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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火裡的褶皺 第73章 澡堂搓巾藏舊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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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鏡海市老城區的“福安澡堂”門口,青石板路被昨夜的雨打濕,泛著墨色的光。簷下掛著的藍布幌子褪了色,風一吹,“嘩啦嘩啦”響得像老人咳嗽。澡堂的木門是兩扇對開的,漆皮剝落處露出原木的黃,門楣上“福安澡堂”四個紅漆字掉了角,“安”字的寶蓋頭缺了右邊一豎,看著倒像個“穴”字。

門口的台階上坐著個穿藍布褂子的老頭,是澡堂的看門人老陳。他手裡攥著個黃銅水煙袋,煙鍋裡的火星明明滅滅,嗆人的煙味混著澡堂飄出的皂角香,在潮濕的空氣裡纏成一團。老頭腳邊放著個竹筐,裡麵堆著幾雙褪色的塑料拖鞋,鞋幫上沾著乾了的泥印,像誰踩過的落葉。

申屠?推著自行車到門口時,車鈴“叮鈴”響了一聲。老陳抬了抬眼皮,渾濁的眼珠在她身上轉了圈,又低下頭去抽旱煙。“今兒來早了?”他的聲音啞得像磨過砂紙,煙袋杆在台階上磕了磕,煙灰落在青石板上,被風一吹就散了。

申屠?把自行車靠在牆根,車後座綁著的布包蹭到牆,發出“沙沙”聲。“張爺爺昨兒說要搓澡,我早點來給騰地方。”她解下布包往肩上一甩,布包裡的搓澡巾硌著胳膊,硬邦邦的像塊小石板。她穿了件灰撲撲的運動服,袖口磨出了毛邊,褲腿捲到膝蓋,露出的小腿上有塊淺褐色的疤——是年輕時打拳被對手用肘撞的。

推開門時,一股熱氣“呼”地湧出來,帶著水汽和檀香皂的味道,撲在臉上暖烘烘的。澡堂裡霧濛濛的,能見度不過兩三米,頭頂的白熾燈在霧裡暈開一團黃,像塊浸了油的棉絮。靠牆的長凳上坐著幾個老頭,有的在慢條斯理地脫衣服,有的光著膀子扇著蒲扇,蒲扇“啪嗒啪嗒”響,攪得熱氣在空氣裡打旋。

“小申來啦?”一個胖老頭轉過頭,肚皮上的肉隨著動作顫了顫,他手裡捏著個搪瓷缸子,缸沿印著“勞動最光榮”的紅字。是常來泡澡的王大爺,退休前是鋼廠的工人,胳膊上還有塊燙傷的疤。

申屠?點點頭,往裡走時踢到了個木盆,木盆“哐當”一聲撞在牆角,濺起幾滴溫水。“張爺爺在哪兒呢?”她揚聲問,聲音在澡堂的穹頂下撞了撞,帶著點迴音。

“裡頭池子邊呢,跟老李頭嘮嗑呢。”王大爺用蒲扇指了指裡間,扇葉掃過空氣,帶起一陣淡淡的汗味。

穿過掛著的藍布簾,裡間的熱氣更濃,嗆得申屠?鼻子一酸。水泥砌的浴池裡冒著白汽,水麵漂著層薄薄的泡沫,幾個老頭泡在池子裡,隻露出腦袋,臉上紅撲撲的像熟透的蘋果。池邊的瓷磚牆發潮,貼著幾片發黃的舊報紙,報紙上的字早就模糊不清了。

張爺爺就坐在池邊的石階上,背對著門口。他的背駝得厲害,像塊彎了的弓,花白的頭發濕淋淋地貼在頭皮上,水珠順著耳背往下淌,滴在灰撲撲的毛巾上。他旁邊的老李頭正說得起勁,手比劃著什麼,聲音被水汽泡得發悶:“……那回我跟你說的,城南那家剃頭鋪,師傅的推子那叫一個利索……”

