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裡的褶皺 第74章 菜場秤砣藏春秋
清晨的鏡海市朝陽菜場,比日頭起得更早的是石板縫裡的露水。它們攢了整夜的涼,密密麻麻嵌在青灰色的石縫間,像誰撒了把碎銀。剛爬過東邊屋頂的晨光斜斜落下來,露水便泛著亮閃閃的光,連帶著空氣裡都飄著濕乎乎的土腥氣——那是隔壁菜農老周淩晨拉菜時,三輪車碾過菜田帶過來的,混著新鮮的菜根味,聞著倒讓人心裡踏實。
公孫龢踮著腳把“公孫菜攤”的木牌往竹筐邊的泥裡插,木牌是父親三十五歲那年親手鑿的,那會兒父親還壯實,鑿子落下去力道勻實,邊角被這二十多年的日頭曬、雨水淋,早磨得圓軟。上麵“良心”二字是去年深秋描的,父親蹲在攤前,拿支舊毛筆蘸了墨,一筆一劃描得認真,墨汁順著木紋滲進去,原本黑亮得能照見人。可昨晚那場急雨沒打招呼就來,豆大的雨點砸在木牌上,把它淋得透濕,這會兒墨跡順著木紋慢慢暈開,橫的豎的紋路裡都浸了墨,像兩隻被打濕了翅膀的灰蝶,趴在木頭上動彈不得。她抬手抹了把額前的碎發,那是今早天不亮就去醫院給病床上的父親擦身時弄亂的——老人迷迷糊糊抬手抓她,嘴裡含混地念“菜攤該擺了”,手指無意識地在被單上抓來抓去,倒把她的頭發扯得像團草。
東邊肉攤的胖李正光著膀子剁排骨,赤著的胳膊上油光鋥亮,“咚咚咚”的聲響砸在剛醒透的晨光裡,震得旁邊竹筐裡的青椒都輕輕晃,有個青尖椒沒站穩,骨碌碌滾到了石板路上。濺起的油星子落在攤前鋪的舊報紙上,那報紙是三天前的,邊角都捲了邊,油星把“今日菜價”那幾個鉛字浸得發透,墨色暈開一圈,倒像給字鑲了圈油亮的邊。公孫龢捏起塊半乾的濕布擦黃銅秤盤,盤沿被磨得發亮,光溜溜的能映出人影——她額前炸毛的碎發、眼角沒擦乾淨的眼屎,還有竹筐裡堆得冒尖的菠菜。菠菜是今早四點去城郊菜農那兒拉的,菜農老張舉著煤油燈幫她裝筐,葉尖還掛著水珠,亮晶晶的,根須裹著濕潤的黑泥,攥在手裡能捏出濕土來,沾得指縫裡都是。
“小龢,來兩斤菠菜。”王奶奶的柺杖“篤篤篤”敲著石板路過來了,聲音跟著柺杖響一起顫。老人穿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布衫上打了兩個補丁,都是用同色的布縫的,不細看瞧不出來,下擺沾著些碎草屑,不用問就知道,是剛從早市邊那片老菜園子鑽出來——她總愛自己種點小菜,攏共就半分地,種得卻仔細,吃不完就拿來菜場換點零花,換的錢攢著給重孫買糖吃。公孫龢手一頓,手裡的濕布往秤桿上搭了搭,瞟了眼竹筐裡的菠菜,葉梗嫩得能掐出水,指尖輕輕一碰,葉子就晃了晃。
