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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火裡的褶皺 第58章 欠條裡的獎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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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鎮子東頭老槐樹下,日頭毒得像潑了火,土路上的灰被曬得發白,腳一踩就騰起細煙,混著修車鋪飄來的機油味,嗆得人鼻子發酸。樹影裡臥著條老黃狗,吐著舌頭呼哧呼哧喘,尾巴有氣無力地掃著地麵,帶起零星土粒。不遠處雜貨鋪門口,王嬸正彎腰給竹筐青菜灑水,水珠落葉子上“啪嗒”響,濺起的泥點沾在藍布褂子下擺,像撒了把芝麻。

拓跋黻蹲在槐樹根上,手裡捏著張泛黃的欠條,紙邊被風啃得毛糙,“王秀蓮欠拓跋黻三百元2014612”的字跡被汗水浸得發暈。他今年四十二,頭發早白了大半,日頭下泛著銀光,額角皺紋裡積著汗,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洗得發白的灰襯衫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哢吧”一聲,他站起身時膝蓋響了。

“王嬸。”他開口喊,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王嬸直起腰,手裡的瓢“當啷”掉水桶裡。她轉過身,眼角皺紋擠成堆,嘴角扯了扯沒笑出來:“是……拓跋兄弟啊。”

竹筐裡的青菜綠得發亮,帶著剛澆過水的潮氣,有棵小油菜葉子上沾著隻七星瓢蟲,紅底黑點點,在陽光下動了動腳。拓跋黻目光從瓢蟲滑開,落在王嬸手上——那雙手布滿老繭,指關節腫得發亮,虎口有道淺淺的疤,是當年給兒子縫書包時被針紮的。

“我來……”拓跋黻摸了摸兜,欠條紙邊硌著掌心,“來看看你。”

王嬸往店裡讓了讓,門簾上的塑料珠子“嘩啦”響:“進屋坐,屋裡涼快。”

雜貨鋪裡暗沉沉的,牆角堆著半袋麵粉,袋口沒紮緊,白花花的粉順著袋縫往下掉。貨架上擺著醬油醋、鹽巴糖,還有幾包花花綠綠的零食,包裝都起了皺。最裡頭案板上,放著個掉了漆的鐵盒子,盒蓋上用紅漆寫著“學費”兩個字,漆皮掉了一半,看著像哭花了的臉。

拓跋黻拉過條板凳坐下,板凳腿在泥地上蹭出“沙沙”聲:“娃呢?”

王嬸給搪瓷缸裡倒涼水,水聲“咕嘟咕嘟”的:“在裡屋寫作業呢。今年高三了,忙。”她把缸子遞過來,缸沿上有個豁口,磨得很光滑。

拓跋黻沒接,從兜裡掏出欠條放案板上。紙頁被風一吹輕輕抖了抖。“這錢……”他喉嚨滾了滾,“你要是手頭緊,就先欠著。”

王嬸的手頓了頓,涼水順著缸壁往下流,滴在案板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她盯著欠條看半晌,突然抬手抹了把臉,指縫裡滲出的水珠不知是汗還是淚:“拓跋兄弟,我知道你難。當年要不是你……”

“說這乾啥。”拓跋黻打斷她,目光掃過牆上——牆上貼著好幾張獎狀,都是王嬸兒子王磊得的,“三好學生”“數學競賽一等獎”,紅底金字被太陽曬得褪了色,卻還平平整整,邊角都用膠帶粘住了。

裡屋傳來翻書的“嘩啦嘩啦”聲,接著是筆尖劃紙的“沙沙”聲。王嬸往門簾處看一眼,聲音壓得低低的:“磊磊這孩子懂事,知道我沒錢給他買輔導書,就天天去鎮中學圖書館借。前幾天說想考醫學院,將來給人看病,不用再像我這樣……”她沒說下去,拿起案板上的抹布反複擦著“學費”鐵盒。