申屠?放輕腳步走過去,布包放在石階上,發出“咚”的一聲。張爺爺回過頭,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像曬乾的橘子皮。“小申來啦?”他笑了笑,露出僅剩的幾顆牙,牙床泛著粉紅。

“張爺爺,今兒水溫咋樣?”申屠?蹲下身,解開布包拿出搓澡巾。搓澡巾是灰布的,用了好幾年,邊緣磨出了毛,上麵還沾著點沒洗乾淨的皂角沫。

“正好正好,不燙也不涼。”張爺爺用手撥了撥池子裡的水,水花“嘩啦啦”響,“就是老李頭,淨瞎扯,說啥剃頭鋪比你這搓澡得勁。”

老李頭在池子裡“哼”了一聲,抹了把臉上的水:“本來就是!人家師傅剃完頭,還給捏肩呢!”

“捏肩哪有搓澡解乏?”張爺爺梗著脖子反駁,脖子上的青筋鼓起來,像條小蚯蚓,“小申這手藝,比捏肩強十倍!”

申屠?笑著打圓場:“都好都好,各有各的妙處。張爺爺,咱去那邊搓澡?”她指了指角落裡的搓澡床,那是塊鋪著塑料布的木板,上麵放著塊肥皂,皂盒是豁了口的搪瓷碗。

張爺爺慢吞吞地站起來,池子裡的水順著他的胳膊往下流,在地上積了一小灘。他的腿有點瘸,是年輕時在工廠摔的,走一步晃一下,申屠?趕緊扶了他一把。老人的麵板鬆鬆垮垮的,像掛在身上的舊布,胳膊上的老年斑紫一塊褐一塊,像落了滿地的枯葉。

“慢點走。”申屠?扶著他往搓澡床挪,路過一個正在衝澡的年輕人,熱水“嘩嘩”地澆在他背上,水汽更濃了。年輕人回頭看了一眼,眼神裡有點不耐煩,大概是嫌他們走得慢。申屠?沒在意,她見慣了這種眼神——澡堂裡的年輕人總覺得老頭們磨磨蹭蹭,卻忘了自己也有老的那天。

把張爺爺扶到搓澡床上躺下,申屠?拿起搓澡巾浸了浸水,擰到半乾。“張爺爺,今兒力道要重點不?”她攥著搓澡巾在老人背上試了試,布巾擦過麵板,發出“沙沙”的輕響。

“重點重點,昨兒乾活累著了。”張爺爺趴在床上,臉埋在疊好的毛巾裡,聲音悶悶的,“幫鄰居搬了袋米,腰都快直不起來了。”

申屠?應了聲,手上加了點勁。搓澡巾在老人背上搓出一道道紅印,像雨後的晚霞。“您都這歲數了,搬米咋不叫年輕人幫忙?”她一邊搓一邊說,指腹蹭過老人背上凸起的骨頭,硌得慌。

“年輕人忙哩,上班掙錢不容易。”張爺爺歎了口氣,聲音裡帶著點顫,“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動動就彆麻煩人。”

申屠?沒再說話,手裡的動作沒停。澡堂裡的聲音混在一起:水流的“嘩嘩”聲,老頭們的聊天聲,還有遠處搓澡巾摩擦麵板的“沙沙”聲,像一首亂糟糟的曲子。她眼角的餘光瞥見張爺爺的耳朵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又嚥了回去。

搓到肩膀時,張爺爺突然“哎喲”了一聲。申屠?趕緊鬆了勁:“咋了張爺爺?搓疼您了?”

“不是不是。”張爺爺搖了搖頭,耳朵尖有點紅,“就是……想起你張奶奶了。”

申屠?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張奶奶去世快十年了,聽張爺爺說,是患肺癌走的。老兩口一輩子沒孩子,張奶奶走後,張爺爺就一個人過,每天來澡堂泡個澡,成了雷打不動的習慣。

“張奶奶以前也總給您搓澡?”申屠?輕聲問,重新拿起搓澡巾,力道放得更輕了。

“嗯。”張爺爺的聲音低了下去,“她搓澡比你溫柔,手上沒勁兒,搓半天也搓不出泥。”他笑了笑,笑聲裡帶著點懷念,“可我就愛讓她搓,她搓澡時總哼小曲兒,唱的是《茉莉花》。”