“王奶奶,今早菠菜嫩得很,剛從地裡拔的。”她用竹籃舀起菠菜,抖了抖沾在葉上的碎泥,泥土落在石板上,濕成一小團印子。往秤盤裡一放,秤砣在秤桿上滑了滑,鐵環蹭著紅木杆發出“沙沙”聲,像春蠶啃桑葉,最後穩穩停在“二斤三兩”的刻度,秤桿微微翹著點,是實打實的分量。王奶奶眯著眼瞅秤星,老花鏡滑到鼻尖也沒顧上推,柺杖頭輕輕戳了戳秤桿:“你爸當年稱菜,總在秤盤底下墊塊竹片,說是怕菜汁浸了秤盤,其實啊,是怕稱得太滿,菜晃下來虧了買主。”
公孫龢的手僵了僵。父親的老秤就掛在攤後的牆釘上,紅木秤桿被幾代人攥得溫潤,像塊浸了油的老玉,摸著手感軟乎乎的,秤砣用塊紅布裹著,布是母親生前繡過花的,後來磨破了才用來包秤砣,布角磨出了細細的毛邊,風一吹就輕輕晃。昨晚整理父親床頭櫃時,她順手拿起那秤砣想擦擦灰,沒想到倒過來時“叮當”響——三枚硬幣滾了出來,落在床頭櫃上,一枚一塊的,兩枚五毛的,都磨得發亮。是上週有個穿校服的學生買番茄,挑了四個大紅的,稱完說忘了帶零錢,父親擺擺手讓他先拿,說“下次補上不著急”,可直到住院,也沒等到那學生再來,父親卻總記著,把錢塞在了秤砣裡。
“奶奶您說笑了。”公孫龢把菠菜用草繩捆好遞過去,草繩是前兒個編的,軟和不勒手。指尖觸到王奶奶的手,乾瘦得像老樹枝,指節上纏著塊舊膠布,膠布是藥房拿的那種,邊緣都起了毛,是今早摘菜時被菜園子的荊棘劃破的,還滲著點血印子。王奶奶接過菜,從藍布衫口袋裡摸出個油紙包,油紙是兩層的,裹得嚴嚴實實,邊角都折得整整齊齊,塞到公孫龢手裡:“你爸愛喝的菊花茶,我前兒個曬的新的,比去年的香,你聞聞。”油紙包剛碰到掌心,還帶著王奶奶口袋裡的體溫,溫溫的。
西邊突然傳來吵嚷聲,“你這黑心肝的!”尖著嗓子,劃破了菜場的晨靜。公孫龢抬頭,見個穿皮夾克的男人正抬腳踹隔壁的豆腐攤,竹筐“哐當”倒在地上,白花花的豆腐塊滾了一地,沾著泥灰,像被踩碎的雲,看著怪可惜的。攤主是個紮馬尾的姑娘,叫林曉,才來菜場擺攤沒多久,論輩分得叫公孫龢一聲姐,這會兒正蹲在地上撿豆腐,手指捏著豆腐邊,不敢太用力,眼淚掉在豆腐上,砸出小小的坑,混著泥灰,看著更讓人心疼。
“張老闆,這豆腐都酸了還賣!”皮夾克男人把手裡半塊豆腐狠狠扔在林曉臉上,豆腐渣沾在她臉頰上,像撒了把白麵。“我兒子吃了上吐下瀉,你賠醫藥費!”他嗓門大,唾沫星子都濺到林曉頭發上。
公孫龢攥緊了手裡的油紙包,指節泛白,油紙被捏出幾道褶子。林曉昨天還來借過她的秤,說自己的秤桿歪了,稱著不放心。當時她稱的是泡好的黃豆,滿滿一秤盤,秤桿平得很,分毫不差,哪能有問題?再說林曉這姑娘實誠,每天天不亮就磨豆腐,淩晨三點就能聽見她磨漿的石磨響,豆漿香能飄半個菜場,怎麼會賣酸豆腐?
