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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火裡的褶皺 第76章 魚塘漁網纏發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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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鏡海市郊的魚塘邊,天剛矇矇亮。塘埂上的野草掛著露水,綠得發脆,風一吹就晃出細碎的沙沙聲,像是誰在暗處輕撚著草葉。水麵像鋪了層碎銀,被早起的魚攪出圈圈漣漪,帶著點腥甜的潮氣撲在人臉上,涼颼颼的,鑽進衣領時還能驚起一身雞皮疙瘩。軒轅龢蹲在塘邊補漁網,粗糲的麻繩在掌心磨出紅印,指節被網眼勒出幾道彎月似的紅痕,他卻沒顧上揉——漁網的麻繩縫裡,纏著個眼熟的藍發卡。

那發卡是亡妻柳月的。塑料的底子早被日光曬得發烏,邊緣磨得發白,上麵掉了顆水鑽的地方留著個小坑,還是當年女兒囡囡沒夭折時,攥在手裡玩藏寶貝掉的。那天囡囡把發卡揣進兜裡跑,摔了一跤後水鑽就沒了影,柳月還笑著捏囡囡的臉蛋:咱囡囡是把鑽子藏進土裡,要種出會發光的花呢。軒轅龢的心猛地一揪,指尖捏著發卡邊緣,涼得像攥著塊剛從塘底撈起的碎冰。他恍惚看見柳月總把這發卡彆在腦後,紮個鬆鬆的馬尾,蹲在塘邊幫他摘魚鰓時,馬尾掃過他手背,癢乎乎的。那會兒囡囡總繞著柳月的膝頭跑,小布鞋踩在泥地上吧嗒吧嗒響,脆生生喊著娘,魚蹦啦,柳月就會笑著拍囡囡的小屁股:慢點兒跑,彆摔進塘裡。可如今,塘邊隻剩他和這枚孤零零的發卡,連囡囡的笑聲都成了埋在心底的碎影,稍一觸碰就紮得慌。

爸,你蹲這兒乾啥?

身後傳來兒子阿福的聲音,啞著嗓子像被砂紙磨過,還是老樣子——自從柳月去年深秋走後,阿福就總對著魚塘喊,村醫來看過,搖著頭說娃是受了刺激,精神頭有點失常。軒轅龢回頭,見阿福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褂子袖口磨出了毛邊,露著細瘦的手腕,腕上還有道沒長好的疤——是上個月追野貓時被柴禾劃的。他站在塘埂上,腳邊的野草被踩得彎了腰,眼睛直勾勾盯著水麵,手裡還攥著個玉米棒,玉米粒被捏得七零八落,有的順著指縫掉在泥裡,很快就被露水洇得發脹。

沒乾啥,補網呢。軒轅龢把發卡往兜裡塞了塞,指尖碰到兜裡皺巴巴的煙紙,纔想起今早還沒抽口煙。他聲音放軟,你咋不多睡會兒?灶上溫著粥呢,還有你愛吃的醃菜。

阿福沒答,突然舉著玉米棒往魚塘裡扔,胳膊掄得老高,嘴裡直嚷嚷:錢!錢!給娘買藥!咚一聲砸進水裡,濺了軒轅龢一臉水花。他抹了把臉,水珠順著胡茬往下掉,沒生氣——這半年來,他試過好多法子哄阿福:把銅錢串成串掛在房梁上,說這是能響的錢;把玉米掰成粒裝在陶罐裡,說這是莊稼人的錢。最後阿福總算不總喊了,就是還會把玉米扔塘裡,像是覺得把玉米沉進塘底,就能變成給柳月抓藥的銀錢。前陣子他試著把玉米換成銅錢,阿福卻把銅錢攥得死緊,半夜裡還攥著哭,哭著喊,他隻好又換回玉米。