申屠?想起自己奶奶也愛唱《茉莉花》,小時候奶奶給她梳辮子,就一邊梳一邊唱,梳齒劃過頭發的“沙沙”聲,和歌聲混在一起,暖得人心慌。她吸了吸鼻子,把湧上來的酸意壓下去,繼續給張爺爺搓澡。

搓到後腰時,搓澡巾突然勾到了什麼東西,硬硬的。申屠?皺了皺眉,仔細摸了摸——是個小布包,縫在老人的內褲腰上,藏得挺嚴實。“張爺爺,您這兒還藏著東西呢?”她指了指那個位置。

張爺爺的身子僵了一下,回過頭看了她一眼,眼神有點慌,像個被抓住偷吃糖的孩子。“沒……沒啥,就是點零錢。”他含糊地說,手下意識地往腰上擋。

申屠?心裡犯嘀咕——零錢哪用縫在內褲上?她沒追問,順著老人的話說:“那您可得收好,彆掉池子裡了。”

張爺爺“嗯”了一聲,沒再說話,把頭重新埋回毛巾裡。申屠?繼續搓澡,可總覺得不對勁。張爺爺平時不是藏東西的人,上次他把存摺落在澡堂,還是她給送回家的。這小布包裡到底是什麼?

正琢磨著,澡堂門口突然傳來一陣吵嚷聲,夾雜著女人的尖叫。申屠?嚇了一跳,手裡的搓澡巾掉在了地上。“咋了這是?”她站起身往門口看,霧氣裡隻能看見幾個晃動的人影。

張爺爺也坐了起來,眯著眼睛往門口瞅:“出啥事兒了?”

旁邊池子裡的老李頭也探著脖子:“聽著像是打架了?”

吵嚷聲越來越近,還夾雜著玻璃破碎的“哐啷”聲。申屠?心裡一緊——不會是有人來哄事吧?這澡堂開了幾十年,雖說偶爾有老頭拌嘴,可從沒見過打架的。她剛想過去看看,一個穿黑夾克的年輕人突然撞開布簾衝了進來,臉上帶著血,眼神凶得像頭狼。

“讓開!都給我讓開!”年輕人吼著,胳膊肘撞在一個老頭的肚子上,老頭“哎喲”一聲跌進池子裡,濺起一大片水花。

澡堂裡頓時亂了套,老頭們慌裡慌張地往池外爬,有的忘了拿衣服,光著身子就往牆角躲。王大爺舉著搪瓷缸子喊:“你乾啥!耍橫耍到這兒來了!”

年輕人沒理他,眼睛在澡堂裡掃來掃去,最後落在了張爺爺身上。“老東西,把東西交出來!”他咧開嘴笑了笑,嘴角的血沫子沾在臉上,看著更嚇人了。

張爺爺的臉“唰”地白了,手緊緊攥著腰上的布包,指節都泛白了。“我不知道你說啥……”他聲音發顫,身子往後縮了縮。

“不知道?”年輕人往前走了兩步,腳踩在濕滑的瓷磚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我爹的東西,不是你藏起來了還能是誰?”

申屠?這才明白過來——這年輕人是衝張爺爺來的,而且跟他腰上的布包有關。她往前站了一步,擋在張爺爺身前:“你憑啥說是張爺爺藏的?有證據嗎?”

年輕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嗤笑一聲:“你算哪根蔥?滾一邊去!不然連你一起打!”他揚了揚拳頭,指關節上還沾著血。

申屠?沒動。她年輕時是練過拳擊的,雖然現在年紀大了,可對付一個毛頭小子還不至於吃虧。“有話好好說,彆動手。”她盯著年輕人的眼睛,聲音沉了下來,“你爹是誰?丟了啥東西?”

年輕人梗著脖子:“我爹是李老三!前兒個去世了,他藏的錢不見了,肯定是這老東西拿的!”

“李老三?”張爺爺突然抬起頭,眼神裡又驚又怒,“你是李老三的兒子?”

