長了層黴。表蓋刻著船錨圖案,花紋都磨平了,就剩個模糊的輪廓,倒跟林深以前戴的那塊有點像——但林深那塊早跟著他失蹤了。
壤駟龢拿起來掂了掂,沉得很,比普通懷表墜手。表蓋合得死緊,邊緣鏽成了塊,像長在了一起。她用指甲摳了摳鏽跡,指甲縫裡立馬填了層綠。
正琢磨這表到底是不是林深的,碼頭突然響起嗚——嗚——的汽笛聲。不是一艘,是好幾艘一塊兒響,那聲兒尖得刺耳,跟往常漁船歸航時慢悠悠的調子不一樣,透著股慌勁兒,像哭似的。
阿海扒著塔門往外看,塔門是鐵柵欄的,他眼睛貼在欄杆縫上,纔看了一眼,臉地白了,嘴唇都抖:是爸的船隊!不對他們怎麼這會兒回來了?
壤駟龢也跟著往外瞅,踮著腳從阿海肩膀後麵看。就見三艘漁船歪歪扭扭往港口鑽,船身搖得厲害,像喝醉了酒的漢子,連帆都沒掛全。更嚇人的是船板——離得不算近,可也能看見船身布滿蛛網狀的裂痕,有的地方還掛著濕漉漉的海草,綠瑩瑩的,被風一吹晃來晃去,看著瘮人。
走!去看看!壤駟龢拽了阿海一把,兩人往碼頭跑。礁石灘的石頭硌得腳生疼,壤駟龢穿的是布鞋,鞋底薄,疼得她倒吸涼氣,可也顧不上慢下來。
剛跑到碼頭邊,就見漁民們抬著傷員踉蹌上岸。有個後生胳膊折了,胳膊肘往外撇著,疼得直哼哼;還有個老漁民腿上纏著血布條,血順著布條往下滴,滴在沙地上,暈開一小片暗紅,很快又被風吹乾,留下深色的印子。
陳老大——阿海他爸,平時壯得像頭熊,今兒卻蔫蔫的,左臂不自然地耷拉著,袖子上全是血,紅得發黑。有個穿白大褂的醫護人員要扶他,他一把推開,力氣還不小,醫護人員踉蹌了兩步。他直衝衝奔壤駟龢來,嗓子啞得像破鑼,喊的還是那句話:表呢?那塊懷表!
壤駟龢趕緊把懷表遞過去。陳老大用沒受傷的右手抓過,攥得死緊,指節都白了。他從腰裡摸出把小折刀,刀身是鏽的,撬表蓋。鏽得太厲害,他撬了兩下沒撬開,急得額頭冒汗,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懷表上。胳膊上的傷口大概是用力太猛裂開了,血順著指尖滴在表殼上,紅得刺眼,跟綠鏽一混,看著更難看。
爸!你胳膊!阿海跑過去想幫他,被他一瞪眼吼開了:彆添亂!
又撬了兩下,一聲輕響,表蓋開了。一張發黃的紙條飄落在地,輕飄飄的,像片乾樹葉。陳老大彎腰撿起來,眯著眼湊很近看——他眼神不算好,平時得戴老花鏡。看清楚後,他抖著嗓子念:燈塔透鏡有鬼——勿信守塔人。
最後五個字念出來,周圍突然靜了。剛才還亂糟糟的哭喊聲、說話聲全沒了,就剩浪濤拍岸的聲。漁民們、醫護人員,所有目光地全釘在壤駟龢身上,有懷疑的,有害怕的,還有幾個老漁民,眼神裡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懟,像在說果然是她。
壤駟龢往後退了半步,後腰撞上冰涼的燈塔鐵門,鐵的寒氣順著衣服往肉裡鑽,激得她打了個寒顫。不可能她聲音發顫,看向陳老大,老陳,你認識我二十年了!林深失蹤後,是我守著這燈塔給你們指航,多少回你們晚歸,是這燈照著你們靠岸的,我怎麼可能
陳老大卻沒看她,像沒聽見似的,猛地彆開臉。就這一下,壤駟龢瞧見他後頸——三道平行的血痕,不深,但新鮮得很,紅肉翻著,邊緣還沾著點濕乎乎的黏液,不是血,是透明的,像是什麼海洋生物的趾爪刮出來的。
她心裡一沉,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醫療站突然傳來驚叫,啊——!是那個年輕醫生的聲音,帶著哭腔,聽著快嚇暈了。
眾人一下扭頭看去,就見剛才還躺在病床上的幾個受傷船員,正集體抽搐著滾下病床。咚!咚!咚!三聲悶響,他們摔在地上還在扭,胳膊腿擰得跟麻花似的,有個船員的手甚至抓到了自己的腳脖子,姿勢詭異得很。
更嚇人的是他們的臉——眼白不知啥時候變成了詭異的珠母色,白裡透著青,青裡泛著光,跟海邊撿的貝殼內層一個樣。他們喉嚨裡還發出聲,不是說話,是像蟹群吐泡的動靜,咯咯咯,聽得人頭皮發麻,後脖子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年輕醫生嚇得跌坐在地,手扒著牆角往後縮,手指都在抖,指著牆上掛的血壓計喊:他們血壓計讀數在倒流!指標往回跑!從120跑到80了!還在跑!