拓跋黻想起十年前——那天也這麼熱,王嬸抱著發高燒的磊磊跪在他廢品站門口,眼淚把前襟都哭濕了:“拓跋兄弟,求你借我點錢給娃看病,我一定還!”他當時剛收了批舊報紙賣了三百塊,沒猶豫就塞給了她。

“這錢不用還了。”拓跋黻把欠條往王嬸那邊推了推,“你看磊磊這些獎狀,比三百塊金貴多了。”

王嬸猛地抬頭,眼睛紅得像兔子:“那不行!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這幾年攢了點……”她掀開鐵盒,裡麵是一堆零錢,毛票、硬幣叮叮當當地響,“還差八十,我再去撿幾天廢品就夠了。”

拓跋黻剛要說話,裡屋門簾“嘩啦”被掀開,王磊站在門口。他穿件洗得發白的校服,袖口捲到胳膊肘,露出細瘦的手腕,頭發短短的,額前碎發被汗打濕貼在麵板上。手裡捏著本醫學書,書頁捲了邊,眼神亮得像淬了光的釘子。

“媽,我都聽見了。”王磊走到案板前拿起欠條,看了看拓跋黻又看了看王嬸,“拓跋叔,這錢我們一定還。等我考上大學勤工儉學掙錢,不光還你三百,還會多給你報你的恩。”

拓跋黻看著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兒子——要是還在,也該這麼大了。那年兒子患白血病要骨髓移植,他到處借錢沒人肯借,最後眼睜睜看著娃沒了。他鼻子一酸,彆過頭假裝看貨架上的醬油瓶。

“傻孩子說啥呢。”王嬸拍了拍王磊的胳膊,“拓跋叔是好人。”

“好人也不能白借錢。”王磊把欠條折成方塊塞進兜裡,“拓跋叔,我給你算筆賬。我媽每天賣菜能掙十五塊,省著花一個月能攢三百,八十塊頂多撿五天廢品。等我放假了也去撿,肯定能儘快還你。”

拓跋黻被他逗笑了,眼角皺紋舒展開些:“你這娃,倒挺會算。”

正說著,雜貨鋪門口傳來“嘀嘀”喇叭聲,一輛摩托車停在樹底下。騎車的是個中年男人,穿件花襯衫戴副墨鏡,嘴角叼著根煙,煙圈悠悠往上飄。他摘下墨鏡瞥了眼拓跋黻,又看向王嬸:“王秀蓮,欠我的房租該交了吧?都拖半個月了。”

王嬸的臉“唰”地白了:“張老闆,再寬限幾天,我這就湊……”

“湊?你拿啥湊?”張老闆從摩托車上下來,腳往地上一跺碾碎煙蒂,“要麼交錢,要麼明天就搬出去!我這鋪子可不是白給你用的!”

王磊攥緊拳頭,指關節發白:“你彆欺負我媽!”

“嘿,小屁孩還敢頂嘴?”張老闆伸手就要推王磊,拓跋黻猛地站起來擋在王磊身前。他比張老闆高半個頭,常年搬廢品練出的力氣讓胳膊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

“有話好好說。”拓跋黻聲音沉了沉,“房租多少錢?”

張老闆上下打量他一番嗤笑一聲:“五百。你替她交?”

拓跋黻摸了摸兜,兜裡隻有今天收廢品掙的二十塊。他咬了咬牙:“我先欠著,三天內給你。”

“你?”張老闆撇撇嘴,“你一個收破爛的能有啥錢?彆到時候跑了。”

“我拓跋黻在這鎮子住了二十年,從不欠賬。”拓跋黻從腰上解下串東西——是他廢品站的銅鑰匙,磨得發亮,“這押你這。”

張老闆接過鑰匙掂量掂量又扔回來:“誰要你這破東西。要麼現在交錢,要麼就讓她搬。”他伸手去掀王嬸的菜筐,“這些菜看著還能賣幾個錢,先抵了!”