“咋了?不敢認了?”年輕人冷笑,“我爹當年幫你頂罪,蹲了十年大牢,你倒好,拿著他的錢逍遙快活!”

“你胡說!”張爺爺猛地站起來,因為激動,身子晃了晃,“我沒拿他的錢!當年那錢是……”他話說了一半又嚥了回去,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申屠?心裡更糊塗了——李老三?頂罪?這到底是咋回事?她看了看張爺爺,又看了看年輕人,覺得這裡頭肯定有隱情。

“不是你拿的是誰拿的?”年輕人往前逼近一步,唾沫星子噴在申屠?臉上,“我爹臨死前就說,錢放在你這兒最安全!你要是不交出來,我今兒就砸了這澡堂!”

他說著就要動手,申屠?趕緊攔住他。“你彆衝動!”她抓住年輕人的胳膊,手上用了點勁,“張爺爺不是那種人,這裡麵肯定有誤會!”

年輕人疼得“嘶”了一聲,用力掙了掙沒掙開。“誤會?啥誤會?”他瞪著申屠?,“我看你就是跟這老東西一夥的!”他抬起另一隻拳頭就往申屠?臉上打,拳風帶著股汗臭味。

申屠?往旁邊一躲,同時鬆開抓著他胳膊的手,順勢往他後腰推了一把。年輕人沒站穩,“噗通”一聲摔在地上,臉磕在瓷磚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你還敢打我?”年輕人爬起來,鼻子都氣歪了,抄起旁邊的木盆就往申屠?頭上砸。木盆帶著風聲飛來,申屠?趕緊低頭,木盆擦著她的頭皮飛過,“哐當”一聲撞在牆上,碎成了兩半。

澡堂裡的老頭們嚇得不敢出聲,縮在牆角瑟瑟發抖。張爺爺急得直跺腳:“彆打了!彆打了!錢……錢我給你!”

年輕人停了手,惡狠狠地盯著張爺爺:“早這樣不就完了?快拿出來!”

張爺爺哆哆嗦嗦地解開腰上的布包,裡麵不是錢,而是個用紅布裹著的小盒子,盒子是木頭的,上麵刻著幾朵歪歪扭扭的花。他把盒子遞給年輕人,手一直在抖:“這……這就是你爹的東西。”

年輕人一把搶過盒子,開啟一看,裡麵不是錢,而是半塊玉佩,玉佩上刻著個“福”字,邊緣缺了一塊。“就這破玩意兒?”他愣了一下,隨即暴怒起來,“我爹的錢呢?你把錢藏哪兒了?”

“當年那錢……”張爺爺歎了口氣,聲音裡滿是疲憊,“當年那錢是給你治病的。你小時候得了重病,你爹沒錢帶你去醫院,就跟人合夥偷了工廠的鋼材賣錢。後來事情敗露,你爹怕你留案底,就一個人扛了下來,說是他一個人乾的。”

年輕人愣住了,張著嘴說不出話。

“我把你爹偷賣鋼材的錢拿去給你治病了。”張爺爺繼續說,眼睛紅紅的,“你爹蹲大牢那幾年,我總去看你,給你送吃的穿的。你那時候還小,不記得了。”

“那……那這玉佩是咋回事?”年輕人捏著玉佩,手有點抖。

“這是你娘留下的。”張爺爺說,“你娘走得早,臨走前把這玉佩留給你爹,說讓他好好照顧你。你爹怕把玉佩弄丟了,就交給我保管,讓我等你長大了再給你。”

年輕人看著玉佩,突然蹲在地上哭了起來,哭聲又響又啞,像受傷的野獸。他哭了半天,才抬起頭看著張爺爺,眼睛腫得像核桃:“張爺爺……我……我對不起您……”

張爺爺搖了搖頭,抹了把眼淚:“沒事沒事,你爹當年也是沒辦法。他在牢裡總唸叨你,說等他出來了,一定要讓你過上好日子。”

就在這時,澡堂門口又傳來一陣腳步聲,幾個穿製服的警察走了進來。“剛才誰報的警?”領頭的警察問,眼睛在澡堂裡掃了一圈。

原來是剛才被撞進池子裡的老頭報的警。他指著地上的碎木盆和年輕人臉上的血:“警察同誌,這小子在澡堂裡哄事,還打人!”

