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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火裡的褶皺 第57章 豆腐坊的鹵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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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鏡海市西區老巷的晨霧,是帶著豆香的。白得像剛點好的嫩豆腐,往青石板縫裡鑽時,還沾著隔夜豆漿的甜氣。天剛矇矇亮,東邊的雲透著點粉,像公良龢圍裙上洗褪的並蒂蓮色。

公良龢蹲在灶台前,風箱拉得呼嗒呼嗒響。灶膛裡的火光舔著鍋底,把她的影子投在土牆上,忽高忽低的,倒比牆上掛的老葫蘆更像活物。她頭發全白了,不是那種霜打的白,是像曬過三秋的蘆花,鬆鬆軟軟地堆在腦後,用根磨得發亮的木簪彆著。木簪是老樣式,刻著二字,邊角都被摩挲得圓了。

張老頭今兒個怕是來不了嘍。她對著鍋裡咕嘟冒泡的豆漿說話,聲音輕得怕驚著鍋裡的熱氣。灶台沿擺著七隻青花碗,碗沿都描著細巧的纏枝紋,最後那隻比彆的略大些,碗口描了圈淡金,是專給張爺爺留的。張爺爺患了胃癌,吃不得硬的,就愛來這兒喝碗熱豆腐腦,說比醫院的米湯暖胃。

公良龢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她的手不像普通老人那樣乾瘦,指節分明,掌心帶著常年握鹵水瓢磨出的薄繭,卻白得很,像是總泡在清水裡。這雙手剛才還在石磨邊轉,磨盤碾著黃豆,沙沙響裡,黃豆就成了漿,順著磨槽往下淌,像條奶白的小溪。

喵嗚——一聲貓叫打破了靜。窗台上傳來響,是斷腿的橘貓跳下來了。這貓去年被車軋了後腿,公良龢撿回來養著,如今走路還一瘸一拐,卻總愛搗蛋。這會兒它尾巴一甩,竟把灶邊的鹽罐掃到了地上。鹽粒撒了一地,白花花的,像落了場小雪。

你個小祖宗!公良龢剛要抬手拍它,豆腐坊的木門一聲開了。門軸老了,每次開都像老人咳嗽,帶著股陳年的木頭味。

曲黥舉著相機衝進來,麻布衫上沾著露水,頭發亂得像剛從草堆裡鑽出來。他眼睛亮得很,盯著橘貓又立刻移開,急吼吼地問:婆婆!您見著獨眼黃狸花沒?我拍《百貓圖》就差它最後一隻了!

小點聲!公良龢舀了半勺熱豆漿,往貓食盆裡一倒。豆漿撞上盆底,濺起幾點白沫,你嚇著我的豆腐腦了。她說話時,另一隻手捏著石膏粉,輕輕往旁邊的漿桶裡撒。石膏遇漿,瞬間就綻開一層雲紋,軟乎乎地浮著,像極了三十年前,她跟老伴在江船上,船槳劃開的月光——那時的月光也是這樣,碎在水麵上,一蕩一蕩的。

曲黥的話突然卡在喉嚨裡。他舉著相機的手頓了頓,鏡頭一聲轉向窗外。公良龢順著他的鏡頭看過去,石橋上,緱?正領著兒子曉宇走過。曉宇是自閉症,不愛說話,手裡總攥著紙船。今兒個那紙船看著濕漉漉的,船裡竟躺著隻黃狸花——一隻眼睛的那種。

曉宇!彆跑!緱?的聲音突然拔尖,撕破了晨霧。曉宇卻像沒聽見,學著貓叫喵嗚喵嗚地往豆腐坊撲。他跑得急,胳膊一甩,正撞在灶台邊的碗架上。

哐啷——一串脆響。七隻青花碗掉在地上,碎成了一地瓷片。那隻描金邊的碗碎得最徹底,碗底朝上,露出描紅的字,紅得像剛滴上去的血。

公良龢的手指顫了顫。手裡的鹵水勺一聲墜進缸裡,濺起的鹵水落在她手背上,涼得像冰。

對不起!我賠您!我這就賠!緱?慌忙去扶兒子,又騰出手摸口袋裡的錢夾。錢夾沒拿穩,地掉在地上,幾張零錢散出來,還掉出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是火場廢墟,穿消防服的男人抱著隻貓——正是那隻獨眼黃狸花。

老緱的貓?公良龢彎腰拾起照片。鹵水順著她的指縫往下滴,滴在照片邊緣,暈開一小片水漬,怪不得它總往消防隊跑。她跟老緱熟,老緱以前是消防員,出任務時沒的,聽說就是為了救一隻貓。

曲黥突然了一聲,相機舉得更高了。等等!這貓眼睛裡的反光他把鏡頭推近,對著黃狸花的獨眼拍了張照,是化工廠!照片在相機螢幕上放大,貓瞳裡模糊的影子漸漸清晰——是亓官黻在廢品堆裡翻找檔案的背影。亓官黻是化工廠的老員工,前陣子聽說丟了份重要的東西。

豆腐坊裡頓時靜下來,隻剩鍋裡豆漿咕嘟咕嘟的沸騰聲。三種目光在蒸汽裡撞在一起:緱?的眼裡是驚惶,她怕兒子闖了禍;曲黥的眼裡是興奮,他好像發現了大新聞;公良龢的眼裡是沉思,她捏著照片的手指越收越緊。

喵——!橘貓突然炸毛,弓著背尖叫起來。它聲音尖得刺耳,像是見了什麼嚇破膽的東西。

後院傳來瓦甕破碎的巨響。聲音悶沉沉的,帶著酸漿的餿味往屋裡鑽。

三人愣了愣,一起往後院衝。後院裡,段乾?正從酸漿缸裡撈東西——他半個身子都泡在缸裡,臉上沾著豆渣,手裡攥著個密封袋。袋子裡鼓鼓囊囊的,看著像幾張紙。

熒光粉還有指紋段乾?抹了把臉上的豆渣,聲音急得發顫,禿頭張的人追到這兒了!這袋子是我從亓官黻那兒拿的,裡麵是化工廠的汙染報告!