“彆碰!”王嬸撲過去護菜筐,被張老闆推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王磊趕緊扶住她,眼睛紅得要冒火:“你再碰我媽試試!”

拓跋黻往前一步攥住張老闆的手腕。他手勁大,張老闆疼得“哎喲”叫一聲:“你放手!不然我報警了!”

“報警正好,讓警察評評理,你憑啥搶人家東西。”拓跋黻瞪著他,眼裡的紅血絲像要滲出來。

周圍漸漸圍了些人指指點點。張老闆臉上掛不住,使勁掙開手:“行,算你狠!三天!就三天!要是還交不上房租,看我怎麼收拾你們!”他騎上摩托車“嘀嘀”響著跑了,尾氣帶著股汽油味嗆得人皺眉。

王嬸腿一軟坐在地上哭起來:“這可咋辦啊……磊磊還要上學……”

王磊蹲下來抱著王嬸的肩膀:“媽,彆哭,有我呢。大不了我不去上學了,去打工掙錢。”

“胡說!”王嬸猛地抬起頭,眼淚糊了滿臉,“你必須上學!媽就是去要飯,也得供你上大學!”

拓跋黻看著這娘倆,心裡像被什麼揪著疼。他想起兒子臨終前拉著他的手說:“爸,我想上學……”他深吸一口氣走到王嬸麵前:“王嬸,你先起來。房租的事,我來想辦法。”

王嬸搖搖頭:“不行,我不能再麻煩你了……”

“啥麻煩不麻煩的。”拓跋黻把她扶起來,“磊磊是個好娃,不能耽誤了。我這就回廢品站,看看有沒有能當錢的東西。”

他轉身往外走,王磊追上來:“拓跋叔,我跟你一起去!我有力氣,能幫你搬東西。”

拓跋黻笑了笑:“行。”

廢品站在鎮子西頭,靠牆搭著個棚子,裡麵堆著舊報紙、破銅爛鐵、塑料瓶,亂七八糟卻碼得整整齊齊。棚子底下有張舊木桌,桌上放著個收音機正“咿咿呀呀”唱豫劇。

拓跋黻翻出個舊木箱,裡麵是些他捨不得賣的東西:兒子的小書包、掉了漆的玩具車、一本磨破了的童話書。他從箱底摸出個鐵盒子,開啟一看,裡麵是枚軍功章——是他年輕時在部隊得的,立過三等功。

“這章……”王磊盯著軍功章眼睛發亮,“拓跋叔,你當過兵?”

“嗯。”拓跋黻摸了摸軍功章,上麵的紅漆掉了不少,“當年在邊防線上待了五年。”

他把軍功章揣進兜:“這章能值點錢,我去趟古玩店。”

“不行!”王磊拉住他,“這是你的榮譽,不能賣!我去打工,去工地搬磚,一天能掙一百呢!”

拓跋黻拍了拍他的肩膀:“傻娃,搬磚哪有那麼快。這章放著也是放著,能換錢給你交房租,值。”

他剛要走,收音機裡突然響起個聲音:“現在插播一條通知:本市醫學院麵向社會征集誌願者,參與一項醫學研究,成功參與可獲得獎金一千元……”

王磊眼睛一亮:“拓跋叔!我去!我正好想考醫學院,去看看也挺好!”

拓跋黻猶豫了:“那研究……安全不?”

“肯定安全!是正規醫院!”王磊從兜裡掏出手機——是個舊手機,螢幕裂了道縫,他查了查,“你看,是市,風一吹,眼淚就掉了下來。

他去給張老闆交了房租,又把那兩百塊錢塞給王嬸:“拿著吧,買點吃的。”

王嬸沒接,隻是看著王磊的墳,眼神空落落的:“拓跋兄弟,你說……磊磊是不是在怪我?”

拓跋黻沒說話,隻是陪著她站著。日頭漸漸落下去,把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突然,王嬸抬起頭眼睛裡閃過一絲光:“拓跋兄弟,我想起來了!當年你兒子生病,我偷偷去醫院給你交過住院費!我還留著繳費單呢!”