沒人敢動,都盯著那些抽搐的船員看。阿海突然使勁拽了拽壤駟龢的衣角,聲音抖得不成樣:看海裡!
所有人往海麵看——濃霧不知啥時候漫過來了,像塊大灰布,從遠處往港灣裹,快得很,剛才還能看見的漁船桅杆,這會兒都隻剩個模糊的影子。霧裡飄著點點幽綠的光,忽明忽暗,像鬼火似的。仔細瞧,那些光點竟隱約勾勒出艘船的輪廓,沒有帆,沒有桅杆,就那麼飄著,船身是黑的,在霧裡若隱若現,像艘幽靈船。
礁石間傳來窸窸窣窣的聲兒,是濕漉漉的爬行聲,一下一下,很近。還帶著股濃重的腐藻味,腥得人想嘔,比剛才的海風腥甜氣難聞十倍。
進塔!壤駟龢反應快,一把扯過嚇呆的阿海,往燈塔裡拽。這時候哪兒都沒燈塔結實,至少是石頭砌的。
阿海還沒回過神,被她拽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在灑了漆的地上。兩人剛衝進塔,壤駟龢反手就關鐵門,一聲,鐵鎖扣上。門剛合上不到一秒,的一下,什麼重物砸在門板上,震得她胳膊發麻,耳朵裡嗡嗡響。
借著門外微弱的光往門板上看——一個凹陷的爪形凸痕,五個趾頭,尖得很,深深嵌在鐵皮裡,像是用鐵爪子砸的。
塔內的應急燈響了聲,忽明忽滅。燈管閃得人眼暈,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在牆上晃來晃去。陳老大跟進來了,還有幾個沒倒下的漁民,手裡都抄著家夥——有拿魚叉的,有舉撬棍的,還有個攥著把菜刀,刀刃上還沾著魚腥味。
陳老大用沒受傷的手舉著魚叉,叉尖對著壤駟龢,眼睛紅得嚇人,像要冒火:解釋。他腳邊散落著懷表零件,剛才撬表蓋時崩掉的,有個小齒輪滾到壤駟龢腳邊,她低頭一看,那齒輪竟是用魚骨切削而成的,白森森的,邊緣還磨得挺光滑。
壤駟龢心往下沉,剛要說話,角落陰影裡突然走出個人。剛才竟沒人注意那兒還有人。穿件靛藍道袍,料子看著普通,是粗棉布的,卻乾乾淨淨,袖口繡著朵淡青色的雲,針腳細得很。年紀不大,二十出頭,梳著個簡單的發髻,用根木簪彆著,木簪是普通的桃木,沒雕花。眉眼清俊,鼻梁挺,嘴唇薄,手裡拿把拂塵,白須黑柄,站在那兒沒動,卻看著倒有幾分仙風道骨。
是鮫人蠱。年輕人開口,聲音清潤,像山澗的水。他沒看陳老大的魚叉,徑直走到旁邊個還在抽搐的傷員身邊,拂塵輕輕掃過傷員眉心,那傷員抽搐的幅度竟小了點,聲也弱了些。《海內十洲記》載東海鮫人泣珠惑心,但鮮有人知她們指甲藏蠱——遇血則發,惑人心智,還能控人生死。剛才那位船長老兄後頸的傷,就是被鮫人撓的吧?
他轉向壤駟龢,微微頷首,動作不卑不亢:在下乘月,家師是嶗山清虛道長,令我來取鎮塔鏡。這燈塔底下鎮壓的東西,快鎮不住了。
鎮塔鏡?陳老大皺眉,魚叉沒放,還是對著壤駟龢,啥是鎮塔鏡?跟她有啥關係?