禿頭張是化工廠的老闆,出了名的橫。公良龢皺了皺眉,抄起灶邊的葫蘆瓢,舀起滿滿一瓢滾燙的豆漿。我這兒不是你們鬥法的地方!她手腕一揚,潑出的豆漿在空中拉成道白練,地澆在牆外。牆頭上剛探出來的紅外燈一聲,滅了。那燈藏得隱蔽,若不是豆漿澆得準,根本發現不了。

婆婆好身手!牆頭突然翻下道黑影。是個少年,看著不過十六七歲,梳著雙髻,左邊髻上還彆著個小小的銅鈴鐺。他穿件玄色勁裝,上麵繡著朱雀紋,針腳細密,朱雀的翅膀像是要飛起來似的。腰間掛著塊玉佩,玉色溫潤,上麵刻著不知乘月四個字。

少年落地時沒出聲,腳尖點地,像片葉子。他指尖轉著個銅羅盤,笑嘻嘻地說:張家祖墳冒黑水,特來借鹵水鎮煞。

不知家的小神棍?公良龢認得這羅盤——不知家是本地的老戶,以前靠看風水為生。她拿著鹵水瓢的柄,一聲敲向少年的膝窩,你爺爺偷我豆腐腦配方時,可沒說祖傳羅盤能測汙染!

少年反應快,腳尖一旋躲開了,可手裡的羅盤卻地響了一聲。羅盤針突然瘋轉起來,轉得人眼暈,最後地定住,指標直直指向曉宇懷裡的黃狸花。

黃狸花被指得渾身一僵。它獨眼裡突然閃過一道藍光,亮得嚇人。緊接著,一個沙啞的聲音從貓嘴裡發出來,不是貓叫,是人的聲音:氰化物第三號反應釜

貓說話了?!緱?嚇得臉都白了,一把摟緊兒子。曉宇卻不怕,反而咯咯地笑起來,伸出手指蘸著地上沒乾的鹵水,在青石板上畫。他畫的是個∞符號,符號中間還纏繞著個歪歪扭扭的煙囪——正是化工廠的煙囪。

不知乘月眼神一凜,從腰間解下紅線,地甩出去,纏住了黃狸花的爪子。不是貓說話,是附體靈!他語速快得像串珠子,死者執念借貓眼重現——您認識張建國?張建國是張爺爺的兒子,前幾年在化工廠出事沒的。

嘩啦!豆腐架突然轟然倒塌。摞得整整齊齊的豆腐塊掉在地上,沾了滿地灰。張爺爺扶著後院的門框喘氣,他臉色白得像紙,胸前還漏著點藍光——是心電監護儀的導線,不知怎麼纏在了紐扣上。小良鹵水不能點他說話時氣都接不上,每說一個字都像費了全身的勁。

公良龢心裡一緊,衝過去扶他:您又偷偷出院!醫生不是讓您躺著嗎?她手剛碰到張爺爺的胳膊,就摸到一塊冰涼的東西。掀開他的病號服一看,老人腰間綁著個微型攝像機,紅燈閃的,顯示正在傳輸。

禿頭張讓我偷鹵水配方張爺爺咳了幾聲,突然咳出一口血沫,染紅了胸前的衣服,我說得等豆腐腦成型纔好拿他突然伸手扯斷了導線,攝像機螢幕暗了一下,又亮起來,閃過化工廠的地下管道圖——圖上標著紅色的線,正往城區的水源方向爬。

不知乘月的羅盤地炸出火星,指標斷了一根。不好!巳時三刻!毒液要到虹吸井了!他看了眼天色,急得直跺腳,虹吸井一到,全城的水都要被汙染!

來得及。公良龢突然平靜下來。她沒看管道圖,反而舀起半勺鹵水,往灶台側麵的刻痕上一澆。灶台上原本有些模糊的刻痕遇了鹵水,突然清晰起來——正是二字。字的裂紋順著往下延,竟組成了一張鏡海市的地下管網圖,連哪條溝通哪條河都標得清清楚楚。

祖訓說鹵水點豆腐如治國。她用鹵水勺的尖兒在圖上劃著,聲音不高卻很穩,張家五代用鹵水改水道治水患,現在該點醒這條毒龍了!公良家和張家是世交,早年間都是管水利的,後來才改做豆腐坊。

曲黥突然了一聲,舉著相機對準張爺爺胸前的監護儀。等等!張爺爺心電圖——這是在發摩斯密碼!他把相機對著螢幕拍,又翻出手機查摩斯密碼表,點點劃是鹵非鹵井非井雙鯉負圖出洛水

雙鯉?緱?下意識地指向後院的酸漿缸。剛才段乾?撈東西的缸裡,兩條紅錦鯉正瘋狂擺尾,攪得缸裡的水打著漩渦。漩渦中間,竟顯出個青銅閥盤——盤上有齒,正是虹吸井的總閘!