她瘋了似的往家跑,拓跋黻趕緊跟上去。王嬸翻箱倒櫃從床底下摸出個舊鞋盒,裡麵果然有張繳費單,日期正是他兒子住院的時候,金額是五百塊。

“你看!我沒騙你!”王嬸舉著繳費單又哭又笑,“我不欠你錢了!我還多給了你兩百!”

拓跋黻看著那張繳費單,突然想起那天他去繳費,護士說有人替他交了。他一直不知道是誰,沒想到是王嬸。

他把繳費單小心翼翼地摺好放進兜裡。風從窗戶吹進來掀動了桌上的藥瓶,瓶身空蕩蕩的發出“叮叮”的輕響。

王嬸突然抓住拓跋黻的手,眼神很亮:“拓跋兄弟,磊磊不在了,我一個人也沒啥意思。你要是不嫌棄,我跟你過吧?咱們一起收廢品,攢錢給鎮上的學校捐點書,就當是……當是磊磊的心願。”

拓跋黻看著她,心裡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他點了點頭,喉嚨發緊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砰”的一聲巨響,好像有什麼東西倒了。拓跋黻和王嬸對視一眼,趕緊往外跑。

院子裡,張老闆躺在地上,腦袋旁邊有一灘血。他的摩托車倒在一邊,車把歪了,前輪還在慢慢轉著。不遠處,一個穿深色衣服的人正往衚衕口跑,手裡拿著個包,包上還沾著血。

拓跋黻心裡一驚拔腿就追。那人跑得很快像隻兔子,拐過幾個彎就沒影了。拓跋黻站在衚衕口喘著粗氣,看著空蕩蕩的街道,突然覺得後背一涼——剛才那人的側臉,好像有點眼熟。

拓跋黻攥著拳頭站在衚衕口,風卷著牆根的落葉打在褲腳,沙沙響得人心慌。王嬸跟過來時臉還白著,攥著他胳膊的手直抖:“是……是搶錢的?張老闆他……”

拓跋黻沒應聲,扭頭往院子跑。張老闆還趴在地上,血順著磚縫往低窪處淌,在夕陽下泛著暗紫的光。他蹲下身探了探鼻息,指尖剛碰到麵板就縮了回來——涼的。

“快……快報警。”王嬸的聲音抖得像風中的紙,摸手機時手指老往地上滑。拓跋黻按住她的手,目光掃過張老闆攥緊的拳頭,指縫裡露出半張皺巴巴的錢票。摩托車座墊歪著,原本壓在底下的布包掉在地上,拉鏈被扯得豁開,裡麵空空的,隻剩幾根稻草。

警笛聲從鎮子那頭飄過來時,拓跋黻靠在院門口抽煙。煙是剛才從張老闆口袋裡摸的,嗆得他咳了兩聲。老槐樹的影子斜斜鋪在地上,把他的影子劈成兩半,一半落在王嬸家門檻上,一半挨著張老闆的摩托車。

“你說那深色衣服的……”王嬸湊過來聲音壓得低,“我瞅著他跑的時候,褲腳沾著點白灰,跟你廢品站後院那堆舊石灰似的。”

拓跋黻夾著煙的手頓了頓。廢品站後院是堆過幾袋舊石灰,前陣子下雨衝塌了牆角,他還沒來得及清。但那片亂糟糟的,鎮上誰都能去,算不得什麼憑據。

警察來來回回問了半晌,記筆錄的小同誌筆尖在紙上劃得飛快:“穿深色衣服?戴帽子沒?身高大概多少?”

“沒看清帽子,就瞅著比你矮點,跑起來有點瘸。”王嬸扒著門框說。拓跋黻突然想起剛才追出去時,那人拐過。

“這書……”拓跋黻翻了翻,看不懂,“王嬸,你看看認識不?”