警察走過來,看了看年輕人,又看了看張爺爺和申屠?。“到底咋回事?”他皺著眉問。

張爺爺剛想說話,年輕人突然站起來,把玉佩揣進兜裡:“警察同誌,是我不對,我誤會張爺爺了,還在澡堂裡哄事,你們抓我吧。”

警察愣了一下,大概沒料到他這麼痛快。“你跟我們回所裡一趟,做個筆錄。”他拿出手銬就要銬人。

“警察同誌,彆抓他。”張爺爺攔住警察,“他也是一時糊塗,知道錯了就行。”

警察看了看張爺爺,又看了看年輕人,猶豫了一下:“行吧,這次就不抓你了,下次再哄事可不行。”他收起手銬,又叮囑了年輕人幾句,才帶著其他警察走了。

年輕人看著張爺爺,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又沒說出口,最後深深地鞠了一躬,轉身走出了澡堂。

澡堂裡終於安靜下來,老頭們這才鬆了口氣,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王大爺拍著胸口說:“剛纔可嚇死我了,還以為要出人命呢。”

申屠?扶著張爺爺重新躺下,拿起掉在地上的搓澡巾,在水裡洗了洗。“張爺爺,您咋不早說呢?”她輕聲問。

張爺爺歎了口氣:“這事兒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不想再提了。”他頓了頓,又說,“那孩子也不容易,從小沒娘,爹又蹲大牢,跟著奶奶長大,吃了不少苦。”

申屠?沒再說話,繼續給張爺爺搓澡。剛才的哄劇像一場夢,可澡堂裡的碎木盆和地上的血跡都在提醒她,這是真的。她看著張爺爺背上的紅印,突然覺得心裡暖暖的——這老頭看著普通,可心裡裝著這麼多事,還這麼善良,真是不容易。

搓完澡,申屠?幫張爺爺衝了衝身上的泥灰,用毛巾把他擦乾。“張爺爺,咱去外麵歇會兒?”她扶著老人站起來。

張爺爺點點頭,慢慢往外走。路過長凳時,他突然停住腳步,眼睛盯著凳腳。申屠?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凳腳邊掉著個小布包,是剛才年輕人掉的,裡麵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裝著啥。

“那是……”張爺爺彎腰撿起布包,開啟一看,裡麵是一遝錢,還有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個年輕女人,梳著兩條麻花辮,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

“這是……”張爺爺的手突然抖了起來,眼淚“唰”地流了下來,“是……是你張奶奶!”

申屠?湊過去一看,照片上的女人確實和張爺爺屋裡掛的張奶奶的遺像很像,隻是更年輕。她心裡咯噔一下——這照片怎麼會在年輕人的布包裡?

就在這時,澡堂的門又被推開了,剛才那個年輕人氣喘籲籲地跑了回來,看到張爺爺手裡的布包,眼睛一亮:“張爺爺,那是我的包!”

張爺爺舉起照片,聲音抖得厲害:“這……這照片上的人,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年輕人愣了一下,撓了撓頭:“這是我孃的照片啊。我奶奶說,我娘生下我沒多久就走了。”

張爺爺手裡的照片“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呆呆地看著年輕人,嘴唇哆嗦著:“你娘……你娘叫啥名字?”

“我娘叫李秀蓮。”年輕人說。

“李秀蓮……”張爺爺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突然老淚縱橫,“那是你張奶奶的小名啊……”

年輕人徹底懵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申屠?也驚呆了——難道……難道年輕人是張爺爺和張奶奶的孫子?可張爺爺不是說他們沒孩子嗎?