“我昨天才磨的豆腐……真沒酸……”林曉的聲音發顫,頭埋得低低的,馬尾辮隨著她低頭的動作晃了晃,辮梢沾著片豆腐屑,像粘了片雪花。皮夾克見狀更橫了,抬腳又要踹旁邊裝黃豆的竹筐,那筐黃豆是林曉今早剛淘好的,顆粒飽滿。公孫龢突然衝過去,用自己的黃銅秤盤擋住了他的鞋:“有話好好說,彆動手。”
皮夾克愣了愣,上下打量公孫龢,眼神裡帶著橫氣:“你誰啊?想多管閒事?”他的夾克領口彆著枚金屬徽章,是附近“惠民超市”的標誌——那家超市三天前剛進了批凍豆腐,裝在塑料袋裡賣,昨天還在門口掛著“特價”的紅牌子,這會兒指不定是賣不動了,來擠兌林曉的小攤。
公孫龢沒說話,彎腰撿起塊沒沾泥的豆腐,湊到鼻尖聞了聞。一股淡淡的石膏味混著新鮮的豆香,是剛磨好的豆腐該有的味道,清清爽爽的,哪有半點酸味?要是酸了,早該有腐味飄出來了。她抬頭時,看見林曉正偷偷抹眼淚,袖口沾著的豆腐渣蹭在臉頰上,像隻受了委屈的貓,可憐巴巴的,眼眶紅得厲害。
“這豆腐沒壞。”公孫龢把豆腐輕輕放回竹筐,動作輕得怕碰碎了。“要是您不放心,我帶您去檢測?菜市場西門就有食藥監的檢測點,幾步路的事,檢測費我出。”皮夾克的臉僵了僵,眼神晃了晃,往後退了半步,腳不小心踢到地上的豆腐,滑了個趔趄,身子歪了歪才站穩,引得周圍人低低笑了聲,有個賣雞蛋的大嬸還撇了撇嘴。
周圍的攤主都圍了過來。賣魚的老王舉著殺魚刀從水裡撈出來,刀刃上還滴著水,亮晶晶的:“小李子,彆欺負人家姑娘!人家小曉多實誠!每天給我送豆腐都多給半塊!”賣肉的胖李把剁骨刀往案板上一剁,“咚”的一聲震得案板上的肉皮都顫,油星子又濺起來:“要不要我把昨天的進貨單給你看看?小曉的黃豆還是從我這兒拿的呢!今早剛磨的,能酸?我用我的肉攤子擔保!”
皮夾克嚥了口唾沫,喉結動了動,臉一陣紅一陣白,像被太陽曬過的雲彩,轉身要走。公孫龢突然抓住他的胳膊,他的袖口沾著點黃色的粉末,細細的,公孫龢用指甲颳了點下來,放在指尖撚了撚——是超市凍豆腐常用的防腐劑,遇水會發黏,這味兒她前幾天幫父親買凍豆腐時聞過,有點澀。
“您兒子要是真不舒服,該去醫院看看,彆耽誤了。”公孫龢的聲音很輕,卻讓皮夾克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像被煮熟的蝦。他掙開胳膊,嘴裡罵罵咧咧的,什麼“多管閒事”“走著瞧”,擠開人群就走,皮鞋踩在地上的豆腐上,發出“噗嗤”“噗嗤”的悶響,聽得人心裡發堵,好好的豆腐就這麼糟蹋了。
林曉蹲在地上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肩膀一抽一抽的,像秋風裡的樹葉。公孫龢蹲下來拍她的背,指尖沾到她的汗,黏糊糊的——天剛亮就守著攤,怕是早就熱出一身汗了,還被這麼一鬨,更委屈了。“彆哭了,”公孫龢從圍裙口袋裡摸出塊乾淨的布遞過去,是她早上擦手用的,還帶著點肥皂香,“明天我把我的秤借你用,你那秤修好了再還我,先用著踏實。”
林曉抬起頭,眼睛紅得像兔子,睫毛上掛著淚珠,一眨就掉下來:“謝謝你,公孫姐。”她的手腕上戴著串紅繩,繩上拴著枚銅錢,是去年公孫龢父親給她的,說“能擋災”,她天天戴著,紅繩都磨軟了,銅錢也亮閃閃的。
這時,攤後的竹簾突然晃了晃,風從簾縫裡鑽進來,帶著點涼意。公孫龢回頭,見父親的老主顧劉叔探出頭,手裡攥著個保溫桶,桶身還冒著點熱氣,是剛盛了粥的。“小龢,你爸今早醒了,說想喝你熬的小米粥。”劉叔的聲音壓得很低,眼角的皺紋裡還帶著擔憂,“護工說醒得挺透,就是老唸叨你,問你菜攤擺了沒。”