王嬸擦了擦手走過來,翻了翻書搖了搖頭:“不認識。看著挺老的。要不打電話問問沈先生?”

拓跋黻覺得有理,掏出沈知微的名片打了電話。沈知微聽說有兩本線裝的《傷寒雜病論》,聲音都激動了:“拓跋大哥!你等著,我馬上過去!”

不到一個小時,沈知微就騎著摩托車趕來了。他一把抓過那兩本書,翻來覆去地看,眼睛都快貼到書頁上了。

“好!好啊!”沈知微激動得直搓手,“這是清代的抄本!很稀有!拓跋大哥,這兩本書我給你一萬塊!”

一萬塊?拓跋黻和王嬸都驚呆了。他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錢。

“沈先生,這……這太多了吧?”王嬸結結巴巴地說。

“不多不多!”沈知微擺擺手,“這書的價值遠不止這些。拓跋大哥,王嬸,你們要是願意賣,我現在就給你們錢。”

拓跋黻看著王嬸,王嬸點了點頭。拓跋黻深吸一口氣:“行。不過沈先生,我有個條件。”

“你說!”沈知微一口答應。

“這錢我想拿一部分給鎮上學校建個小圖書館。”拓跋黻說,“剩下的……給劉老三媳婦點,讓她給孩子交學費。”

沈知微愣了愣,隨即笑了:“拓跋大哥真是好人。沒問題!不光這錢,我再捐五千塊!一定把圖書館建得漂漂亮亮的!”

那天下午,廢品站裡一片喜氣。拓跋黻和王嬸商量著,拿一萬塊建圖書館,剩下的五千塊給劉老三媳婦兩千,剩下的三千存起來慢慢用。沈知微當場就把錢轉了過來,還說要幫忙聯係施工隊。

看著沈知微興奮地打電話聯係施工隊,拓跋黻突然覺得,磊磊好像就在旁邊看著,眼睛亮閃閃的,像以前得了獎狀時一樣。

過了半個月,圖書館開工了。施工隊在鎮中學後院蓋了間小瓦房,沈知微還從城裡拉來不少新書,擺滿了整整兩排書架。拓跋黻和王嬸每天都去幫忙,看著小瓦房一點點蓋起來,心裡比喝了蜜還甜。

這天傍晚,拓跋黻和王嬸從學校回來,剛到廢品站門口就看見一個人蹲在地上哭。走近一看,是劉老三媳婦。

“咋了這是?”王嬸趕緊問。

劉老三媳婦抬起頭,臉上全是淚:“拓跋大哥,王嬸,我男人……他在裡麵犯病了,需要錢治病……我實在沒辦法了……”

拓跋黻心裡咯噔一下。他想起劉老三媳婦說過,劉老三有哮喘病,平時就靠藥頂著。

“需要多少錢?”拓跋黻問。

“醫生說要三千……”劉老三媳婦哭著說,“我去哪湊這麼多錢啊……”

拓跋黻皺了皺眉。建圖書館花了不少錢,剩下的錢給劉老三媳婦兩千後,就剩一千了。

“彆急。”王嬸拉著劉老三媳婦的手,“錢的事我們想辦法。”

拓跋黻琢磨著,要不把沈知微給的那枚軍功章賣了?可那是他這輩子最看重的東西……

就在這時,沈知微騎著摩托車來了,手裡還拿著個包裹:“拓跋大哥,王嬸,我給你們帶好東西了!”他看見劉老三媳婦在哭,愣了愣,“這是咋了?”

王嬸把事情說了說。沈知微聽完,從包裡掏出三千塊錢遞給劉老三媳婦:“拿著吧,先給你男人治病。”

劉老三媳婦嚇壞了,連忙擺手:“不行!我不能再要你們的錢了!”