張爺爺蹲在地上,撿起照片,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著上麵的灰,眼淚一滴一滴落在照片上,暈開了一小片水漬。“當年……當年你張奶奶懷了孕,可那時候條件不好,她又生了場大病,孩子沒保住。”他哽咽著說,“我們都以為這輩子沒孩子了,沒想到……沒想到她當年還偷偷生了個女兒,就是你娘……”

年輕人站在那裡,臉上的表情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最後“噗通”一聲跪在張爺爺麵前,抱著他的腿放聲大哭:“爺爺!爺爺!我找到您了!”

張爺爺也抱著年輕人哭,哭聲在澡堂裡回蕩,震得屋頂的水珠“滴答滴答”往下掉。申屠?站在一旁,看著這祖孫相認的場麵,鼻子一酸,眼淚也跟著掉了下來。

哭了好一會兒,張爺爺才止住淚,拉著年輕人的手問:“你娘……你娘是咋走的?”

“我娘生我的時候大出血,沒搶救過來。”年輕人抹了把眼淚,“我奶奶說,我娘臨走前總唸叨,說有個親人在鏡海市,可她不知道具體在哪兒。”

張爺爺歎了口氣,拍了拍年輕人的手:“苦了你娘了……也苦了你了……”

就在這時,澡堂的燈突然閃了一下,“啪”地滅了。澡堂裡頓時一片漆黑,隻有窗外透進來一點微弱的光。

“咋回事?停電了?”王大爺的聲音在黑暗裡響起,帶著點慌。

“彆慌彆慌,可能是跳閘了。”申屠?說著,摸索著想去門口看看電閘。

可她剛走了兩步,就聽到“咚”的一聲悶響,好像是什麼東西掉在了地上。接著,又傳來年輕人的一聲慘叫:“啊!”

申屠?心裡一緊:“咋了?出啥事兒了?”她趕緊往剛才年輕人站的地方摸去,可剛摸到一個人的胳膊,就覺得手上一黏——是血!

黑暗裡,她彷彿聽到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澡堂門口跑了出去。

“是誰?誰在那兒?”申屠?大喊著,可回應她的,隻有澡堂裡老頭們的尖叫和外麵越來越遠的腳步聲。

她的心“怦怦”直跳,黑暗中,她好像看到有個黑影從門口一閃而過,手裡還拿著什麼東西,閃著寒光。

黑暗像浸了水的棉絮,悶得人喘不過氣。申屠?攥著帶血的手往回縮了縮,指尖觸到冰涼的瓷磚時才猛地回神,啞著嗓子喊:“老陳!老陳在不在?把門口的應急燈開啟!”

門外的老陳早被剛才的動靜驚著了,聽見喊立馬應著“來了來了”,窸窸窣窣摸了陣,一盞蒙著灰的應急燈“啪”地亮了,昏黃的光透過布簾照進來,勉強能看清澡堂裡的亂相——張爺爺癱坐在地上,手還攥著那張照片,年輕人趴在他腳邊,後心插著把折疊刀,血正順著刀柄往地上淌,在瓷磚上積成一小灘,泛著暗褐的光。

“媽呀!殺人了!”角落裡不知哪個老頭喊了一聲,剛才還縮著的人頓時亂了,有往池子裡躲的,有扒著布簾往外鑽的,王大爺舉著搪瓷缸子直哆嗦,缸底磕在凳腿上“當啷當啷”響。

申屠?兩步跨到年輕人身邊,手指往他頸動脈上一搭——沒動靜了。她咬了咬後槽牙,抬頭往門口看,應急燈照不到那麼遠,隻看見門楣上“福安澡堂”那缺了角的字,在昏暗中像張皺巴巴的臉。

“小申……他……他咋了?”張爺爺的聲音抖得像秋風裡的葉子,手還死死護著地上的照片,指縫裡滲著血——剛才年輕人倒下時,他伸手去扶,被刀尖劃了道口子。

申屠?沒敢說實話,蹲下身把老人往旁邊扶了扶:“沒事張爺爺,您先起來,地上涼。”她擋在年輕人和張爺爺中間,餘光瞥見那把刀——是把舊折疊刀,刀柄纏著藍布條,布條磨得快透光了,看著像用了好些年。

老陳舉著應急燈挪進來,燈晃到年輕人身上,他“嘶”地倒吸口涼氣,手裡的燈差點掉地上:“這……這咋弄啊?報警!快報警!”

