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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火裡的褶皺 第81章 牧場鈴鐺映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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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鏡海市城郊的“鮮於牧場”浸在傍晚的霞光裡,天被染成透亮的橘紅,像孩童打翻了案上的胭脂盒,連空氣都漫著點甜膩的暖。牧場老槐樹的葉子被風拂得沙沙響,葉縫漏下的光落在地上,晃得像流動的碎金。風裹著青草和羊奶的香飄過來,混著老槐樹的樹皮味,是鮮於黻聞了快二十年的味道——當年他從父親手裡接下牧場時,這樹就這麼粗,如今樹乾上還留著他年輕時拴牛繩磨出的淺痕。

柵欄邊的銅鈴鐺掛在母羊“雪團”的脖子上,它剛啃完半叢苜蓿,甩著尾巴蹭柵欄,鈴鐺便叮鈴叮鈴地晃,聲音脆得像往瓷盤裡撒了把碎銀。鮮於黻蹲在羊圈旁給母羊添草料,粗布圍裙上沾著草屑和奶漬——早上擠奶時雪團甩了他一身奶,這會兒還留著片淡白的印。他手指關節粗大,指節上堆著層厚繭,是常年握草叉、揉草料磨出來的,指甲縫裡嵌著深褐的泥土,卻把鍘碎的苜蓿和豆餅鋪得勻勻的,生怕哪隻羊搶不到。

“慢點吃。”他對著最肥的雪團笑,指尖蹭了蹭它軟乎乎的耳朵,“小石頭小時候也這麼能吃,頓頓要啃倆羊奶饅頭,還得往饅頭上抹蜂蜜。”

雪團“咩”地叫了聲,尾巴甩得更歡,鈴鐺又響了。鮮於黻的笑僵在臉上,手慢慢收回來,摸了摸圍裙口袋裡那張皺巴巴的診斷書。紙角被他攥得發毛,“鮮於陽,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幾個字像淬了冰的針,隔著手絹都刺得他眼睛疼。早上前妻卷發劉來送這張紙時,站在老槐樹下沒敢靠近,眼圈紅得像牧場邊熟過了頭的野山楂,聲音發顫:“陽陽總問你啥時候回去,他說……說想跟你學擠羊奶,還說你去年答應過,要教他給小羊編草繩。”

他喉結滾了滾,沒接話。那天風大,卷著槐樹葉落在卷發劉的電動車筐裡,他看見筐裡放著個奧特曼書包,是陽陽去年生日時他買的,當時陽陽抱著書包在牧場跑,喊著“爸爸你看,迪迦能保護小羊”。牧場的老狗“毛豆”蹭過來,用腦袋頂他的手背,毛乎乎的耳朵掃過他的手腕,帶著點熱乎氣——毛豆是陽陽五歲時抱來的小狗崽,如今老得走不動遠路,就守著羊圈轉。

“鮮於叔!”柵欄外傳來喊聲,是鄰村的快遞張,騎著輛掉漆的紅色摩托車,車筐裡晃著個牛皮紙包裹,車座上還綁著半袋剛收的花生。“有你的快遞,從市裡來的!我猜又是陽陽給你寄的畫?”

鮮於黻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末,草屑落在腳邊,被毛豆叼著玩。快遞張把包裹遞過來,封皮上寫著“鮮於黻親啟”,字跡娟秀,筆鋒帶點軟,不像卷發劉那筆硬邦邦的字。他捏了捏,硬邦邦的,邊角方方正正,倒像裝著本書。

“謝了。”他轉身往屋裡走,從灶台上拎起個竹籃,塞給快遞張兩個剛蒸好的羊奶饅頭,熱乎得冒白氣,還帶著點奶香味,“剛出鍋的,拿回去給娃吃。”

快遞張咬了口,燙得直哈氣,含糊著說:“陽陽咋樣了?前幾天我家娃還說在學校看見他了,說陽陽蹲在花壇邊看螞蟻,沒去上體育課。”