那不是錢,軒轅龢扯了扯阿福的袖子,布料磨得發硬,像塊乾硬的豆皮,咱回家,爸給你煮玉米吃。煮得糯糯的,你小時候最愛啃,啃得滿臉都是玉米粒。

阿福掙開他的手,蹲下來扒拉塘邊的泥,手指摳著水草裡的小石子。泥塊沾在他手背上,和汗混在一起,黑黢黢的像抹了層墨。軒轅龢歎口氣,接著補網。漁網是柳月生前縫的,她手巧,網眼織得勻勻的,青灰色的麻繩上還留著她指尖磨出的溫乎氣——當年她總在油燈下編網,編累了就把臉貼在麻繩上歇會兒,說讓麻繩記著我的味兒,好幫你多撈魚。就是去年汛期被上遊衝下來的樹枝颳了個大洞,他補了好幾次都沒補好——他總說柳月的網得用她留下的麻線補纔像樣,可那些麻線早被蟲蛀了大半,剩下的幾根脆得一碰就斷,上次試著穿針,剛一拽就斷成了兩截,像極了柳月走那天,他攥著她的手,明明攥得那麼緊,還是眼睜睜看著那點溫度散了。

風慢慢熱起來,太陽爬過遠處的楊樹林,樹梢的影子投在水麵上,把水麵照得一半亮晃晃一半暗沉沉。塘裡的魚開始翻花,一聲躍出水麵,銀白的魚鱗閃了下光,又落下去,驚得岸邊的蜻蜓飛散了一片,有隻紅蜻蜓慌得撞在他補網的竹竿上,嗡嗡地轉了兩圈才飛走。軒轅龢補到漁網中間時,手指被什麼東西硌了下——不是石子,硬邦邦的,還帶著點弧度,像塊小月牙。他把網眼撐開看,心裡一下,眼皮突然跳得厲害,左眼皮連著跳了三下,老輩人說這是禍事來的兆頭。

是枚銀鎖。

鎖身小小的,比囡囡的拳頭大不了多少,正麵刻著長命百歲四個字,邊角被水浸得光滑,摸上去溫溫的,不像剛從水裡撈出來的。背麵還能看見當年柳月用錐子紮的小印——那是囡囡的生辰,三月初七,四個歪歪扭扭的小坑。軒轅龢的手開始抖,指節捏得發白——這是囡囡的長命鎖。當年囡囡三歲時在塘邊追蝴蝶,鎖鏈斷了,鎖掉進塘裡,他撈了三天三夜都沒撈著。那三天柳月就蹲在塘邊哭,抱著囡囡的小棉襖坐在塘埂上,棉襖上還繡著柳月紮的小蓮花,她說是我沒看好孩子,連個鎖都守不住。後來囡囡染了急病走了,這鎖就成了他心裡的刺,總覺得是鎖沒護住囡囡,才讓她走得那麼急,急得連句都沒再喊。

他把銀鎖從網眼裡摳出來,鎖身上還纏著幾根水草,濕漉漉的帶著腥氣。陽光照在鎖上,反射出細碎的光,晃得他眼睛發酸。阿福不知啥時湊了過來,指著銀鎖咿咿呀呀地叫,手指在鎖上劃來劃去,劃到長命百歲那幾個字時,突然停住了,眼神愣愣的,像想起了啥——他以前總愛啃這鎖,說,柳月就笑著拍他的手:傻娃,銀的咋會甜。

這是囡囡的軒轅龢聲音發啞,把銀鎖揣進兜裡,和那枚藍發卡放在一起。布料貼著麵板,涼得他心口發緊,像揣了塊冰。

突然,阿福拽著他的胳膊往魚塘深處指,手指抖得厲害,指甲都掐進他胳膊肉裡了,嘴裡喊著娘!娘在那兒!軒轅龢心裡一緊,順著他指的方向看——水麵上漂著個東西,藍盈盈的,像塊布料。風一吹,那布料還輕輕晃,不是順著風勢,倒像有人在水裡拽著似的,一下一下往塘心扯。他脫了鞋跳進塘裡,水涼得刺骨,沒到膝蓋時,腳底踩著個滑溜溜的東西,低頭一看是片碎瓷片,是去年柳月摔碎的那個青花碗的碴兒——那天柳月咳得厲害,端著碗粥沒拿穩,碗掉在塘邊碎了,她還罵自己,連碗粥都端不住,後來是他蹲在塘邊撿了半天碎片,想著等她好點了粘起來,可沒等粘,人就沒了。