“拿著。”沈知微把錢塞她手裡,“就當是我提前預支的。等你男人出來了,讓他去我書店幫忙,乾活抵債。”

劉老三媳婦攥著錢,眼淚掉得更凶了:“沈先生,你真是大好人……”

“啥好人不好人的。”沈知微笑了笑,“誰還沒個難的時候。對了拓跋大哥,我給你帶了瓶好酒,咱哥倆今晚喝兩杯。”

那天晚上,廢品站裡飄著酒香。拓跋黻、王嬸和沈知微坐在小灶台旁,喝著酒聊著天。沈知微說他年輕時也窮過,多虧了好心人幫忙才唸完大學,現在就想多幫點像王磊這樣的孩子。

拓跋黻喝了口酒,覺得心裡暖烘烘的。他看了看王嬸,王嬸正給沈知微夾菜,臉上帶著笑。月光從棚子縫裡照進來,落在桌上的酒瓶上,亮晶晶的。

過了一個月,圖書館建好了。校長特意辦了個簡單的揭牌儀式,鎮上的人都來了,孩子們圍著新書嘰嘰喳喳地笑,像一群快樂的小鳥。拓跋黻和王嬸站在人群後麵,看著孩子們的笑臉,覺得比自己得了獎狀還高興。

揭牌儀式結束後,沈知微要回城裡了。他拉著拓跋黻的手說:“拓跋大哥,以後有舊書隨時聯係我。還有,我書店缺個人幫忙整理書,要是劉老三媳婦願意去,就讓她跟我走。”

拓跋黻趕緊把劉老三媳婦叫過來。劉老三媳婦聽說能去城裡乾活,還能照顧上學的孩子,高興得直點頭:“願意!我願意!”

沈知微走的那天,拓跋黻和王嬸去送他。沈知微騎著摩托車,劉老三媳婦抱著孩子坐在後麵,臨走時還回頭揮了揮手。摩托車漸漸遠去,消失在路的儘頭。

拓跋黻和王嬸站在路邊,看著空蕩蕩的路,心裡卻很踏實。王嬸突然拉了拉他的手:“拓跋兄弟,咱也該給磊磊立個碑了。”

“嗯。”拓跋黻點點頭,“就寫‘好孩子王磊之墓’。”

兩人往王磊的墳地走。風輕輕吹著,路邊的野花搖搖晃晃的,像在點頭。拓跋黻覺得,磊磊一定能看到這一切,看到圖書館裡的新書,看到孩子們的笑臉,看到他和王嬸好好地活著。

走到墳地時,拓跋黻突然看見墳前放著一束野花,是磊磊最喜歡的小雛菊。他愣了愣,問王嬸:“你放的?”

王嬸搖搖頭:“不是我。”

誰會來給磊磊送花呢?拓跋黻心裡納悶。他蹲下來,看見花旁邊還有張紙條,上麵寫著:“磊磊,謝謝你的書。我會好好讀書的。”字跡歪歪扭扭的,像是個孩子寫的。

拓跋黻和王嬸對視一眼,都笑了。說不定是哪個得到新書的孩子,聽校長說了磊磊的事,特意來送的花呢。

夕陽西下,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拓跋黻牽著王嬸的手往回走,腳步慢慢的,卻很堅定。廢品站的煙筒裡冒出嫋嫋炊煙,混著舊報紙的味道,在風裡慢慢散開。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摩托車聲,越來越近。拓跋黻抬頭一看,是沈知微又回來了,他騎得飛快,臉上帶著急慌慌的神色,好像出了什麼大事。

摩托車“突突”地碾過土路,揚起的白灰裹著風撲過來,拓跋黻下意識往王嬸身後躲了躲。沈知微的車沒停穩就往下跳,藍布衫下擺被車座掛得歪了半邊,平時梳得齊整的頭發亂蓬蓬貼在額上,沾著層薄汗。

“拓跋大哥!出事了!”他攥著車把的手還在抖,聲音劈著叉,“那兩本《傷寒雜病論》……是偷的!”