鮮於黻的心沉了沉,像被人往心口壓了塊濕草,“還行,在醫院住著,醫生說……說養養就好了。”他沒敢看快遞張的眼睛,低頭摸了摸毛豆的頭,毛豆乖順地舔了舔他的手心。

快遞張沒再問,大概是看出他不想多說,跨上摩托車突突地走了,尾氣混著路邊的塵土飄過來,嗆得他咳了兩聲。毛豆叼著他的褲腳往屋裡拽,尾巴搖得歡——它知道,鮮於黻每次揣著心事,就會坐在屋門檻上摸它的背。

屋裡陳設簡單,一張掉漆的木桌,兩把椅子,椅背上搭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牆角堆著剛收的草料,用麻袋裹著,還帶著露水的潮氣。鮮於黻把包裹放在桌上,指尖在“鮮於黻親啟”上停了停,才撕開封皮——是本泛黃的舊書,《牧場獸醫手冊》,封皮邊角都磨圓了,書脊用藍布重新粘過,看得出來被人仔細收著。扉頁上有行小字:“贈鮮於哥,盼君安康。”

字跡他認得,是林晚照的。

二十年前,林晚照還是牧場小學的老師,紮著兩條粗麻花辮,辮梢係著紅布條,笑起來眼睛彎得像月牙。那時候他剛接手牧場,毛頭小子一個,父親走得急,好多事沒來得及教,羊病了就往學校跑——學校離牧場最近,林晚照總在辦公室等他,見他慌慌張張衝進屋,就從抽屜裡翻出這本手冊,用紅筆圈藥方,筆尖點著紙頁說:“鮮於哥,這個試試,我爸以前給牛用過得行,量減半就行。”有次雪團生崽難產,是她騎著自行車去鎮上獸醫站借的催產針,回來時褲腳全濕了,凍得直抖,還笑著說“幸好趕上了”。

後來她嫁去了市裡,聽說丈夫是個醫生,在大醫院當主任,日子過得挺好。鮮於黻隻在三年前鎮上的集會上見過她一次,她穿著呢子大衣,頭發剪短了,站在水果攤前挑蘋果,他沒敢上前,躲在電線杆後看她走了遠,才發現手裡攥著的羊奶饅頭都涼透了。

鮮於黻摩挲著扉頁,指腹蹭過“鮮於哥”三個字,紙頁薄得發脆,像怕碰碎似的。心裡像被牧場邊的狗尾巴草紮了下,有點癢,又有點疼。他翻了兩頁,書裡夾著張照片,是他和林晚照在老槐樹下的合影——那年他剛過二十,穿著藍布褂子,手裡拎著桶羊奶,她站在旁邊,手裡拿著這本獸醫書,辮子搭在肩上,笑得一臉燦爛,陽光落在她發梢的紅布條上,亮得晃眼。照片背麵寫著“87年夏”,是林晚照的字。

“咩——咩——”

羊圈裡突然傳來雪團的急叫,聲音尖得刺耳,不像平時溫溫順順的哼唧。鮮於黻猛地站起來,往羊圈跑——雪團倒在地上,肚子鼓鼓的,四肢抽搐著,身下的草墊已經濕了一片,羊水破了。他心裡咯噔一下:這隻母羊懷了雙胞胎,前幾天獸醫來查還說穩當,咋突然就難產了?

他趕緊回屋拿消毒水和毛巾,毛豆跟在後麵汪汪叫,爪子扒著他的褲腿,像是也知道出事了。剛蹲下身準備幫忙接生,柵欄門又“哐當”響了,卷發劉的聲音撞過來:“鮮於黻!”

是卷發劉,騎著輛舊電動車,車後座坐著個小男孩,穿件洗得發白的病號服,臉白得像剛碾的麵粉,是陽陽。陽陽縮著脖子,頭靠在卷發劉的後背上,像是沒力氣抬。

“你咋把他帶來了?”鮮於黻皺眉,手在圍裙上擦了擦,“醫生不是讓他在醫院躺著?”