乘月剛要說話,應急燈地全滅了。塔內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隻有門縫透進點霧裡的綠光,忽閃忽閃的,更嚇人。
黑暗中,壤駟龢覺得手腕一涼,不是鐵扶手的涼,是滑溜溜的涼,像是有冰涼的鱗片擦過麵板,帶著濕意。她心裡一緊——林深失蹤前夜,曾偷偷在這兒摳鬆了塊磚石,當時神神秘秘的,說藏了樣要緊東西,讓她萬不得已時再拿,還說拿了就知道他去哪兒了。
手指在粗糙的磚壁上摸索,塔壁是石頭的,涼得刺骨。很快摸到那塊鬆動的磚,磚縫比彆的地方大,她用力一摳,磚地掉了,手裡一空。
就在這時,塔頂的透鏡突然地一聲,低低的震響,傳遍整個燈塔。緊接著,投射出一道炫目光束,直直照進塔內,光束裡還飄著細小的光點,像塵埃。
光影在塔壁上交織、晃動,竟慢慢顯出一幅古老的海圖來。海圖是用某種發光的顏料畫的,藍盈盈的。海圖上標著密密麻麻的紅點,那是曆代沉船的位置,鏡海市這幾百年沉的船都在上麵了。此刻,那些紅點正被一道道血色的線條吞沒,像潮水似的,從外往內湧,隻有燈塔所在的礁石位置,發出微弱的藍光,還在勉強抵抗。
鏡中有雙透鏡!乘月的聲音帶著驚訝,拂塵指向塔頂,真正的鎮塔鏡嵌在常規透鏡裡——守塔人,你早知道!不然不會留著那磚石機關!
他話音未落,外麵的浪濤聲突然變得極近,嘩啦啦的,像就在塔門外,甚至能聞到更濃的海水腥氣。緊接著,鐵門發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撕裂聲,鐵皮被什麼東西用力掰著,變形的聲音聽得人心裡發毛。
阿海突然慘叫一聲,聲音尖得刺耳。
壤駟龢借著透鏡的光看去,隻見阿海的影子正被拉長、扭曲,貼在地上蠕動著,漸漸變成了觸須的形狀,黑乎乎的,有好幾根,還在往阿海的腳邊纏,像要把他拉進影子裡。
她顧不上彆的,伸左手往磚洞裡摸——摸到了!是個涼涼的東西,滑滑的。拿出來一看,是半片玳瑁梳,梳齒光滑,沒一點毛刺,上麵刻著細小的字跡,是林深的筆跡,他寫字總愛往右上斜:鏡非鏡,塔非塔,守燈人實守
後麵的字還沒看清,一聲巨響,震得整個燈塔都在抖。鐵門轟然倒塌,碎成好幾塊,掉在地上揚起一片灰。
霧裡的幽綠光湧了進來,還有那股腐藻味,濃得化不開。一個巨大的黑影堵在門口,看不清是什麼,隻看見無數濕漉漉的觸須,正往塔裡伸。
觸須帶著海水的濕冷往塔裡鑽,尖端擦過陳老大的腳踝,他一嗓子蹦起來,魚叉照著觸須猛戳過去。的一聲悶響,魚叉尖紮進觸須裡,沒見血,倒湧出些黏糊糊的透明液體,落地就冒白泡,把青磚蝕出小坑。
彆硬戳!乘月拂塵一甩,白須纏住另一條要纏阿海的觸須,往旁邊一扯。觸須吃痛似的縮了縮,卻沒退,反而更瘋地往人堆裡湧。他急著喊:鮫人蠱靠水活!找乾東西擋!
壤駟龢眼尖,瞥見牆角堆著半袋曬好的海帶,乾得發脆。她拽起袋子往門口一倒,乾海帶簌簌落了一地。觸須沾到乾海帶,果然慢了些,尖端甚至蜷了蜷,像怕那股燥氣。
有用!阿海也反應過來,扒著塔壁找東西。他摸到個舊木箱,掀開蓋是些擦燈用的棉紗,也是乾的。他抱著棉紗往觸須堆裡扔,嘴裡還喊:爸!幫我擋著點!