公孫龢心裡一緊,像被什麼揪了下,剛要說話,王奶奶突然拽了拽她的衣角。老人指著菜攤前的地上,那裡不知何時多了個布包,藍布麵繡著朵褪色的牡丹——那是母親生前最喜歡的花樣,當年母親總說這牡丹繡得像真的,能聞見香,後來母親走了,這布包就不知丟哪兒了,沒想到會在這兒出現。
她彎腰撿起布包,觸手沉甸甸的。拉開拉鏈,裡麵是疊得整整齊齊的零錢,一毛、五毛、一塊的都有,摞得方方正正,連毛票都按朝向擺好,還有張紙條,字跡歪歪扭扭:“上週少給的菜錢,今補上。——三號樓張嬸”。公孫龢的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張嬸上週買白菜時說忘帶錢,父親擺擺手讓她先拿,說“下次再說,不急”,張嬸當時還唸叨“可彆忘嘍”,沒想到她記了這麼久,還特意把錢送過來了,連布包都記得是母親的。
“快去吧,你爸等著呢。”王奶奶推了她一把,柺杖頭又輕輕戳了戳秤桿,“這秤啊,稱的不是菜,是人心。你爸懂,你也得懂。”公孫龢點點頭,把布包塞進圍裙口袋,剛要收拾攤子,突然看見林曉正蹲在地上,用手把沾了泥的豆腐往竹筐裡撿,動作輕得怕碰碎了它們,撿起來還對著光看了看。
“彆撿了,扔了吧,賣不出去了。”公孫龢遞過個新竹筐,是她備用的,“我這還有點黃豆,你拿去磨新的,夠你磨兩板了,磨出來的豆腐嫩。”林曉搖搖頭,把豆腐小心翼翼捧進筐裡:“能洗乾淨的,衝衝就好了,扔了可惜。我爸說的,糧食不能糟蹋。”她的指甲縫裡沾著黑泥,蹭在豆腐上,像給白雲描了邊,倒有了點彆樣的模樣。
公孫龢突然想起父親說過的話:“做生意就像種莊稼,虧了一季沒關係,彆虧了良心。良心在,啥都能再掙回來。”她蹲下來幫林曉撿豆腐,指尖碰到冰涼的豆香,心裡突然暖了起來,比剛才揣著的油紙包還暖,連帶著眼眶都熱了。
朝陽慢慢爬高了,照在菜場的青石板上,把露水曬得發白,慢慢蒸發成了水汽,嫋嫋地飄起來。公孫龢扛起父親的老秤往家走,秤砣上的紅布在風裡飄著,像一團跳動的火。她知道,今天的小米粥,得熬得稠點,多放兩塊冰糖,父親一定能喝出甜味來。
剛走到菜場拐角,就見兩個穿製服的人站在惠民超市門口,正跟超市老闆說著什麼。那皮夾克男人也在一旁,低著頭不敢吭聲,手裡還捏著張單子,臉色灰撲撲的。公孫龢沒多停腳,心裡卻敞亮了些——許是食藥監的人正好來檢查,撞見了剛才那出,也或許是周圍的攤主有人悄悄打了舉報電話。這菜場裡的人,看著各忙各的,心裡都揣著桿秤呢。
公孫龢剛走出菜場口,就見劉叔站在老槐樹下等她,樹影落在他身上,斑斑點點的,像撒了把碎金。保溫桶的提手被他攥得發熱,他手心裡全是汗,許是等得久了。“剛跟醫院護工通了電話,老爺子醒透了,正瞅著窗台上那盆小蔥發呆呢,還伸手摸了摸葉子,摸得仔細。”劉叔往她手裡塞了個熱饅頭,是巷口饅頭鋪剛出鍋的,還冒著熱氣,麥香混著堿香,“你今早沒顧上吃,墊墊肚子,去醫院的路不近呢,走快了燒心。”
咬著饅頭往醫院走,饅頭暄軟,嚼著發甜。褲兜裡的布包硌著腰側,張嬸的零錢裡混著兩枚磨得發亮的五毛硬幣,邊緣都捲了邊,摸起來滑溜溜的,該是在抽屜裡躺了不少日子,被人摸了又摸才這麼亮。路過巷口的雜貨鋪,她拐進去買了袋冰糖——父親喝小米粥總愛放兩塊,說甜得潤嗓子,以前總嫌她放多了,皺著眉說“齁得慌”,可每次都把粥喝得乾乾淨淨,碗底都舔了。
病房的窗簾拉著半幅,晨光斜斜落在父親的手背上,他正用指尖輕輕撚著小蔥的葉子,動作慢得很,像怕碰疼了它們,葉子被撚得微微晃。指縫裡還沾著點泥土,該是今早醒了自己摸花盆蹭上的——那盆小蔥是他住院前自己在陽台種的,攏共就五棵,非要帶來醫院,說“看著精神,比看白牆強”。聽見腳步聲,老人緩緩轉過頭,眼裡的渾濁散了些,看見她手裡的保溫桶,嘴角牽了牽,聲音啞啞的:“秤收了?”