“報了!剛才警察剛走不遠,我在門口喊了一嗓子,他們應該快回來了。”申屠?說著,目光掃過澡堂的角落——剛才那黑影跑出去時,她好像聽見“哐當”一聲,像是撞到了什麼。她往長凳那邊走了兩步,腳踢到個硬東西,低頭一看,是個掉在地上的布幌子,就是門口掛著的那個藍布幌子,不知啥時候被扯了下來,布角還沾著點泥。

“剛才跑出去的是誰?”申屠?撿起布幌子,布麵糙得硌手,“老陳,你在門口看著,有沒有看見人跑出去?”

老陳撓了撓頭,煙袋杆攥得發白:“剛才亂哄哄的,就看見個黑影竄過去,好像往西邊跑了,穿啥樣沒看清……對了!那人跑的時候,胳膊上好像挎著個東西,圓鼓鼓的,看著像個飯盒?”

飯盒?申屠?皺了皺眉。她往年輕人的布包那邊看了眼——包還敞著,裡麵的錢和照片都在,就是少了個啥?她剛才沒細看,這會兒也想不起來。

警笛聲由遠及近,很快停在了澡堂門口。剛才那幾個警察衝進來,看見地上的人,領頭的警察臉立馬沉了:“怎麼回事?!”

申屠?把剛才的事說了遍——黑影突然闖進來捅了人,然後就跑了,沒看清臉。張爺爺還在發懵,被老陳扶到一邊坐著,手裡還捏著那張照片,眼淚順著皺紋往下淌,滴在照片上的李秀蓮笑臉上。

警察勘察現場時,申屠?蹲在搓澡床邊,看著地上那把刀發愣。刀柄上的藍布條……她好像在哪兒見過?前幾天張爺爺來泡澡,脫衣服時她瞥見過一眼,他腰上係的舊腰帶,也是這種藍布條纏的,隻不過更舊些,上麵還打著補丁。

“張爺爺,”申屠?走過去,儘量讓聲音放柔,“您認識這把刀不?”她指了指被警察用證物袋裝好的刀。

張爺爺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盯著證物袋看了半天,突然渾身一顫,嘴唇“哆嗦”著說:“這……這是老李頭的刀!”

“哪個老李頭?”警察立刻湊過來。

“就……就剛纔跟我在池子裡嘮嗑的老李頭!”張爺爺指著池邊——那兒早就沒人了,隻有個掉在地上的蒲扇,扇麵還破了個洞。

申屠?心裡咯噔一下。剛才亂起來的時候,她光顧著看年輕人和張爺爺,壓根沒注意老李頭啥時候走的。那老頭平時看著挺和氣,每天來澡堂泡完澡,就坐在池邊嘮嗑,手裡總捏著個鐵皮飯盒,說是裝著老伴給帶的點心,怎麼會……

“他往西邊跑了!”老陳突然喊了一聲,指著門外,“剛才我看見個挎飯盒的老頭往西跑,背影跟老李頭有點像!”

領頭的警察立刻分了人:“小王,小張,跟我追!剩下的人在這兒錄口供!”

幾個人風風火火地跑了出去。澡堂裡剩下的警察開始給老頭們錄口供,王大爺還在唸叨:“老李頭看著挺老實啊,咋會殺人呢?他跟這年輕人也不認識啊……”

申屠?沒說話,走到年輕人的布包邊,蹲下身翻了翻。包裡除了錢和照片,還有個小本子,翻開一看,是本病曆,上麵寫著“肺癌晚期”。她心裡一沉——難怪剛才年輕人哭的時候,嗓子那麼啞。