陳老大這會兒早顧不上瞪壤駟龢了,左臂吊在脖子上,單手舉著魚叉左撥右擋。觸須擦過他胳膊上的傷口,他地抽冷氣,傷口處突然冒起細小紅點,跟起疹子似的。
不好!蠱蟲要順著血走!乘月幾步衝到他身邊,從道袍口袋裡摸出個小瓷瓶,倒出幾粒黑褐色的藥丸往他嘴裡塞。含著!這是驅蠱的斷水丹,能撐一時!
陳老大嚼都沒嚼就嚥了,藥丸帶著股土腥味,嗆得他咳嗽兩聲,卻真覺得胳膊上的癢疼輕了點。他剛想說句,就見門口的黑影動了——不是往前湧,是往上抬了抬。
借著塔頂透鏡透的光,能看清黑影上頭竟有張人臉,或者說像人臉的東西。麵板是灰綠色的,布滿黏液,眼睛是兩個黑洞,沒眼白,鼻子塌得隻剩兩個孔,嘴卻裂得很大,嘴角快到耳根,露出細密的白牙,正呼哧呼哧往塔裡噴腥氣。
是鮫人王乘月的聲音都發緊了,拂塵捏得死緊,傳說它活了上百年,指甲裡的蠱是母蠱!剛才那些船員是被子蠱控了!
話音剛落,地上抽搐的船員突然動了。不是抽搐,是直挺挺站起來,眼白的珠母色更亮了,齊刷刷朝壤駟龢這邊轉。其中一個舉著剛才醫生掉的手術刀,木愣愣地走過來,刀尖對著她手裡的玳瑁梳。
他們要搶梳子!阿海喊著往壤駟龢身前擋。他手裡還攥著半把乾海帶,往那船員臉上糊過去。船員被糊得晃了晃,卻沒停,手一揚,手術刀擦著阿海胳膊劃過去,劃開道血口子。
阿海!陳老大眼都紅了,也不管觸須了,撲過去把阿海護在身後。可他自己也被另兩個船員圍住,退到牆角沒處躲。
壤駟龢攥著玳瑁梳往後退,後背撞到螺旋鐵梯的底座。梯階上還放著她剛才沒寫完的日誌,風吹得紙頁嘩嘩響。她瞥見日誌上林深的側影墨團,突然想起林深失蹤前總說燈塔底下有東西要喝水——當時她以為是胡話,現在才懂。
鏡非鏡,塔非塔她摸著梳齒上的字,又往磚洞看了眼。剛才急著拿梳子沒細看,磚洞裡頭好像還有東西。她伸手往裡掏,摸到個冰涼的金屬片,抽出來一看,是半塊銅鏡,邊緣鏽得厲害,鏡麵卻還能照出影。
銅鏡一拿出來,塔頂的透鏡突然又了聲,光變得更亮,直直射在銅鏡上。銅鏡反射出的光落在那些被蠱控的船員身上,他們突然叫起來,抱著頭往地上蹲,眼白的珠母色淡了些。
鎮塔鏡!這纔是鎮塔鏡的一半!乘月又驚又喜,另一半肯定在透鏡裡!把兩塊合起來就能鎮住母蠱!
可門口的鮫人王像被惹惱了,發出嗚——的低吼,觸須猛地往塔裡竄,乾海帶和棉紗根本擋不住。有根觸須纏上了鐵梯,一聲,把鏽鐵梯勒得變了形。
壤駟龢看著被觸須逼得越來越近的陳老大父子,又看了看蹲在地上發抖的船員,突然咬了咬牙。她往鐵梯上跑,梯階響得更厲害。乘月在底下喊:你乾啥?危險!
拿另一半鏡子!她頭也不回,踩著梯階往上爬。觸須追著她往上纏,擦過她的腳踝,涼得像冰。她抓著梯扶手用力拽,扶手被拽下來一截,她舉著扶手往後戳,正好戳中觸須的根。
鮫人王又是一聲低吼,塔頂上的透鏡突然開始晃,光忽明忽暗。壤駟龢爬到頂層,終於看見透鏡——透鏡中間果然嵌著半塊銅鏡,形狀正好能和她手裡的對上。
她伸手去摳嵌在透鏡裡的銅鏡,剛碰到邊,就覺得手心一陣燙,像握了塊烙鐵。鮫人王的觸須也纏上了頂層的欄杆,整座燈塔都在晃,好像隨時會塌。
底下傳來阿海的喊聲:壤駟阿姨!快!觸須要把我爸拖走了!