“醫院讓轉院。”卷發劉眼睛紅著,把陽陽從車上抱下來,陽陽輕得像團棉花,她抱得卻很費勁,“說市裡醫院纔有靶向藥,可我去問了,押金要五萬……我沒地兒去,陽陽說想看看你這兒的羊,說想雪團了。”

陽陽怯生生地拽著媽媽的衣角,小手指摳著衣角的破洞,看了眼羊圈裡的雪團,小聲說:“爸爸,羊是不是生病了?它叫得好疼。”

鮮於黻的心軟了軟,像被溫水泡過的棉花。他走過去想摸陽陽的頭,手抬到一半又停住——手上剛沾了消毒水,怕刺著孩子。“沒事,羊媽媽要生寶寶了,生寶寶就疼。”他聲音放得很輕,像哄小時候的陽陽睡覺。

“我能看看嗎?”陽陽仰著小臉,眼睛亮閃閃的,像落了兩顆星星,“老師說寶寶出生的時候,要給媽媽加油。”

“彆添亂!”卷發劉拉了他一把,手卻沒用力,陽陽沒動,她也就鬆了手——她知道,陽陽從小就黏鮮於黻,鮮於黻在牧場住的這幾年,陽陽總吵著要來,說爸爸的牧場有會搖鈴鐺的羊。

鮮於黻蹲迴雪團旁,手輕輕放在它肚子上,能摸到小羊在動,卻卡在了產道裡,一動就引得雪團又一陣抽搐。“得推一把。”他對卷發劉說,“你幫我按住羊頭,彆讓它亂動。”

卷發劉猶豫了下——她這輩子沒碰過羊,總覺得羊身上有股腥氣——但還是走過來,蹲下身按住雪團的脖子。雪團疼得直蹬腿,蹄子差點踹到她臉上,她嚇得往後縮了縮,又咬著牙按住了:“你快點。”

“陽陽,你去屋裡拿塊乾淨布。”鮮於黻說,“拿桌子上那塊藍格子的,軟和。”

陽陽點點頭,小跑進了屋。毛豆跟著他,尾巴掃過門檻上的舊報紙,報紙上是前幾天的招聘廣告,鮮於黻本來想等雪團生了崽,就去市裡工地上打零工,湊陽陽的醫藥費。

鮮於黻深吸口氣,從口袋裡摸出管潤滑劑——是前幾天特意買的,就怕雪團難產——擠在手上搓勻,小心翼翼地伸進產道,摸到小羊的腿。小羊還在蹬,力氣卻不大,卡在裡麵轉不了身。“彆怕,一下就好。”他對雪團說,也像對自己說。當年陽陽出生時難產,他在產房外等了三個小時,心也是這麼懸著的。

突然,陽陽在屋裡喊:“爸爸!書裡有東西!”

鮮於黻手一頓,雪團趁機掙了下,粗糙的羊毛擦過他的手背,劃了道口子,血珠“啪嗒”掉在草墊上。“咋了?”他咬著牙問,手指沒停,繼續輕輕推小羊的腿。

“有張卡片!粉粉的!”陽陽舉著張粉色的卡片跑出來,卡片上畫著朵小雛菊,花瓣上還沾著點乾了的花瓣,像是從書裡掉出來時帶的,“上麵寫著字!媽媽你看!”

卷發劉瞥了眼卡片上的字,臉色“唰”地變了,剛才還帶著點慌張的臉,瞬間凝了層冰。

鮮於黻沒顧上看,他感覺到小羊動了下,前腿往前伸了伸——是要出來了!他趕緊順著勁兒一推——“噗”的一聲,小羊掉了出來,渾身濕漉漉的,細弱的腿蹬了蹬,發出微弱的“咩”聲。

“生了!”陽陽拍手笑,眼睛彎成了小月牙,剛才的蔫蔫勁兒一掃而空。

雪團喘著氣,肚子卻還在動——還有一隻。鮮於黻鬆了口氣,剛想擦把汗,就聽見卷發劉冷笑:“林晚照?她還沒忘了你啊。”

他這纔看向陽陽手裡的卡片,背麵寫著:“鮮於哥,陽陽的病我聽說了,我丈夫醫院有床位,靶向藥也能協調,隨時聯係我。晚照。”下麵還留著個手機號。

血一下子湧上頭頂,他猛地站起來,盯著卷發劉:“你咋知道她名字?你去找她了?”