那漂著的是塊衣角,藍布的,上麵繡著朵小蓮花。蓮花的花瓣繡得歪歪扭扭,針腳還有點亂,是柳月的手藝——她總說自己手笨,繡不出彆人家那樣周正的花,可軒轅龢覺得,這歪歪扭扭的蓮花比啥花都好看,像她笑起來時彎彎的眼。這是柳月生前常穿的那件褂子!他記得清楚,去年柳月走時穿的就是這件,下葬前他還把衣角洗得乾乾淨淨,怎麼會漂在塘裡?軒轅龢的心跳得像擂鼓,撞著胸口,伸手去撈,衣角卻被水流帶著往深處飄。他咬咬牙,往水裡再走了兩步,水沒過腰腹,涼得他打哆嗦,水裡的水草纏上他的腿,像有人在往下拽,軟乎乎的草葉貼在麵板上,癢得心慌。

娘!在那兒!往那邊飄了!阿福在塘埂上跳著喊,聲音裡帶著哭腔,鞋都跑掉了一隻,光著腳踩在泥裡。

軒轅龢順著他指的方向追,手指終於勾到了衣角。布料泡得發沉,他使勁一拽,一聲,布料破了個口,從裡麵掉出個小布包。布包是用柳月的頭巾縫的,青灰色的粗布,上麵還沾著片乾枯的柳葉——那是去年秋天柳月摘柳葉編筐時,頭巾上沾的,她當時還說柳葉曬乾了能填枕頭,後來筐沒編完,她就躺炕上起不來了。他攥著布包往岸邊走,腳底下不知踢到了啥,軟軟的,像團水草,可又比水草沉,踢一下還動了動,順著腳邊往深水裡挪了挪,嚇得他心裡發毛,後脖頸子都涼了。

爬上岸時,他渾身都濕了,風一吹冷得發抖,牙齒打顫。阿福湊過來,眼睛盯著他手裡的布包,睫毛上還沾著剛才蹦起來的水珠,像掛了兩顆小珍珠。軒轅龢解開布包的繩結,繩結是柳月最會打的平安結,繞了三圈,他解了三次才解開——第一次手抖得沒抓住繩頭,第二次解錯了方向,第三次才總算把結鬆開。裡麵掉出三樣東西:半塊啃過的玉米棒,是他昨天給阿福的,上麵還留著阿福歪歪扭扭的牙印,有個牙印特彆深,是他右邊那顆剛長出來的虎牙咬的;一張泛黃的照片,是囡囡周歲時拍的,柳月抱著她,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囡囡手裡攥著個紅綢子,是他跑了三裡地去鎮上給買的,當時紅綢子要兩文錢,他猶豫了半天還是買了,想著娃周歲得喜慶點;還有張紙條,是柳月的字跡,歪歪扭扭的——她生病後手抖得厲害,寫字總往一邊斜,有幾個字都快寫出紙邊了:他爹,囡囡的鎖找著了,在塘底的石縫裡。那天我摸魚時摸著了,想撈沒撈上來,手沒勁了。阿福總喊錢,你多順著他點,他是怕你沒錢給我買藥,娃心裡亮著呢。我在那邊等你們,等阿福好了,咱就一家團圓。

軒轅龢的眼淚地掉下來,砸在照片上,把柳月的笑臉暈開了一小片。他這纔想起,柳月走的那天,也是個大晴天,太陽曬得窗紙都發亮。她躺在炕上,拉著他的手說:我總覺得囡囡沒走,就在塘邊玩呢。等我走了,你彆總蹲塘邊發呆,多看看阿福,娃可憐。那會兒他光顧著哭,啥話都沒說,現在纔想起,她那天攥著他的手,指尖在他手背上劃了好幾個字,當時他沒懂,現在才明白,她是在說鎖在塘裡。

爸,娘娘在笑。阿福指著照片,突然咧開嘴笑了,露出兩顆小虎牙——這是他半年來第一次笑。笑的時候,眼角還沾著淚,淚珠滾在臉上,像剛落的露水,看著又可憐又讓人心暖。

軒轅龢把阿福摟進懷裡,濕衣服貼在身上,卻不覺得冷了。懷裡的娃瘦瘦的,隔著衣服能摸到後背上的骨頭,他心裡發酸,想著這半年是真沒照顧好娃。他低頭看兜裡的藍發卡和銀鎖,又看手裡的照片,突然覺得柳月沒走,囡囡也沒走,她們就在這魚塘邊,在風裡,在水裡,在阿福的笑裡。塘邊的野草又沙沙響起來,像囡囡在說爹,娘給我編小辮呢,編了個紅頭繩。

突然,阿福指著魚塘中央喊:船!有船!娘在船上!