曉宇幫媽媽!曉宇突然掙脫緱?的手,跑到缸邊,把手裡的紙船放進鹵水碗裡。紙船遇了鹵水竟不沉,反而冒了個泡,逆流漂向缸底。船身泡在鹵水裡,慢慢展開,變成了一把鑰匙的形狀,不大不小,正好能對上閥盤的孔。

百貓圖竟是鎖孔圖!曲黥翻看著相機裡的照片,突然拍了下大腿,我拍的所有貓眼拚起來,就是閥門的密碼!剛才貓眼裡的反光,是密碼的最後一位!

不知乘月卻突然攔住他:不行!強改水道會引發地陷!他指著管網圖,西區老巷都是老地基,一挖就塌!

有法子。段乾?從口袋裡掏出個小袋子,掏出熒光粉撒向水麵。熒光粉在水上散開,發著幽幽的綠光,用化工廠的廢料中和毒液——以毒攻毒!這些熒光粉是從化工廠廢品堆裡撿的,成分能跟氰化物反應。

轟隆——虹吸井方向傳來悶響。地麵開始輕微震顫,剛才沒倒完的豆腐架一聲二次倒塌。張爺爺突然推開公良龢,撲向總閘:我這把老骨頭該當次濾網了!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想替年輕人擋這一下。

不要!公良龢眼疾手快,甩出撈豆的笊籬,地勾住張爺爺的衣角,把他拉了回來,您的戲還沒唱完——她掀開灶台下麵的暗格,掏出枚扳指。扳指是太極形狀的,包漿溫潤,一看就有些年頭了。

張家祖傳的水利扳指不知乘月眼睛瞪圓了,倒吸一口涼氣,您就是失蹤的鏡海市總工程師!當年您突然辭職,大家都以為您公良龢年輕時是水利工程師,後來因為一場事故才隱退開了豆腐坊。

扳指扣入閥盤的那一刻,鹵水缸突然咕嘟咕嘟沸騰起來。後院的七十二口酸漿缸像長了腳似的,自動旋轉變陣,缸底的銅管哢嗒哢嗒連在一起,形成一條水龍脈。虹吸井方向傳來聲,是毒液被汽化的動靜。

晨光終於刺破霧靄,照進豆腐坊。缸裡的錦鯉突然躍出水麵,在空中翻了個身,吐出的泡泡映著陽光,閃著七彩的流光。黃狸貓蹭了蹭公良龢的繡鞋,獨眼裡的藍光慢慢褪去,又變回普通貓咪的樣子,叫了一聲,溫順得很。

結束了?緱?抱著熟睡的兒子,輕聲問。曉宇剛才畫完符號就睡了,眉頭卻皺著,像是在做什麼夢。

才開始。公良龢沒回頭,指了指窗外。巷口,禿頭張的黑色賓士車正碾過青石板路,嘎吱嘎吱地響。車頂綁著個巨型除顫儀——那東西公良龢認得,是前幾天慈善機構捐給醫院,準備給張爺爺用的。

張爺爺看著車,突然笑了。他搶過公良龢手裡的鹵水勺,仰頭飲儘。鹵水又苦又澀,他卻像喝了好酒似的,抹了抹嘴:小良其實胃癌晚期了讓我替鹵水當次引子。

他哼起了評劇的調子,是《大禹治水》裡的唱段。腳步踩著拍子,竟踏出了禹王治水時傳下來的九宮步。除顫儀的電極被他攥在手裡,貼向賓士車車門的那一刻,整個老巷的鹵水缸同時地鳴響起來。聲波震碎了車載的毒液罐,綠色的毒液流出來,卻被鹵水缸的聲波擋著,滲不進土裡。

原來鹵水共振能分解毒素段乾?拿出本子記著,筆尖頓了頓,發現熒光粉在地上顯出字來——是張爺爺的遺囑:財產全捐豆腐坊,換七十二缸鹵水永護鏡海。

賓士車爆炸的氣浪掀飛了豆腐坊的屋頂瓦片。瓦塊劈裡啪啦地往下掉。公良龢在晨光中展開雙臂,圍裙被風吹得飄起來,像鶴的翅膀。她接住一片紛紛揚揚落下的桃花瓣——那是張爺爺去年醃在院裡的桃乾,說等春天要做桃花鹵味豆腐,如今不知怎麼被氣浪震成了瓣。

婆婆小心!不知乘月眼尖,甩出羅盤擊飛一塊墜落的梁木。羅盤撞在梁木上,裂開了,露出裡麵夾著的一張發黃照片。照片上,年輕時的張爺爺與公良龢並肩站在水利頒獎禮上,手裡的獎杯刻著陰陽調和四個篆字。那時的公良龢梳著麻花辮,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

曲黥的相機突然自動列印照片。列印出來的照片上,曉宇畫的∞符號纏繞著雙鯉,慢慢化作太極圖,沒入地底——太極圖下麵,正是毒液流過的管道。管道裡的毒液被太極圖吸著,漸漸變淡。

緱?的手機突然響了,是醫院打來的。她手抖著接起,隻聽電話那頭說:緱女士!曉宇的基因檢測他天生能感知地下水脈!剛才虹吸井的水脈變動,隻有他畫得出來!