“我咋不知道?”卷發劉把卡片搶過來,撕得粉碎,紙片飄落在雪團旁邊,雪團虛弱地瞥了眼,沒力氣動,“當年要不是她,你能跟我哄離婚?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天天往學校跑,不是問羊病,是看她!現在她倒好,裝什麼好心人,是來看我笑話的?”

“你胡說啥!”鮮於黻吼道,聲音震得槐樹葉都落了兩片,“當年離婚是因為你說你受不了牧場的日子,跟她沒關係!”

“沒關係?”卷發劉紅了眼,眼淚掉了下來,“那她憑啥現在來管我們的事?她就是看我們過得難,來顯擺她嫁得好!”

兩人正吵著,雪團突然又開始抽搐,肚子裡的第二隻小羊卡在裡麵,剛才還在動的肚子,這會兒沒了動靜。鮮於黻心裡一沉——怕是小羊憋壞了。

“羊!羊不動了!”陽陽指著雪團,聲音帶著哭腔,快哭了。

鮮於黻趕緊蹲下去,手再伸進去時,卻摸不到小羊的動靜了,隻有雪團的肚子在微弱地起伏。他心裡發慌,更用力地推,雪團卻越來越沒力氣,眼睛慢慢閉上了,連叫都叫不出來。

“不行了……”他喃喃道,手停在半空,心裡堵得慌——雪團是他從羊羔養到大的,陪了他八年,陽陽小時候總騎在它背上玩。

“爸!你救救它!”陽陽拉著他的胳膊晃,小臉上掛著淚,“你跟它說加油,就像剛才說的那樣!”

鮮於黻沒說話,隻是低著頭推,指縫裡的血滴下來,落在雪團的白毛上,紅得刺眼。

突然,柵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穿著白裙子的女人站在門口,手裡提著個保溫桶,桶上印著“市第一醫院”的字。夕陽照在她身上,頭發泛著淺黃的光——是林晚照。她比三年前見時添了點細紋,卻還是白,白裙子被風拂著,像朵飄在門口的雲。

她看著眼前的亂攤子——地上的碎紙片,哭著的陽陽,還有奄奄一息的雪團——愣了下,隨即快步走過來,“我來幫你。”

“不用你假好心!”卷發劉猛地站起來,擋在她麵前,像隻護崽的母狼,“這裡不歡迎你!你走!”

林晚照沒理她,蹲到鮮於黻身邊,從保溫桶裡拿出個小瓶子——是碘伏——倒出點液體抹在手上,“我學過助產,以前在鄉下插隊時,幫老鄉家的牛接過生。”她的聲音很穩,不像卷發劉那麼急,也不像鮮於黻那麼慌。

鮮於黻看著她,二十年前的樣子突然和現在重疊了——那天雪團第一次生崽,也是這麼難,她也是蹲在這兒,手裡拿著這本獸醫書,說“鮮於哥,我幫你”,隻是那時她紮著麻花辮,現在頭發短了,貼在耳邊。

“你給我滾!”卷發劉去拽林晚照的胳膊,指甲差點劃到她的臉。

“媽!彆哄!”陽陽抱住卷發劉的腿,仰著頭喊,“羊媽媽快死了!”