軒轅龢抬頭一看,頭皮地一下就麻了。隻見水麵上漂來艘小漁船,是那種最舊的木船,船幫上還留著去年被撞的豁口——那是他家的船!去年汛期漲大水,船被衝走後,他沿著河找了半個月都沒找著,有人說船早被衝到下遊的大河裡了,怎麼會突然漂回來?船上站著個穿藍布衫的女人,背對著他們,梳著鬆鬆的馬尾,腦後彆著枚藍發卡,陽光照在她身上,頭發泛著點黃,像柳月年輕時的樣子——柳月二十歲時頭發就是這樣,不黑,帶點黃,她說這是。風一吹,馬尾掃過船舷,一聲,像極了當年柳月蹲在船上摘菜時,馬尾掃著船板的動靜。

柳月?軒轅龢站起身,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腿肚子都在轉筋,像踩在棉花上似的。他想往前走,腳卻像釘在地上似的,挪不動半步。

那女人沒回頭,漁船卻慢慢往岸邊漂。船槳沒動,船卻走得穩當,像有人在水裡推著似的,水麵連點波紋都沒起。阿福掙脫他的手,往塘邊跑,小胳膊小腿邁得飛快,嘴裡喊著娘!娘等我!軒轅龢跟著追過去,腳一滑,摔在塘埂上,膝蓋磕在石頭上,疼得他倒抽口冷氣,眼淚都快疼出來了。手裡的照片掉在泥裡,泥點濺在柳月的笑臉上,把那彎月牙似的眼糊了一半。

他慌忙去撿照片,指尖剛碰到紙角,就聽見一聲——阿福跳進魚塘裡了!

阿福!軒轅龢心膽俱裂,爬起來就往水裡衝,膝蓋的疼都顧不上了。水冰涼刺骨,剛沒過胸口,就覺得有人拽他的腳踝,往下使勁拉,力道大得嚇人。他低頭一看,水裡漂著幾根黑頭發,纏在他腳踝上,滑溜溜的像蛇,順著腳踝往上爬。他不管不顧地往下蹬,腳尖踹到個軟乎乎的東西,那東西地一聲縮了縮,拽著他的力道卻更緊了。他嘴裡喊著阿福!抓住爹的手!聲音都劈了。

他看見阿福在水裡撲騰,小手亂抓,眼睛直勾勾盯著那艘船,像被勾了魂。那艘小漁船還在漂,離阿福越來越近,船板上的豁口都看得清清楚楚。穿藍布衫的女人慢慢轉過臉來——

不是柳月。

女人的臉白得像紙,一點血色都沒有,顴骨高得嚇人,眼睛黑洞洞的,沒有眼白,像兩個深不見底的窟窿。嘴角咧開個詭異的弧度,一直咧到耳根,露出裡麵青黑色的牙床。她朝阿福伸出手,手指又細又長,指甲是青黑色的,像塗了層泥,嘴裡發出的聲音,像蛇吐信,聽得人頭皮發麻。

軒轅龢拚了命往阿福身邊遊,水花濺得老高,胳膊劃水時被水裡的碎玻璃劃了道口子,血一下子湧出來,在水裡散開,像朵紅花開得快,謝得也快。手指離他的胳膊隻有一寸遠時,女人突然抓住阿福的頭發,把他往水裡按,力道狠得像要把娃直接按進塘底。阿福的臉埋在水裡,四肢亂蹬,嘴裡冒出串串氣泡,氣泡裡還混著他含糊的聲,聽得軒轅龢心都碎了。

放開我兒子!軒轅龢紅了眼,撲過去拽女人的胳膊。女人的胳膊涼得像冰,麵板滑溜溜的,一抓就脫,像抓著塊濕滑的青苔。她回頭看了軒轅龢一眼,黑洞洞的眼睛裡映出他的影子,那影子在她眼裡扭曲著,像團揉皺的紙。嘴角的笑意更濃了,突然張嘴,露出兩排尖尖的牙,牙齒又黃又黑,朝著阿福的脖子就湊過去。

就在這時,阿福突然從水裡抬起頭,小臉憋得通紅,像個熟透的蘋果,手裡攥著個東西,使出全身力氣往女人臉上砸去——是那枚銀鎖!剛才他掉進水裡時,不知咋還攥著鎖沒鬆手,鎖鏈纏在他手腕上,像道護身符。