貓叫聲又起。黃狸花叼著禿頭張的假發竄上牆頭,假發裡掉出個晶片——晶片上標著字:下一個目標:西區養老院。養老院裡住著不少老人,要是被汙染了,後果不堪設想。

公良龢將太極扳指拋給不知乘月:該你們年輕人接棒了。她轉身舀起新點的豆腐腦,剛要往碗裡盛,突然聽見巷口傳來警笛聲。不是一輛,是好多輛,嗚哇嗚哇地響,越來越近。

她抬頭看向巷口,警車裡下來的人,竟穿著化工廠的製服。領頭的人舉著槍,對準了豆腐坊的門。

張爺爺突然擋在公良龢身前,胸口的監護儀又亮了起來,發出的警報聲。他的臉色比剛才更白,卻笑得很坦然:小良,我早說過

話音還沒說完,槍響了。

砰——

槍響的瞬間,公良龢下意識拽著張爺爺往後縮。可子彈沒往人身上落,一聲打在灶台的銅鍋上,濺起串火星子。銅鍋震得厲害,鍋裡的豆漿潑出來半鍋,沿著灶沿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積成汪奶白的水窪。

穿化工廠製服的人沒停手,舉著槍又往前衝了兩步。領頭的是個疤臉男人,褲腿上還沾著草屑,看著像是剛從廢品堆那邊過來的。把汙染報告交出來!他嗓子啞得像磨過沙,眼睛掃過段乾?手裡的密封袋,禿頭張說了,交東西的人,賞十萬。

段乾?往緱?身後躲了躲,把密封袋往懷裡塞得更緊:報告早傳去環保局了!你們彆想拿回去!他說話時牙齒打顫,卻梗著脖子沒低頭——剛才撒熒光粉時的狠勁還在。

嘴硬。疤臉冷笑一聲,抬槍對準酸漿缸,不交是吧?那就讓這缸鹵水陪著你們爛!他手指剛要扣扳機,不知乘月突然動了。

少年雙髻上的銅鈴鐺響,人已經像陣風似的竄到疤臉身後。手裡的紅線地纏上槍管,往回一拽。疤臉沒防備,槍掉在地上。還沒等他彎腰去撿,不知乘月膝蓋一頂他後腰,一聲把人按在豆漿窪裡。

疤臉嗆了口豆漿,掙紮著想爬起來。不知乘月踩著他後背,從腰間摸出個小瓷瓶,倒出點粉末撒在他脖子上。粉末是淡綠色的,一沾麵板就冒出細煙,疤臉頓時疼得嗷嗷叫:你撒的什麼鬼東西!

薄荷腦混了點鹵水渣。不知乘月拍了拍手,笑得像隻偷腥的貓,不致命,就是疼得你半個時辰站不起來——對付你們這種人,不用狠招不行。

巷口的其他人見狀,舉著槍就要往裡湧。公良龢突然抓起灶邊的鹵水瓢,舀起滿滿一瓢鹵水往門口潑。鹵水在空中劃了道弧線,地打在最前麵那人的鞋上。那人剛了一聲,就見自己的鞋帶開始冒煙——鹵水蝕得鞋幫直掉渣。

鹵水點豆腐,能凝漿,也能蝕骨。公良龢站在灶台邊,白頭發被蒸汽熏得微微發潮,眼神卻亮得很,當年張家治水,用的就是這法子堵管湧。你們要再往前一步,我就把七十二缸鹵水全潑出去,讓這老巷的石板縫都滲進鹵汁,看你們的鞋能撐多久。

那些人果然不敢動了。化工廠的鞋是普通勞保鞋,哪經得住鹵水蝕。疤臉趴在地上哼哼:彆聽她唬人!鹵水哪有那麼厲害話沒說完,就見自己沾了豆漿的手背開始發紅,起了層細密的小疹子——剛才潑出來的豆漿裡,公良龢悄悄摻了點沒稀釋的濃鹵水。

就在這時,後院突然傳來一聲慘叫。是那隻獨眼黃狸花。眾人回頭看,隻見黃狸花從牆頭掉下來,腿上插著支麻醉針,針管還在晃。牆頭上站著個穿白大褂的男人,手裡舉著個吹箭筒,眼鏡片反光得厲害。

亓官黻?段乾?驚得低呼。這男人正是化工廠丟檔案的老員工,怎麼會幫著疤臉他們?

亓官黻沒說話,從牆頭跳下來,徑直走向黃狸花。他動作快得很,一把抓起貓往藥箱裡塞。曉宇突然從緱?懷裡醒了,指著亓官黻尖叫:壞人!他拿我船!

眾人這才發現,曉宇手裡的紙船不見了——剛才貓掉下來時,船也跟著掉了,被亓官黻一腳踩在腳下,踩成了紙漿。

那船裡有東西。公良龢突然開口。她剛纔看見曉宇往船裡塞了片魚鱗,是酸漿缸裡錦鯉掉的。那魚鱗遇鹵水會發光,剛才曉宇畫符號時,就是用魚鱗蘸的鹵水。

亓官黻腳步頓了頓,從口袋裡掏出個鑷子,蹲下身扒開紙漿。魚鱗果然在裡麵,還在發著淡藍的光。他捏著魚鱗看了眼,突然笑了:原來你們找到水脈眼了。

你早就知道?緱?抱緊曉宇往後退。她現在才反應過來,亓官黻丟檔案怕是故意的,就是為了引他們找到酸漿缸裡的總閘。

亓官黻把魚鱗揣進兜,推了推眼鏡:禿頭張要的不是汙染報告,是水脈眼的位置。這老巷地下有股活水,能把化工廠的廢料往海裡排,比走虹吸井方便多了。他說著,從藥箱裡掏出個遙控器,剛才的麻醉針是訊號器,定位水脈眼用的。現在差不多該炸了。