就在這時,林晚照手指輕輕一托,手腕轉了個巧勁——她摸準了小羊的胎位,順著雪團呼吸的間隙往上送。隻聽雪團“咩”地叫了聲,第二隻小羊也生了出來,雖然比第一隻弱,腿卻還在蹬,發出“嚶嚶”的叫聲,像隻小老鼠。

雪團喘了口氣,用舌頭舔著兩隻小羊,眼睛慢慢睜開了點。

林晚照站起身,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擦了擦手,對鮮於黻說:“陽陽的事,我是真心想幫忙。我丈夫是血液科的主任,他說陽陽這情況不算最糟,有靶向藥能控製。”

鮮於黻看著她,又看了眼蹲在地上抹眼淚的卷發劉,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他想問她咋知道陽陽生病的,又想問她是不是真的能幫忙,話到嘴邊卻堵著。

陽陽走到小羊旁,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小羊濕乎乎的毛,抬頭對林晚照笑:“阿姨,謝謝你。小羊像迪迦,剛才它肯定在跟病魔戰鬥。”

林晚照也笑了,眼睛還是彎得像月牙,蹲下來摸了摸陽陽的頭:“陽陽真勇敢。你要不要跟阿姨去市裡?阿姨讓爸爸給你找最好的醫生,等你好了,阿姨帶你來給小羊餵奶。”

陽陽剛要點頭,身子突然一歪,倒在了地上。

“陽陽!”卷發劉尖叫著撲過去,把陽陽抱在懷裡,手抖得厲害,“陽陽!你醒醒!彆嚇媽媽!”

鮮於黻腦子“嗡”的一聲,趕緊湊過去——陽陽的臉白得像紙,嘴唇發烏,呼吸微弱得幾乎摸不到。他心揪成一團,抱起陽陽就往門口跑:“去醫院!快!”卷發劉跟在後麵哭,眼淚糊了滿臉。

林晚照也急了,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老周!快!準備搶救!我現在帶陽陽過來!對!就在城郊牧場!”掛了電話她騎上自己的電動車,“跟我走!抄近路!比導航快十分鐘!”

鮮於黻抱著陽陽坐上卷發劉的電動車,卷發劉手抖得擰不開電門,鮮於黻按住她的手:“我來騎。”摩托車突突地響,晚霞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掠過路邊的野山楂叢,山楂果紅得像血。鮮於黻低頭看著陽陽蒼白的臉,心裡像被刀割一樣疼——早上卷發劉送診斷書時,他還嘴硬說“會有辦法的”,現在看著陽陽軟乎乎的樣子,他才慌了:要是陽陽沒了,他活著還有啥意思?

林晚照的車在前麵引路,白裙子在風裡飄。騎了大概五分鐘,她的車突然停了下來。

前麵的路被挖斷了,堆著高高的土坡,土還是新的,上麵插著塊“施工繞行”的牌子,像是剛施工完還沒來得及撤。土坡足有半人高,坡陡得很,電動車根本騎不上去。

“咋回事?”鮮於黻急得大喊,車刹得太猛,差點把陽陽顛下來。

林晚照下車看了看,土坡上還有挖掘機的印,旁邊堆著些碎石子。“我去看看有沒有彆的路!”她往旁邊的田埂跑,白裙子沾了泥也顧不上。

鮮於黻抱著陽陽,站在土坡前,看著遠處的晚霞一點點暗下去,橘紅變成了灰粉,心裡也跟著一點點沉。毛豆蹲在他腳邊,用頭蹭陽陽的腳,嗚嗚地叫,像是在哭。

卷發劉癱坐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都怪我……都怪我沒本事湊錢……要是早點轉院就好了……”

突然,陽陽動了動,睫毛顫了顫,睜開眼,小聲說:“爸爸……羊寶寶……鈴鐺……”

鮮於黻趕緊點頭,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羊寶寶沒事,雪團在給它們舔毛呢。等你好了,爸爸教你擠羊奶,還給你做羊奶饅頭,放你愛吃的蜂蜜。”

陽陽笑了笑,嘴角彎了個淺弧,又閉上了眼睛,頭往鮮於黻懷裡歪了歪。

林晚照跑回來,喘著氣說:“沒路了!旁邊的田埂被挖斷了,得繞遠路,最少要半小時!”