的一聲,銀鎖砸在女人額頭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像石頭砸在鐵上。女人發出一聲尖叫,聲音尖得像指甲刮過玻璃,震得軒轅龢耳朵嗡嗡響,水裡的魚都驚得蹦出水麵。她的身體突然變得透明,像水汽一樣散開了,散的時候還飄出股腥臭味,比塘底的淤泥還難聞,嗆得軒轅龢直咳嗽。小漁船也跟著消失了,水麵上隻剩下圈圈漣漪,漣漪裡還漂著幾根黑頭發,慢慢沉了下去。

軒轅龢趕緊把阿福抱起來,往岸邊遊。阿福咳得厲害,嘴裡吐著水,鼻涕眼淚混在一起,像隻落湯雞,卻緊緊攥著那枚銀鎖,指縫都勒紅了。他看著軒轅龢,眼睛亮閃閃的,突然說:爸,囡囡囡囡說,她在這兒。剛才我看見她了,穿紅襖,紮小辮。

軒轅龢把他抱上岸,用乾衣服裹住他,手忙腳亂地擦他臉上的水。阿福靠在他懷裡,手指在銀鎖上摸來摸去,突然小聲說:爸,剛才囡囡在水裡拉我手了,她的手暖暖的,她說彆讓那東西抓我。娘剛才也笑了,就在船邊上站著,她說讓我們好好過日子。

軒轅龢抬頭看魚塘,水麵又恢複了平靜,像什麼都沒發生過。陽光照在水上,暖融融的,塘邊的野草又開始沙沙響,這次響得很輕,像哄孩子的調子。他低頭看懷裡的阿福,又摸了摸兜裡的藍發卡和那張紙條,突然覺得心裡踏實了——不管剛才那東西是啥,有囡囡護著阿福,有柳月記掛著他們,就啥都不怕。

他抱著阿福往家走,剛走到塘埂中間,就聽見身後一聲響。回頭一看,塘邊的水草裡冒出個黑腦袋,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正是剛才那個女人!她沒消失!女人的眼睛直勾勾盯著阿福手裡的銀鎖,嘴角還在響,慢慢從水裡站起來,水順著她的藍布衫往下淌,滴在泥地上,留下一串黑印。

快跑!軒轅龢抱著阿福就往家衝,膝蓋的疼、胳膊的疼全忘了,隻知道要趕緊跑。阿福嚇得往他懷裡縮,卻還緊緊攥著銀鎖:爸,她追來了!

女人在後麵追,跑得不快,卻一步不落,腳不沾地似的飄在塘埂上,黑頭發被風吹得亂晃,像團黑影。軒轅龢抱著阿福衝進院子,反手就把院門關上,插上插銷。門板是木頭的,舊得掉了漆,他盯著門板上的縫看,看見女人的影子停在門外,沒再往前,隻是在門外晃來晃去,影子拉得老長,貼在門板上像塊黑布。

他抱著阿福進了屋,把灶膛裡的火捅旺,讓阿福坐在灶邊烤火。阿福的衣服慢慢烤乾了,臉色也紅潤了些,隻是還攥著銀鎖不放。軒轅龢看著門板,心裡發沉——那東西沒走,守在門外,這可咋整?

過了約莫一個時辰,門外沒動靜了。軒轅龢壯著膽子拉開門栓,探出頭一看,門外沒人,隻有地上那串黑印還在,順著牆根往糧倉那邊去了。他心裡一緊,糧倉裡放著今年的玉米,是他和阿福過冬的口糧,可不能被那東西糟踐了。

他抄起牆角的柴刀,往糧倉走。剛走到糧倉門口,就看見糧倉的門開了道縫,裡麵黑黢黢的。他推開門,往裡一看,嚇得往後退了半步——那個女人蹲在糧倉裡,正抓著玉米往嘴裡塞,玉米皮吐得滿地都是,看見他進來,猛地抬起頭,嘴角還沾著玉米粒,眼睛直勾勾盯著他兜裡的藍發卡。

你要乾啥!軒轅龢舉著柴刀喊,手卻在抖。

女人沒說話,突然朝他撲過來,速度比剛才快了好幾倍。軒轅龢慌忙往旁邊躲,柴刀掉在地上。女人撲空了,撞在糧倉的柱子上,柱子地響了一聲。她轉過身,又要撲過來,這時阿福突然從門外跑進來,舉著銀鎖喊:彆欺負我爸!