你敢!公良龢抓起鹵水瓢就往他身上砸。亓官黻早有防備,側身躲開,按下了遙控器。

嘀——嘀——嘀——倒計時的聲音從酸漿缸底傳來。是剛才亓官黻趁人不注意,丟進缸裡的微型炸彈。

還有三十秒。亓官黻往牆頭退,炸了水脈眼,你們全得被埋在這兒。禿頭張說了,隻要我辦成這事,就給我兒子換腎。他兒子患了尿毒症,一直在等腎源。

不知乘月突然往酸漿缸衝:我拆了它!可剛跑到缸邊,就被段乾?拉住了。

彆碰!段乾?臉色發白,指著缸底,炸彈連著毒液管道!一拆就炸,還會把剩下的毒液全漏出來!剛才他撈密封袋時,摸到過缸底的管道介麵,跟炸彈連得緊緊的。

公良龢盯著缸裡的錦鯉。兩條錦鯉還在轉,尾巴拍得水麵響。突然,她蹲下身抓起曉宇的手,往他手心塞了塊鹵水結晶:曉宇,摸魚。

曉宇沒哭,也沒哄,攥著鹵水結晶就往缸邊跑。他小手伸進水裡,錦鯉竟主動遊過來蹭他的手。鹵水結晶在水裡慢慢化開,發出淡藍的光。就在這時,倒計時到了。

就是現在!公良龢突然拽起灶邊的風箱,使勁往灶膛裡鼓風。灶膛裡的火地竄起來,舔著鍋底的銅管——那銅管一頭連灶台,一頭通酸漿缸底,是以前做豆腐時用來給酸漿保溫的。

嘀嗒。倒計時到了。可炸彈沒炸。缸底傳來一聲,是銅管被燒得發燙,把炸彈的引線燙斷了。錦鯉突然跳出水麵,嘴裡銜著炸彈,一聲跳進了旁邊的濃鹵水缸裡。

滋啦——炸彈在濃鹵水裡冒了串泡,沒炸響。濃鹵水是高濃度的鹽鹵,能隔絕氧氣,炸彈缺了氧,自然炸不了。

亓官黻驚得眼鏡都掉了:不可能這招沒人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公良龢走到他麵前,手裡還攥著那個描金邊的碗碎片,張爺爺的兒子,當年就是發現你偷改管道圖,才被你推下反應釜的吧?黃狸花當時就在現場,所以才總盯著化工廠。

亓官黻臉色瞬間慘白。他後退一步,撞在牆上:你你怎麼

鹵水能顯舊痕。公良龢把碎片遞到他麵前,碎片上沾著點乾了的鹵水,映出個模糊的影子——是亓官黻推人的背影。剛才碗碎時,鹵水濺到碎片上,把以前的事映出來了。

就在這時,巷口傳來警笛聲,這次是真的警車。疤臉他們頓時慌了,想往牆頭上爬。不知乘月甩出紅線,把他們的腳踝全捆住,像串螞蚱似的拴在磨盤上。

亓官黻突然從藥箱裡掏出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彆過來!不然我死在這兒!

曉宇突然跑過去,從口袋裡掏出顆糖,往亓官黻手裡塞。是顆水果糖,紙皮都皺了。叔叔吃糖。曉宇說話不清楚,卻很認真,媽媽說吃糖就不疼了。

亓官黻的刀掉在地上。他看著曉宇,又想起自己的兒子,突然蹲在地上哭了。哭聲悶悶的,像堵在喉嚨裡的石頭。

公良龢走到張爺爺身邊,扶著他坐下。張爺爺胸口的監護儀還在響,卻比剛才平穩多了。你早知道亓官黻會來?公良龢輕聲問。

張爺爺笑了笑,咳了兩聲:我偷錄他說話時,聽見他說要找水脈眼。他腰間的攝像機其實還在錄,剛才扯斷的是傳輸線,不是錄線,我這把老骨頭,總得做點有用的事。

陽光徹底照進豆腐坊,晨霧全散了。青石板路上的豆漿窪被曬得發亮,像撒了層碎銀子。橘貓瘸著腿跑過來,蹭了蹭公良龢的褲腳,懷裡還抱著塊小魚乾——是剛才從貓食盆裡叼的。

曲黥舉著相機拍個不停,嘴裡唸叨:《百貓圖》成了!還有這麼多故事,能做個專題

不知乘月把太極扳指還給公良龢:婆婆,養老院那邊

我跟你們去。公良龢接過扳指,揣進圍裙兜裡,禿頭張還有後手,那七十二缸鹵水,正好去鎮鎮場子。

張爺爺突然拉住她的手:小良,等這事了了,陪我喝碗豆腐腦吧。

公良龢點頭,眼眶有點發潮:好,給你放兩勺糖。

灶台上的豆漿還在冒熱氣,香得很。黃狸花從藥箱裡跳出來,叼著亓官黻的眼鏡往公良龢身邊跑,眼鏡片上沾著片桃花瓣,是剛才從屋頂飄下來的。

巷口的警車停穩了,警察正往這邊走。一切好像都結束了,又好像才剛開始——後院的酸漿缸裡,錦鯉又開始轉圈,這次轉得更歡了,水麵上的光映著牆,像幅會動的畫。

警察收了隊時,日頭已過了晌午。疤臉被反剪著胳膊押進警車,路過酸漿缸時還梗著脖子瞪——直到不知乘月往他鞋上甩了點鹵水渣,他才嘶嘶抽著涼氣縮了脖子。亓官黻倒沒哄,抱著曉宇塞給他的那顆糖,被帶走時回頭看了眼痠漿缸裡的錦鯉,嘴唇動了動,沒出聲。