“收了,王奶奶還幫我看了會兒攤子,您放心。”公孫龢把小米粥倒進瓷碗,碗是父親常用的白瓷碗,邊緣有個小豁口。撒了把冰糖攪開,熱氣裹著米香飄起來,彌漫在病房裡,甜甜的。“林曉的豆腐攤沒事了,是超市的人來搗亂,被我懟回去了,大家都幫著說話呢。”父親的手指在被單上點了點,像是在掐算什麼,過了會兒才輕聲說:“那年她爹送豆腐,總在筐底多擱兩塊實在人,養的姑娘也實在。”
正喂著粥,病房門被輕輕推開,林曉拎著個竹籃站在門口,辮梢還沾著點豆漿沫,該是剛磨完豆腐就過來了,額頭上還帶著汗。“公孫姐,我磨了新豆腐,給伯伯送塊嫩的,剛點好的,還熱乎呢。”她把豆腐放在床頭櫃上,底下墊著塊乾淨的布,是她擦桌子用的,襯得豆腐白生生的,像塊玉。“剛才收拾攤子,見你老秤的秤星掉了顆,我爹以前修過秤,手藝還行,我讓他給補補?補完跟新的一樣。”
父親突然抬了抬手,胳膊沒什麼勁,抬到一半又落下去。公孫龢趕緊把他扶起來些,在他背後墊了個枕頭,讓他靠得舒服點。老人指著牆上掛的老秤,又指了指林曉手腕上的銅錢,喉嚨裡咕嚕了兩聲,說不出話,眼裡卻亮了亮,像落了點星光。林曉愣了愣,突然明白過來,紅繩上的銅錢蹭著腕子晃:“伯伯是說這秤跟銅錢一樣,得經事兒才實在?磨得久了,才知道準不準?”
父親沒說話,隻是看著公孫龢把那袋張嬸補的零錢放進抽屜,跟之前從秤砣裡倒出的三枚硬幣摞在一起,擺得整整齊齊,按麵額分好。陽光慢慢爬過抽屜角,照亮了硬幣上模糊的年份,有枚還是十年前的舊版,邊緣被磨得像片月牙,軟乎乎的,摸著不紮手。
下午公孫龢回菜場換王奶奶時,遠遠就看見菜場門口圍了群人,嘰嘰喳喳的。走近了才發現,是惠民超市的老闆帶著那皮夾克男人,正給林曉賠禮道歉呢。老闆手裡拎著袋新黃豆,彎腰把錢往林曉手裡塞,臉上堆著笑:“對不住啊小林姑娘,是我沒管好員工,讓他瞎胡哄,耽誤你做生意了。這錢你拿著,算賠你的豆腐錢。”
林曉往後退了退,擺手說:“不用了老闆,豆腐我洗乾淨還能賣,沒糟蹋多少。”皮夾克男人也低著頭,聲音悶悶的:“早上是我不對,不該冤枉你,還踩了你的豆腐我給你賠個不是。”周圍的人都笑了,賣雞蛋的大嬸嗓門亮:“這就對了嘛!做生意講究和氣生財,哪能耍橫呢?”