張爺爺不知啥時候挪了過來,看著病曆上的字,老淚又湧了上來:“造孽啊……剛認回來,就……”他話沒說完,突然捂住胸口,“哎喲”一聲彎下了腰。

“張爺爺您咋了?”申屠?趕緊扶住他。

“老毛病了,心口疼……”張爺爺擺了擺手,眼睛卻盯著布包角落裡的個小物件——是個磨得發亮的銅哨子,哨子上刻著個“李”字。

“這哨子……”張爺爺拿起哨子,手指摩挲著上麵的字,聲音突然頓住了,眼睛瞪得老大,“是……是當年工廠裡的哨子!我跟老李頭、李老三,當年在一個車間,每人發了一個……”

申屠?愣了愣。這麼說,老李頭跟李老三早就認識?那他剛才捅人,是為了啥?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喧嘩,剛才追出去的警察回來了,還押著個老頭——正是老李頭。他手裡還攥著那個鐵皮飯盒,飯盒蓋掉了,裡麵的點心撒了一地,混著泥。

“為啥殺人?”領頭的警察把老李頭按在長凳上,聲音冷得像冰。

老李頭低著頭,花白的頭發耷拉著,半天沒說話。直到張爺爺顫巍巍地走過去,把那銅哨子遞到他麵前,他才猛地抬起頭,眼睛紅得像要滴血:“他爹欠我的!他也欠我的!”

“李老三咋欠你了?”張爺爺的聲音抖得厲害。

“咋欠?”老李頭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又乾又澀,“當年偷鋼材那事,根本不是他一個人乾的!是我們仨一起乾的!他說他兒子病得重,讓我跟你替他瞞著,說等他出來就還我錢!結果呢?他蹲大牢的時候,我老婆生病沒錢治,死了!我去找他要說法,他說錢都給兒子治病了!憑啥他兒子的命金貴,我老婆的命就不值錢?”

他指著地上年輕人的屍體,手都在抖:“這小子更不是東西!前幾天找到我,說知道當年的事了,逼著我把我養老的錢給他!說不給就去告我!我憑啥給他?那是我老婆用命換來的錢!”

澡堂裡靜得能聽見水滴聲。申屠?看著老李頭,又看了看張爺爺,突然覺得心裡堵得慌——幾十年的交情,就因為這點事,哄成了這樣。

老李頭被警察帶走時,還在不停地喊:“我沒錯!是他們欠我的!”聲音越來越遠,最後被警笛聲蓋了過去。

澡堂裡終於徹底安靜了。應急燈還亮著,昏黃的光照在地上的血跡上,看著格外刺眼。老陳蹲在門口,用煙袋杆扒拉著地上的碎木盆,半天沒說話。王大爺把搪瓷缸子放在凳上,歎了口氣:“這叫啥事兒啊……”

申屠?扶著張爺爺坐在長凳上,把那張照片遞給他。照片上的李秀蓮還在笑,眼睛彎成月牙。張爺爺用袖子擦了擦照片上的血和淚,小心翼翼地揣進懷裡,然後從腰上解下那個小布包——就是剛才藏玉佩的那個,開啟一看,裡麵除了空木盒,還有張皺巴巴的紙條,是張奶奶的字跡,歪歪扭扭寫著:“蓮兒生了,在城南老鄉家,取名秀根,等安穩了就接回來。”

紙條的邊角都磨破了,看著是被摩挲了無數次。

“她當年怕我怪她偷偷生娃,沒敢告訴我……”張爺爺把紙條貼在臉上,肩膀一抽一抽的,“我要是早看見這紙條,早去找他們娘倆,是不是就不會……”

申屠?沒說話,拿起掉在地上的搓澡巾,在溫水裡洗了洗。搓澡巾上還沾著剛才搓下來的泥灰,泡在水裡,慢慢散開,像化了的雪。澡堂裡的熱氣漸漸散了,涼風吹進來,帶著青石板路的潮氣,吹得人心裡發寒。

她把洗乾淨的搓澡巾擰乾,晾在搓澡床的木杆上。布巾在風裡輕輕晃,像麵褪色的旗。

門口的藍布幌子被老陳撿了起來,拍了拍上麵的泥,重新掛回簷下。風一吹,“嘩啦嘩啦”響,還是像老人咳嗽,隻是這一次,聽著比往常更沉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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