公良龢蹲在灶台前添柴火,銅鍋咕嘟著新煮的豆漿,香得能勾人魂魄。張爺爺靠在草垛上打盹,監護儀的線繞在手腕上,像串銀鐲子。緱?正拿布擦青石板上的豆漿漬,曉宇蹲在旁邊,用手指蘸著沒擦淨的漿水畫畫,畫的還是那個∞符號,隻是這次旁邊多了隻歪腦袋的貓。

“婆婆,養老院那邊得趁早。”不知乘月蹲在門檻上擦羅盤,裂開的縫裡還沾著豆渣,“禿頭張要是真往養老院的井裡投東西,那些老人經不起折騰。”

公良龢往灶膛裡添了把鬆針,火苗“劈啪”響:“急什麼。”她舀起勺熱豆漿,往地上的貓食盆裡倒了點,“禿頭張要動養老院,總得先探路。他丟了亓官黻這顆棋,肯定得親自去——咱們等著就是。”

話剛落,橘貓突然炸了毛,弓著背往牆角縮。後院的酸漿缸“哐當”響了聲,像是有東西在缸底撞。段乾?剛要往後院跑,就見曲黥舉著相機從後院衝出來,臉白得像張紙:“缸、缸裡有東西!”

眾人往後院湧時,正看見酸漿缸裡的水在打轉,轉得比剛才炸炸彈時還急。兩條錦鯉在漩渦中間蹦,尾巴拍得水花四濺,像是在躲什麼。公良龢捏著鹵水瓢往缸邊湊,剛要把瓢伸進水裡,就見水麵“噗”地冒了個泡,浮上來半片青布——布上還沾著泥,看著像是從地底挖出來的。

“這是……”緱?拽了拽曉宇,怕他往前湊。

公良龢沒說話,拿瓢把青布撈起來。布片不大,也就巴掌寬,上麵繡著朵半開的蓮花,針腳歪歪扭扭的,倒像是小孩繡的。她指尖蹭過布片上的泥,突然頓了——泥裡混著點碎骨渣,白森森的,沾著點黑鏽。

“是養老院那口老井的磚縫裡的布。”張爺爺不知什麼時候醒了,扶著草垛站起來,“去年修井時我見過,井壁上嵌著好幾片,說是早年間填井時埋的。”

不知乘月突然“咦”了聲,蹲在缸邊看水麵。漩渦裡的水漸漸清了,映出缸底的銅管——管身上竟纏著圈紅繩,紅繩上拴著個小木頭人,木頭人背後刻著個“張”字。

“是禿頭張的陰招。”不知乘月把木頭人撈起來,紅繩一扯就斷了,“這是‘替身蠱’的引子,埋在水脈眼裡,能順著活水往養老院飄。他不用親自去,就能讓井水裡摻東西。”

段乾?突然拍了下大腿:“我知道了!他肯定是想借養老院的井往海裡排廢料!昨天我在廢品堆看見張地圖,養老院後麵的暗道直通海邊礁石群!”

公良龢把青布揣進圍裙兜,往灶台裡又塞了把柴:“曉宇,跟婆婆去個地方。”她牽起曉宇的手,小孩掌心還攥著那塊沒化完的鹵水結晶,“咱們去給張爺爺打碗井水來。”

曉宇眨了眨眼,沒說話,卻把結晶往公良龢手裡塞了塞。

養老院離老巷不遠,過兩條街就到。院門口的老槐樹落了滿地花,踩上去軟綿綿的。看門的王奶奶正曬被子,見公良龢牽著個小孩,直拍大腿:“小良?你可來啦!早上井裡的水泛黑,我讓老張頭抽了半天,還是一股子怪味!”

公良龢沒接話,牽著曉宇往井邊走。井欄是青石雕的,上麵爬滿了青苔,刻著“民國三年”四個字。曉宇剛走到井邊,突然指著井水尖叫:“魚!水裡有魚!”

眾人往井裡看時,隻見井水泛著黑沫,裡麵竟漂著條死魚,魚肚子鼓鼓的,上麵還纏著根紅繩——正是剛才酸漿缸裡的那種紅繩。

不知乘月剛要拿網撈魚,公良龢突然按住他的手:“彆動。”她掏出那塊鹵水結晶,往井裡扔了下去。結晶剛落水,井水突然“咕嘟”冒起泡,黑沫漸漸散了,露出井壁上嵌著的青布——不止一片,密密麻麻嵌了一圈,每片布上都繡著半開的蓮花。

“這些布是用來吸毒液的。”公良龢蹲在井邊,摸了摸曉宇的頭,“曉宇,把你兜裡的魚鱗給婆婆。”