壤駟龢咬著牙使勁摳,銅鏡邊緣終於鬆動了。她把兩塊銅鏡往一塊兒合,的一聲,嚴絲合縫。合起來的銅鏡突然爆發出強光,比透鏡的光還亮,照得人睜不開眼。
鮫人王發出刺耳的尖叫,觸須開始往回縮,帶著那些被蠱控的船員也往門口拖。陳老大抱著阿海死死扒著牆角,才沒被拖走。
可銅鏡的光越來越強,壤駟龢覺得手快握不住了,燙得像要燒起來。她低頭往下看,看見乘月正用拂塵護著陳老大父子,看見阿海胳膊上的傷口在銅鏡光下慢慢收口,也看見鮫人王的臉在光裡變得越來越淡
突然,銅鏡猛地吸住了她的手,她想鬆卻鬆不開。塔頂的透鏡一聲碎了,碎玻璃混著光往下落。她最後看見的,是阿海睜大眼睛朝她喊,嘴型像在說。
然後,整座燈塔的光都滅了。
燈塔的光滅得沒聲息,像被誰掐了喉嚨的燭火。壤駟龢攥著銅鏡的手還燙著,可眼前黑得抓不住一點亮,隻有鮫人王的低吼還在耳邊嗡嗡轉,帶著股要把人耳膜戳破的尖細。
“阿姨!”阿海的喊聲撞在塔壁上彈回來,混著陳老大的咳嗽聲。她想應,喉嚨卻像堵了團濕海帶,發不出聲。觸須纏上來的涼意沒了,倒有股風從頭頂灌進來——是透鏡碎了的地方,帶著霧裡的腥氣,颳得臉生疼。
“抓穩!”乘月的聲音在左前方,比剛才沉了些。跟著是“咚”的一聲悶響,像是拂塵柄砸在了什麼東西上。“鮫人王退了半截,但沒走!它在等銅鏡的光弱下去!”
壤駟龢這才覺出手裡的銅鏡不燙了,溫溫的,像揣了塊曬過太陽的玉。她摸索著往梯階退,腳踢到個硬東西,是剛才拽下來的鐵扶手。“鏡子還亮著嗎?”她啞著嗓子問,指尖摸過銅鏡邊緣——鏡麵還泛著層淡光,像蒙著層薄霜。
“亮!但弱多了!”阿海應得快,跟著是窸窸窣窣的響動,“爸你彆動,我給你纏布條——剛才銅鏡光一照,你胳膊上的紅點消了不少!”
陳老大沒吭聲,隻聽見魚叉戳在地上的“篤”聲。過了會兒才悶著嗓子說:“對不住了……剛才冤枉你。”
壤駟龢愣了愣,手在梯階上摳了摳鏽跡。“先顧眼下吧。”她把銅鏡往懷裡揣了揣,布料貼著鏡麵,暖得很,“乘月道長,這鏡子能撐多久?”
“不好說。”乘月的聲音挪近了些,帶著拂塵掃過空氣的輕響,“母蠱怕它,但鮫人王活太久了,說不定有彆的法子……你聽!”
話音剛落,塔外突然傳來“嘩啦啦”的水聲,不是浪拍礁石的動靜,是好多東西在水裡遊的聲音,快得很,像魚群往燈塔這兒湧。跟著是“砰砰”的撞聲,撞在礁石上,撞在塔壁上,像是有船在霧裡瞎闖。
“是漁船!”陳老大的聲音急了,“霧太大,沒了燈塔的光,他們找不到碼頭!”
壤駟龢心裡一揪。她往塔頂爬時看過,港外停著七八艘晚歸的漁船,都是今早出去的小漁船,沒帶多少燈油。這霧濃得能擰出水,沒燈塔指引,撞上礁石就是船毀人亡。
“得把燈點起來!”她摸起身旁的鐵扶手往頂層爬,梯階晃得厲害,剛才被觸須勒過的地方“嘎吱”響,像隨時會斷。“銅鏡能發光,說不定能當燈芯用!”