半小時?鮮於黻看著陽陽越來越白的臉,心沉到了底——陽陽剛才那下,怕是撐不了半小時。他抱著陽陽往前走了兩步,腳踢到個硬東西,低頭一看,是雪團脖子上掉下來的銅鈴鐺——剛才雪團跟過來時,鈴鐺繩磨斷了,掉在這兒。

他突然想起什麼,把陽陽遞給卷發劉:“你抱著他!抓緊了!”

他轉身往回跑,跑到雪團旁邊——雪團竟然跟了過來,站在土坡下,低著頭用鼻子蹭兩隻小羊,像是在哄它們。鮮於黻解開它脖子上剩下的半截繩,又把自己的粗布圍裙撕成條,牢牢綁在雪團背上——圍裙結實,能兜住人。“能行!”他對自己說,也對雪團說,“雪團,幫我個忙,帶陽陽過去。”

雪團像是聽懂了,“咩”地叫了聲,用頭蹭了蹭他的胳膊。

“你要乾啥?”卷發劉不解地問,抱著陽陽的手更緊了。

“土坡陡,電動車上不去,用雪團馱!”鮮於黻把陽陽小心地放在雪團背上,用布條綁好,陽陽的小腦袋靠在雪團的脖子上,正好能聽見鈴鐺響。“晚照,你在前麵引路!你熟!”

林晚照點點頭,手腳並用地爬上土坡,在上麵喊:“鮮於哥,慢點!我看著呢!”

鮮於黻牽著雪團的繩,慢慢往土坡上走。雪團剛生完寶寶,腿還在抖,每走一步都晃一下,蹄子踩在鬆土上,陷下去個小坑。但它沒停,一步一步地往上挪,脖子上的鈴鐺叮鈴叮鈴地響,像是在給自己鼓勁,也像是在哄背上的陽陽。

陽陽趴在雪團背上,突然小聲哼起歌來——是鮮於黻教他的牧場小調,“羊兒跑,鈴鐺搖,晚霞落山腰……”聲音輕得像羽毛。

快到坡頂時,雪團腳下一滑,前腿跪在了地上,差點摔下去。鮮於黻趕緊拉住繩,手心被繩子勒出了血,滲到粗布繩上,紅了一片。“雪團!挺住!”他咬著牙拽,雪團“咩”地叫了聲,用後腿撐著地麵,一點點往上挪。

“加油!”林晚照在上麵喊,伸手想去拉雪團的頭。

雪團猛地用力一蹬,終於爬上了坡頂。鮮於黻鬆了口氣,剛想把陽陽抱下來,突然看見遠處開來輛救護車,紅藍的燈在灰粉的晚霞裡閃著,越來越近——是林晚照的丈夫周醫生派來的!

他笑了,眼淚卻掉了下來,砸在雪團的白毛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雪團低下頭,用舌頭輕輕舔了舔陽陽的手,陽陽的手指動了動,像是在回應它。

鈴鐺還在響,在晚風中飄得很遠,脆得像落在心頭的希望。兩隻剛生下來的小羊在坡下“咩咩”叫,毛豆叼著片槐樹葉,放在小羊旁邊,像是在給它們蓋被子。卷發劉蹲在地上,看著救護車停在麵前,突然捂著臉哭了,這次的哭聲裡,少了點怨,多了點鬆快。

林晚照扶著鮮於黻站起來,遞給他張紙巾:“彆擔心,老周在醫院等著呢,陽陽會沒事的。”

鮮於黻點點頭,看著醫護人員把陽陽抱上救護車,雪團跟在後麵走了兩步,直到車門關上,才站在原地,鈴鐺叮鈴叮鈴地響,像是在說“一路平安”。

晚霞徹底暗下去了,天上亮起顆星星,正好落在牧場的方向。鮮於黻牽著雪團往回走,要去把坡下的小羊抱上來——以後,他要帶著陽陽,還有雪團和小羊,好好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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