曉宇從兜裡掏出片魚鱗,是早上錦鯉掉的,還在發著淡藍的光。魚鱗剛碰到井水,就“嗖”地沉了下去,在井底轉了個圈,突然炸開——藍光映得井壁發亮,竟顯出密密麻麻的管道介麵,每個介麵上都拴著個小木頭人。

“炸了它們!”段乾?掏出熒光粉就要往井裡撒。

“彆。”公良龢從圍裙兜裡掏出個小陶罐,倒出點淡黃色的粉末往井裡撒,“用這個。”粉末是鹵水熬的堿麵,遇水就化,木頭人碰到堿麵,“劈啪”響著冒了煙,轉眼就化成了灰。

井水突然清了,映出天上的雲,像塊藍玻璃。曉宇趴在井欄上看,突然笑了:“婆婆,魚活了。”

眾人再看時,剛才那條死魚竟擺了擺尾巴,順著井水往下遊,遊到管道介麵處,突然“噗”地炸開——魚肚子裡裝著的鹵水結晶濺了滿管道,介麵處頓時冒出白泡,漏出來的毒液全被結晶吸了進去。

“成了。”公良龢直起腰,往院外走,“禿頭張這會兒該在礁石群等著看‘好戲’呢,咱們去送送他。”

礁石群在海邊,風大得很,吹得人睜不開眼。禿頭張果然在那兒,正舉著望遠鏡看海裡——海裡漂著個鐵皮桶,桶上連著根管子,直通養老院的暗道。

“公良龢?你怎麼來了?”禿頭張轉身時,手裡還攥著個遙控器,“彆過來!不然我炸了這桶廢料!”

公良龢沒動,從圍裙兜裡掏出那塊青布:“這是你娘繡的吧?”布上的蓮花針腳歪歪扭扭,跟禿頭張小時候穿的虎頭鞋上的針腳一模一樣,“當年你爹填井埋她的時候,她手裡還攥著這塊布。你以為往井裡投東西沒人知道?她在井壁上看著呢。”

禿頭張的臉瞬間白了,遙控器“啪”地掉在地上。他往後退了退,腳下一滑,差點掉進海裡:“你胡說!我娘早死了!”

“死了也記掛著你。”公良龢把布往他麵前遞,“你偷改管道圖那天,井裡的水泛著紅沫,不是毒液,是她哭的淚。”

就在這時,海裡的鐵皮桶突然“轟隆”響了聲,竟自己炸了。廢料漂在海上,卻沒散開——不知乘月不知什麼時候繞到了礁石後麵,往海裡撒了把鹵水粉,廢料遇著鹵水,瞬間凝成了塊,沉了下去。

“警察!不許動!”海邊突然傳來警笛聲,是剛纔跟來的警察。禿頭張愣了愣,突然蹲在地上哭了,哭得像個小孩。

回去時,日頭已經西斜。張爺爺還在豆腐坊等,手裡攥著個青花碗,是公良龢新找的,跟之前碎的那個很像。

“豆腐腦呢?”張爺爺笑了笑,咳了兩聲。

公良龢舀起碗熱豆漿,往裡麵撒了點石膏粉:“這就好。”豆漿慢慢凝成腦,她往裡麵放了兩勺糖,遞到張爺爺手裡,“慢點喝。”

張爺爺喝了口,眼睛亮了:“還是你做的好喝。”

夕陽照進豆腐坊,把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拉得長長的。黃狸花蹲在窗台上,舔著爪子,獨眼映著夕陽,像塊暖玉。曉宇蹲在酸漿缸邊,看著裡麵的錦鯉轉圈,突然指著缸底笑:“爺爺,魚在跳舞。”

公良龢往缸裡看時,隻見兩條錦鯉正圍著銅管轉,尾巴拍得水麵發亮,映得牆上的影子忽上忽下,真像在跳舞。灶台上的豆漿還在冒熱氣,香得很,飄得滿巷都是。

張爺爺喝完豆腐腦時,晚霞正往西邊沉,把豆腐坊的土牆染得像塊蜜糖糕。他放下碗,指腹蹭了蹭碗沿的青花纏枝紋,忽然輕聲說:小良,當年你退職那天,也是這樣的晚霞。

公良龢正往灶膛裡添最後一把柴,聞言手頓了頓。灶膛裡的火星子跳出來,落在她圍裙上,燙出個小黑洞,她卻沒察覺:那時候你還說我傻,放著總工程師不當,來磨黃豆。

不傻。張爺爺咳了兩聲,監護儀的聲音軟了些,那天你把水利圖刻在灶台裡時,我就知道你沒放下。他早瞧出灶沿的裂紋不對勁,隻是從沒點破——就像他從沒說過,當年公良龢老伴走後,他每天天不亮就來豆腐坊外掃青石板,怕她踩著露水滑著。

曉宇突然從酸漿缸邊跑過來,舉著片濕漉漉的魚鱗:婆婆,魚掉鱗啦。魚鱗在他手裡發著淡藍的光,比剛才更亮了些。

公良龢接過魚鱗,指尖剛碰到,突然地抽了口冷氣——魚鱗燙得像塊小火炭。她往酸漿缸裡看,隻見兩條錦鯉沉在缸底不動了,肚子朝上翻著,鱗片一片片往下掉,缸裡的水漸漸泛出紅光,像摻了血。

不好!不知乘月突然抓起羅盤,指標在缸口瘋狂打轉,水脈眼在反噬!剛才用鹵水結晶吸毒液太急,傷著活水了!