銀鎖一靠近,女人就像被燙著似的往後縮,發出的叫聲,臉上的白肉都在抖。阿福舉著銀鎖往前走一步,她就退一步,一直退到糧倉角落,縮在那裡發抖。軒轅龢這才明白,這東西怕囡囡的銀鎖!

他撿起柴刀,對阿福說:阿福,舉著鎖,咱把她趕出去。

阿福點點頭,舉著銀鎖慢慢往前走。女人縮在角落裡,看著銀鎖的眼神又怕又饞,喉嚨裡發出的聲音。就在這時,軒轅龢看見女人的手腕上,戴著個眼熟的東西——是個紅繩結,繩結上還串著個小木頭人,那是柳月給囡囡做的護身符!當年囡囡掉鎖那天,這木頭人也跟著掉塘裡了!

他心裡一動,突然想起柳月紙條上的話:囡囡的鎖找著了,在塘底的石縫裡。這女人難道是被塘裡的東西纏上了?

你是塘裡的水鬼?軒轅龢試探著問。

女人沒說話,隻是盯著銀鎖。阿福突然說:爸,她好像在哭。

軒轅龢仔細一看,女人的眼角掉出兩顆黑淚,滴在地上,像兩滴墨。他心裡軟了些——不管她是啥,說不定也是個可憐人。他對女人說:你要是不害我們,我們就不趕你走。這銀鎖是我女兒的,你要是怕,就離遠點。

女人盯著他看了半天,突然張嘴,聲音沙啞得像破鑼:我餓

軒轅龢愣了愣,從兜裡掏出個玉米餅子,扔給她:吃這個吧。

女人撿起玉米餅子,沒立刻吃,隻是捧著看。過了會兒,她慢慢咬了一小口,嚼得很慢。軒轅龢看著她,突然覺得她也不是那麼嚇人了。

那天後,女人就留在了糧倉旁邊的柴房裡。她不害人,就是總蹲在柴房門口看魚塘,偶爾會幫著撿撿掉在地上的玉米。阿福漸漸不怕她了,有時會舉著銀鎖去柴房門口站會兒,女人就往裡麵縮縮,卻不趕阿福走。

有天夜裡,軒轅龢被凍醒了,聽見柴房裡有聲音。他披了件衣服過去,看見女人正坐在柴房裡,手裡拿著柳月的那張照片,用袖子慢慢擦上麵的泥點。月光從柴房的縫裡照進去,照在她臉上,竟沒那麼白了。

軒轅龢沒出聲,悄悄回了屋。他知道,柳月和囡囡沒走,她們在護著他和阿福,連這塘裡的,都被她們的念想感化了。

第二天早上,軒轅龢去柴房看,女人不在了。柴房裡留著那個紅繩結木頭人,放在柳月的照片旁邊。糧倉門口,不知啥時擺了滿滿一筐玉米,金燦燦的,在太陽底下閃著光,每根玉米都飽滿得很,是今年最好的收成。筐邊放著個小布包,和他從魚塘裡撈出來的那個一模一樣。

軒轅龢走過去開啟布包,裡麵掉出枚水鑽——是柳月發卡上掉的那顆。水鑽在太陽底下亮晶晶的,像囡囡小時候最愛看的星星。阿福伸手拿起水鑽,往他兜裡的發卡上按,沒按進去,卻咧著嘴笑:孃的發卡,亮了。

軒轅龢蹲下來,把水鑽小心地嵌進發卡的凹槽裡——不大不小,正好合適。他抬頭看向魚塘的方向,水麵上漂著片柳葉,柳葉慢慢漂,漂向塘中央,像有人在前麵引著似的。他知道,柳月和囡囡沒走,她們就在這兒陪著他和阿福,陪著這方養人的魚塘,往後的日子,會慢慢好起來的。

風又吹過塘埂,野草沙沙響,這次不像搖籃曲了,像柳月在說:他爹,你看,玉米熟了,阿福笑了。軒轅龢抱著阿福,站在院門口笑了,這是柳月走後,他第一次真心實意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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