王嬸“呀”地低呼一聲,往後退了半步,後腰撞在廢品站的木架子上,架上的空酒瓶“叮鈴哐啷”滾了一地。拓跋黻盯著沈知微煞白的臉,喉嚨發緊:“你說啥?偷的?”

“城裡博物館的人找到書店了!”沈知微往地上啐了口帶血的唾沫——剛才急著騎車,嘴唇撞在車把上破了,“那書是前兩年博物館丟的展品!說是民國時一個老中醫捐的,登記在案的!”

拓跋黻腦子裡“嗡”的一聲,蹲在地上翻那個舊木箱。箱底鋪著層碎稻草,他扒開稻草,看見箱板內側貼著張褪色的紅紙條,上麵用毛筆寫著“張記藥鋪”四個字。張記藥鋪……鎮上老人們說過,民國時鎮子東頭有個姓張的老中醫,後來舉家遷走了,鋪子裡的東西扔的扔、賣的賣,怕是……

“那書……”王嬸的聲音抖得像秋風裡的葉子,“那書賣了一萬塊呢……這可咋整?”

“錢我已經先墊給博物館了!”沈知微往地上蹲,雙手插進頭發裡,“可他們說要找書的來路!我要是說不清楚,就得去局子裡說!”

拓跋黻猛地想起送木箱的那戶人家——是鎮子北頭的老李家,前陣子說要搬去城裡跟兒子住,扔了一院子舊東西。他扛起木箱就往三輪車旁跑:“我去老李家家問!”

“我跟你去!”沈知微爬起來就去扶摩托車,腳剛沾地又趔趄了一下——剛才急刹車時腳踝崴了,現在腫得像個饅頭。

王嬸追出來塞了個布包:“帶瓶水!路上喝!”

三輪車“嘎吱嘎吱”往鎮子北頭跑,沈知微坐在車鬥裡揉腳踝,額頭上的汗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木箱上。拓跋黻蹬著車,後背的汗把灰襯衫浸得發黑,心裡卻跟揣了塊冰似的——要是老李說不清楚,沈知微怕是真要遭罪。

到老李家時,院門敞著,院裡堆著半車沒搬完的鍋碗瓢盆。老李正蹲在台階上抽煙,見拓跋黻扛著木箱來,愣了愣:“咋又扛回來了?嫌占地方?”

“李叔,這箱子裡的書是啥來路?”拓跋黻把木箱往地上一放,聲音都啞了,“城裡博物館的人找來,說是偷的!”

老李“噌”地站起來,煙蒂掉在鞋上也沒顧上踩:“偷的?不可能!這是我家老婆子的陪嫁!”

“陪嫁?”沈知微瘸著腿湊過來,“您老婆子孃家是……”

“就是鎮子東頭張記藥鋪的!”老李往門檻上坐,拍著大腿歎氣,“我丈母孃是張老中醫的閨女!當年遷走時帶不動這些書,就留了箱子給我老婆子!咋就成偷的了?”

拓跋黻心裡鬆了半截,剛要說話,就見老李的兒子從屋裡出來,手裡拎著個藤箱:“爸,這箱子帶不帶?”藤箱上纏著圈紅布,布上繡著朵半開的梅花,跟木箱上的紅紙條顏色差不多。

“帶!那是你姥姥的念想!”老李瞪了兒子一眼,又轉頭對拓跋黻說,“箱底有張字條,是我丈母孃寫的,說清了書的來路!”

拓跋黻趕緊翻木箱底,果然在碎稻草下摸出張泛黃的字條,上麵用小楷寫著“民國三十七年,父贈醫書兩冊,留女秀蘭存念”,落款是“張月卿”。沈知微湊過來看,眼睛亮了亮:“張秀蘭!博物館登記的捐書人就是張秀蘭!這是她閨女的東西!”

老李兒子突然“哎”了一聲,從藤箱裡掏出個布卷:“這裡還有本相簿!裡麵有老照片!”