段乾?扒著缸沿看,臉都白了:銅管在冒白煙!是被鹵水蝕穿了!缸底的銅管果然在顫,接縫處滲著綠水,是沒吸乾淨的毒液混著活水往外冒。

張爺爺突然推開公良龢的手,掙紮著往缸邊挪。他腰間的攝像機早沒電了,隻剩個空殼子硌在腰上。讓我來。他聲音輕得像縷煙,卻帶著股拗勁,張家五代守水脈,該我收尾了。

不行!公良龢去拉他,卻被他甩開。張爺爺扶著缸沿蹲下,從懷裡掏出個布包——裡麵是曬乾的鹵水渣,攢了足有半斤。是他這幾個月在醫院偷偷曬的,每次來豆腐坊喝豆腐腦,都趁公良龢不注意裝一把。

鹵水凝漿,也能凝脈。張爺爺把鹵水渣往缸裡撒,手抖得厲害,卻撒得很勻,當年我爹堵管湧,就是用這法子。鹵水渣遇水炸開,變成細小的白顆粒,像雪似的落在錦鯉身上。錦鯉突然動了,尾巴拍著水麵往缸底鑽,像是在往銅管縫裡鑽。

它們在堵漏洞!緱?抱著曉宇驚呼。兩條錦鯉用身子擠著銅管縫,鱗片掉得更凶了,缸裡的紅光卻漸漸淡了。張爺爺卻沒看錦鯉,隻是盯著缸裡的水發呆,嘴角帶著點笑——像是看見三十年前,公良龢剛從水利學院畢業,站在江船上對他笑的樣子。

突然,張爺爺身子一歪,往缸裡栽。公良龢撲過去抓住他時,他已經沒氣了,手還攥著半袋沒撒完的鹵水渣,指縫裡漏出的白顆粒落在公良龢手背上,涼得像冰。

監護儀嘀——地響了聲長音,在安靜的豆腐坊裡撞得人耳朵疼。

曉宇突然哭了,不是嚎啕大哭,是抽抽噎噎地哭,指著缸裡的錦鯉說:魚、魚不動了兩條錦鯉堵在銅管縫上,身子僵著,鱗片全掉光了,隻剩光禿禿的身子漂在水裡,像兩片紅葉子。

不知乘月突然跪在缸邊,對著錦鯉磕了個響頭。段乾?和曲黥也跟著磕,連橘貓都蹲在旁邊,用爪子扒著缸沿嗚嗚叫。

公良龢沒哭,隻是抱著張爺爺的身子往草垛挪。夕陽全沉下去了,豆腐坊裡暗下來,隻有灶台上的銅鍋還冒著點熱氣,豆漿香混著鹵水的澀味,嗆得人眼睛發酸。她把張爺爺的頭靠在自己肩上,像當年他陪她在江船上看月亮時那樣,輕聲說:你說要喝放兩勺糖的豆腐腦,我還沒給你續呢。

牆角的酸漿缸突然響了聲。眾人回頭看,隻見缸裡的水清得像麵鏡子,兩條錦鯉的骨架沉在缸底,竟慢慢化成了兩截紅銅——正好把銅管的漏洞堵得嚴嚴實實。水麵上漂著片魚鱗,是曉宇剛纔拿的那片,還在發著淡藍的光,映得整個豆腐坊都亮了些。

第二天一早,公良龢把張爺爺葬在了豆腐坊後院,挨著酸漿缸。沒立碑,就用那隻描金邊的碗碎片拚了個字,壓在墳頭。橘貓蹲在墳頭旁邊,守了整整一天,誰喚都不走。

緱?帶著曉宇來送了束野菊花,曉宇把那顆沒送出去的糖放在墳頭,說:爺爺吃糖,不疼。段乾?和曲黥扛來塊青石板,蓋在酸漿缸上,石板上刻著水脈永護四個字,是曲黥照著張爺爺的筆跡刻的。

不知乘月要走了,臨走前把太極扳指還給公良龢:婆婆,這東西該您留著。公良龢沒接,把扳指套在張爺爺墳頭的碗碎片上:讓它陪著他吧。

少年走時,雙髻上的銅鈴鐺響,像在說再見。

公良龢還是每天蹲在灶台前吹火,風箱拉得呼嗒呼嗒響。灶台上擺著七隻青花碗,最後那隻描金邊的換了隻新的,每天早上都盛滿滿一碗豆腐腦,放兩勺糖,擺在張爺爺墳頭。

有天早上,她正往灶膛裡添柴,突然聽見墳頭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回頭看時,隻見那隻獨眼黃狸花蹲在墳頭,嘴裡叼著片魚鱗——是酸漿缸裡漂著的那片,還在發著淡藍的光。

黃狸花把魚鱗放在碗沿上,對著公良龢叫了一聲,聲音軟乎乎的。公良龢突然笑了,眼角有淚掉下來,落在灶台的刻痕上。刻痕裡的二字遇著淚,突然亮了亮,像是在應和。

灶台上的豆漿還在咕嘟,香得很。後院的酸漿缸上,青石板縫裡鑽出棵小嫩芽,嫩得發綠,像是從錦鯉骨架裡長出來的。晨霧又漫進老巷了,白得像剛點好的嫩豆腐,卻再也遮不住灶台上的光——那光從刻痕裡漏出來,順著青石板縫往巷外淌,像條永遠不會斷的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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