公孫龢剛把王奶奶換下來,就見個穿校服的學生站在攤前,手裡攥著三塊錢,紅著臉說:“阿姨,上週我買番茄沒給錢,我爸今天才給我零花錢,我來補上。”正是那個把錢落在秤砣裡的學生。公孫龢心裡一暖,接過錢塞進抽屜,跟那三枚硬幣擺在一起:“沒事,你還記得就好。”學生撓了撓頭,又說:“我爸說,公孫伯伯的秤最準,做人也最實在,讓我一定要把錢送回來。”
傍晚回菜場收攤時,王奶奶正蹲在她的菜筐邊,用布擦那杆老秤。紅木秤桿被夕陽照得發紅,像浸了紅顏料,連紋路裡都透著暖光,補好的秤星是新嵌的銅釘,在光裡閃著小亮點,比原來的還亮,一眼就能瞅見。“你爹年輕時,總把秤砣擦得能照見人。”老人把秤遞給她,手裡的布還在摩挲著秤桿,像摸自家孩子的手,“他說秤砣沉一分,人心就穩一分,不能糊弄,一糊弄,秤就不準了,人心也遠了。”
公孫龢握著秤桿往家走,菜場的燈次第亮起來,暖黃的光落在青石板上,把石板照得明晃晃的,露水又悄悄冒了頭,沾在秤砣的紅布上,潤得布色深了些,像吸了水的棉絮。路過林曉的豆腐攤,見她正用新修的老秤稱豆腐,秤桿平得像剛磨過的鏡麵,買豆腐的大媽拎著袋子笑:“這秤準,跟你公孫伯當年一樣,稱完心裡踏實,下次還來買。”林曉笑著應著,給大媽多塞了塊小豆腐。
夜風卷著豆香飄過來,混著菜攤的泥土香,好聞得很。公孫龢低頭摸了摸秤砣,紅布裡的硬幣硌著掌心,溫溫的。她想起父親今早喝粥時,冰糖在碗底化出的甜,順著喉嚨往下淌,暖了一路。突然覺得這杆老秤裡藏著的,哪裡是春秋,分明是過日子的人攢下的暖,一點一點,積在秤桿上的木紋裡,積在秤砣的紅布裡,也積在每個人的心裡,沉甸甸的,卻又暖烘烘的。
走到醫院樓下,遠遠看見護工推著父親在花園裡散步,老人手裡還攥著那盆小蔥,指尖在葉尖上輕輕蹭著。月光落在他的白發上,像撒了層霜,可他的嘴角卻微微翹著,看得出來,心裡是踏實的。公孫龢加快了腳步,手裡的老秤在風裡輕輕晃,秤砣上的紅布飄啊飄,像一團不會滅的火,照亮了腳下的路。
日子就這麼不緊不慢地過著。父親的病漸漸好了些,能拄著柺杖在病房裡走兩步了,每天最盼的就是公孫龢帶菜場的訊息回來——今天王奶奶的菠菜賣得快不快,胖李的排骨又被誰搶著買了,林曉的豆腐攤是不是又排起了隊。公孫龢總是撿著熱哄的跟他說,說的時候,就見父親的手指在被單上輕輕敲,像在跟著數秤星。
這天公孫龢剛擺好攤,就見菜場管理處的老張頭背著手走過來,臉色不太好看。“小龢啊,”老張頭蹲在攤前,指了指周圍,“這菜場要翻新了,下週開始動工,你們這些攤位得先挪出去一陣子。”
公孫龢心裡咯噔一下:“挪去哪兒啊?這菜嬌嫩,經不起折騰。”老張頭歎了口氣:“暫時先在菜場後麵的空地上搭臨時棚子,就是離主路遠,怕影響生意。”周圍的攤主也都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說開了——賣魚的老王愁得直撓頭:“我這魚離了活水可不行,臨時棚子哪有那條件?”胖李也皺著眉:“我這肉得冷藏,天越來越熱,擱外頭半天就壞了。”
正說著,惠民超市的老闆也過來了,手裡拿著張圖紙:“各位街坊,我超市後麵有片空地,閒著也是閒著,要是不嫌棄,你們先挪那兒去?我讓人接根水管,再拉幾台冰櫃過來,不收錢。”大家都愣了,賣雞蛋的大嬸嘀咕:“你咋突然這麼好心?”