相簿是牛皮封麵的,翻開,突然想起兜裡的藥方,掏出來遞給沈知微:“你懂醫書,看看這方能用不?劉老三在裡麵犯了哮喘,說不定用得上。”

沈知微接過藥方看了看,又翻了翻《傷寒雜病論》,點頭:“這是張老中醫的方子!對症!我明天就托人送去局子裡!”

這天晚上,廢品站的灶台旁擺了桌菜:王嬸炒的青菜,拓跋黻從鎮上買的醬肉,還有沈知微帶的酒。月光從棚子縫裡漏下來,落在酒壺上,亮晶晶的像撒了把星星。

沈知微喝了口酒,突然往拓跋黻身邊湊了湊:“拓跋大哥,我跟你說個事——我書店缺個管賬的,王嬸要是願意去,管吃管住,月薪兩千!”

王嬸手裡的筷子頓了頓:“我?我不認字啊!”

“不用認字!”沈知微笑著擺手,“就數數錢記個大數!你要是去了,拓跋大哥也能去城裡住,不用在這風吹日曬的收廢品了!”

拓跋黻沒說話,往王嬸碗裡夾了塊醬肉。王嬸扒拉著碗裡的飯,過了半晌才小聲說:“廢品站挺好的……磊磊的書還在這兒呢。”

沈知微歎了口氣,沒再勸。夜色慢慢深了,遠處傳來幾聲狗叫,混著灶上粥的“咕嘟”聲,倒也安生。

第二天沈知微走時,拓跋黻往他包裡塞了袋曬乾的野菊花:“泡水喝,敗火。”沈知微騎著摩托車走了老遠,還回頭揮了揮手,藍布衫在風裡飄,像隻落單的鳥。

拓跋黻和王嬸照舊每天去廢品站,隻是多了件事——每天傍晚去圖書館看看。孩子們趴在書架旁看書,手指點著字一個一個念,聲音軟軟的,像剛出殼的小雞。王嬸總蹲在門口看,嘴角帶著笑,眼睛卻時不時往書架最高層瞟——那裡擺著王磊的醫學書,拓跋黻特意讓校長放的。

這天拓跋黻收廢品回來,見王嬸在棚子裡翻東西,手裡拿著件藍布小褂:“這是磊磊小時候穿的,洗乾淨了給圖書館的孩子當抹布吧。”

小褂的袖口磨破了邊,上麵還沾著塊洗不掉的墨漬——是磊磊第一次得獎狀時,不小心打翻了墨水瓶沾的。拓跋黻接過小褂疊好,突然想起沈知微說的話:“城裡住的話,圖書館離得近,天天能去看。”

王嬸往灶裡添了把柴,火“劈啪”響了聲:“城裡的樓太高,我怕暈。”

拓跋黻沒再說話,蹲在地上修三輪車的鏈條。鏈條鏽了,擦了半瓶機油才順溜。他心裡清楚,王嬸是捨不得磊磊的墳——墳就在廢品站後麵的坡上,每天站在棚子門口就能看見。

過了陣子,劉老三媳婦從城裡回來一趟,拎著袋水果糖,見了拓跋黻就哭:“拓跋大哥,劉老三好多了!那藥方真管用!沈先生還讓我在書店幫忙,一個月給兩千呢!”

她給孩子們發糖,糖紙在陽光下閃閃的,像五顏六色的小蝴蝶。拓跋黻看著孩子們圍著她笑,突然覺得沈知微說得對——日子總要往前過,磊磊要是在,也盼著王嬸能過得舒坦些。

這天晚上,拓跋黻翻出沈知微留的名片,摩挲著上麵的電話號碼,沒撥號,先往灶上看了看——王嬸正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在她臉上,皺紋好像淺了些。他把名片揣回兜裡,拿起水壺往灶上坐,水開了要泡茶,明天還得去收廢品呢。

遠處的狗又叫了,月亮從雲裡鑽出來,把廢品站的棚子照得亮堂堂的。木箱上的紅紙條被風吹得輕輕動,像誰在悄悄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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