“彆去!”乘月拽了她一把,拂塵掃過她手背,涼絲絲的,“塔頂沒了透鏡擋著,鮫人王要是撲上來……”
“總不能看著他們撞礁。”壤駟龢掙開他的手,往上又爬了兩級。懷裡的銅鏡突然熱了下,像在應她的話。“林深以前說,守塔人守的不是燈,是靠岸的人。”
她爬得快,梯階的鏽渣蹭破了手心,滲出血珠,滴在銅鏡上。銅鏡突然“嗡”了聲,比剛才亮了些,淡光順著梯階往下漫,正好照見阿海扶著陳老大站起來,也照見乘月皺著眉往門口看——門口的黑影還在,觸須縮回去不少,卻像在蓄力,尖端正微微顫著。
爬到頂層時,風更野了,颳得她頭發往臉上糊。透鏡碎成了渣,散在平台上,踩上去“哢嚓”響。她蹲下來把銅鏡放在原來嵌透鏡的凹槽裡,鏡麵朝上,淡光往上湧,雖沒以前的透鏡聚光,卻也亮得能照見港外的霧——霧裡果然有點點昏黃的光在晃,是漁船的燈,正歪歪扭扭往礁石堆裡飄。
“看見了!他們往這邊看了!”阿海在底下喊,聲音裡帶著雀躍。
壤駟龢剛想鬆口氣,就見銅鏡的光突然顫了下,像被什麼東西擋了下。她低頭往塔下看——門口的鮫人王動了,黑影往上抬,那張灰綠色的臉對著塔頂,黑洞似的眼睛直勾勾盯著銅鏡。
“小心!”乘月的吼聲剛落,鮫人王突然發出一聲尖嘯,不是往塔裡撲,是猛地往後退,撞在礁石上,“轟隆”一聲,濺起的水花像雨似的打在塔壁上。
跟著是更響的水聲——不是它退了,是它用觸須拍打著海水,把霧裡的小漁船往燈塔這邊趕!有艘漁船被浪推著,“咚”地撞在塔下的礁石上,桅杆斷了半截,昏黃的燈掉進海裡,滅了。
“畜生!”陳老大紅著眼就要往門口衝,被阿海死死拽著。
壤駟龢急得往銅鏡上摸,想讓它再亮些,能照得更清楚些。指尖剛碰到鏡麵,就覺得手心一麻——銅鏡突然吸住了她的手,比剛才還緊,淡光順著她的胳膊往上爬,像有無數根細暖的線往麵板裡鑽。
她聽見林深的聲音了,很輕,像在耳邊說:“鏡是骨,塔是鱗,守燈人……要成燈啊。”
懷裡的玳瑁梳也熱了,從領口滑出來,落在銅鏡旁。梳齒上的字突然亮了,是沒看完的後半句:“守燈人實守歸航魂。”
銅鏡的光猛地爆開來,比剛才強十倍,直直射向霧裡。港外的漁船像被引著似的,慢慢往碼頭轉。鮫人王的尖嘯聲越來越遠,黑影在光裡縮成個小點,終於沒入霧裡不見了。
可壤駟龢覺得自己在變輕,像被光托著,往上升。她低頭往下看,看見乘月舉著拂塵站在梯階下,仰著頭看她,眼神複雜;看見阿海扶著陳老大,對著塔頂哭;還看見那半片玳瑁梳落在銅鏡旁,梳齒上沾著的血珠,正慢慢滲進銅鏡裡。
風還在刮,鹹腥氣裡混著點暖,像林深以前從碼頭帶回來的、曬過太陽的魚乾味。銅鏡的光越來越亮,把她的影子映在塔壁上,拉得很長,像盞不會滅的燈。
港外的漁船慢慢靠岸了,漁民們的喊聲順著風飄過來,帶著劫後餘生的顫。壤駟龢想笑,嘴角剛揚起來,就覺得身體徹底沒了重量,跟著光一起,融進了塔頂的夜空裡。
塔下的阿海突然指著塔頂哭出聲:“燈……燈亮了……可阿姨呢?”
陳老大沒說話,隻是抬手抹了把臉,摸到滿臉的濕,不知是霧水還是淚。乘月望著塔頂的光,輕輕歎了口氣,拂塵往懷裡收時,掉出個小瓷瓶,是裝“斷水丹”的那個,瓶底沾著片乾海帶,是剛才擋觸須時沾上的。
光一直亮著,從那天起,鏡海市東海岸的燈塔再沒滅過。漁民們說,那光比以前暖,霧再大也能照見碼頭。隻是沒人再見過守塔的壤駟龢,隻有阿海偶爾會往塔下的礁石灘跑,撿些碎貝殼,拚出個人的形狀,對著塔頂的光說話。
有回他拚完貝殼,轉身要走,聽見身後有輕輕的響動,像誰在日誌上寫字。他回頭看,隻有風刮著塔門“哐當”響,地上的貝殼卻被擺得更齊了些,中間放著半片玳瑁梳,梳齒上的字還亮著,在月光下泛著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