老闆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前陣子那事,我心裡一直過意不去。再說了,這菜場翻新是好事,以後環境好了,大家生意都好做。你們在這兒擺了這麼多年,要是真走了,我超市的生意也冷清不少不是?”林曉突然說:“我爹說,以前菜場修路,公孫伯伯還把菜攤讓給我爹擺呢,說大家都是討生活的,互相幫襯是應該的。”
公孫龢看著老闆手裡的圖紙,又看了看周圍的街坊,心裡突然亮堂了。“行啊,”她點了點頭,“那就麻煩老闆了。我們儘量不耽誤你超市做生意。”老張頭也笑了:“這才對嘛!都是為了日子好,互相搭把手就過去了。”
搬家那天,大家都互相幫著忙活。胖李的案板沉,老王和幾個年輕夥計一起抬;林曉的石磨不好挪,公孫龢找來滾木墊在底下推;賣雞蛋的大嬸怕雞蛋碎了,公孫龢把自己裝菜的軟筐都拿給她用。惠民超市的員工也來幫忙,搬的搬、抬的抬,皮夾克男人也在其中,乾得格外賣力,幫老王抬魚缸時濺了一身水,也沒吭聲。
臨時棚子搭起來那天,夕陽正好。公孫龢把父親的老秤掛在新棚子的梁上,紅木秤桿在餘暉裡泛著光,秤砣上的紅布被風吹得輕輕飄。林曉端著碗剛磨好的豆腐腦過來,放在攤前的木板上:“公孫姐,嘗嘗我新磨的,放了點蝦皮,鮮得很。”
公孫龢舀了一勺,熱乎的豆腐腦滑進喉嚨,鮮得舌尖都顫。抬頭時,看見父親拄著柺杖站在棚子口,護工在旁邊扶著,老人看著梁上的老秤,又看了看忙忙碌碌的街坊,眼裡的光亮亮的,像落了滿地的星子。
“秤掛正了,”父親輕聲說,聲音雖啞,卻很清楚,“人心就齊了。”
公孫龢笑著點頭,舀起一勺豆腐腦遞到父親嘴邊。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映在臨時棚子的地上,像一幅暖烘烘的畫。她知道,不管菜場怎麼變,不管攤子挪到哪兒,隻要這杆老秤還在,隻要心裡的秤沒歪,日子就總能過得踏實又香甜。
後來菜場翻新好了,比以前亮堂多了,青石板換成了防滑的新石板,還裝了路燈。大家搬回去那天,都特意把攤子擺得整整齊齊的。公孫龢的“公孫菜攤”還在原來的位置,木牌上的“良心”二字被她重新描了遍,黑亮黑亮的,在新菜場的燈光下,看得格外清楚。
父親能出院了,那天正好是趕集日。公孫龢推著輪椅把他帶到菜場,老人挨個兒攤前看,看胖李的肉新鮮,看林曉的豆腐白,看老王的魚活蹦亂跳,笑得合不攏嘴。走到自己的菜攤前,他伸手摸了摸老秤,又摸了摸木牌上的“良心”二字,突然對公孫龢說:“把秤給我。”
公孫龢把秤遞到他手裡。父親握著秤桿,慢慢把秤砣掛上,鐵環蹭著紅木杆發出“沙沙”聲,還是像春蠶啃桑葉。他舀了把菠菜放在秤盤裡,慢慢移動秤砣,直到秤桿平平穩穩地翹起來,才抬頭對圍過來看的街坊笑:“你看,還是這麼準。”
陽光透過新菜場的窗戶照進來,落在老秤上,落在父親的白發上,也落在每個人的笑臉上,暖烘烘的,像春天裡剛化的雪水,一點點滲進心裡,甜得讓人想落淚。公孫龢知道,這杆老秤啊,不僅稱著菜,稱著錢,更稱著街坊鄰裡的情分,稱著過日子的踏實和盼頭。隻要這秤還在,這情分就不會散,這日子就總能朝著亮堂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