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裡的褶皺 第91章 天橋盲道糖罐藏
鏡海市的天橋下,晨霧還沒散透,像揉碎的牛奶鋪在柏油路上,踩上去能沾濕半隻鞋。護欄上爬著的牽牛花沾了夜露,紫的、粉的擠在一塊兒,花瓣邊緣卷著點鵝黃,風一吹,顫巍巍碰著路過的自行車鈴——“叮鈴”一聲脆響,驚飛了停在盲道磚上的麻雀。那麻雀撲棱著翅膀飛了丈遠,又落在早點攤的油鍋邊,歪著頭看炸油條的老師傅翻麵團。
亓官黻推著廢品車從橋底過,車鬥裡的舊報紙被風掀得嘩啦啦響,混著遠處早點攤飄來的油條香,還有他袖管裡彆著的薄荷煙味。他彎腰撿個被踩扁的易拉罐,指尖蹭到盲道磚的凸起,涼得像剛從井裡撈出來的石頭。“這路修得倒齊整。”他嘟囔著直腰,後腰的舊傷被扯得發疼——那是前幾年在工地上摔的,老闆卷著工錢跑了,隻留他躺了半個月硬板床。抬眼時,正看見巫馬龢蹲在橋欄邊,正往盲道儘頭擺糖罐。
巫馬龢穿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袖口磨出毛邊,露出的手腕上有道淺疤,是年輕時在糧站扛麻袋被麻繩勒的。手裡的糖罐是玻璃的,太陽剛爬過樓頂,照得罐裡的水果糖閃得像碎星星——橘子味的裹著橙皮紋糖紙,草莓味的印著小葉子,還有幾顆沒拆紙的,是阿婆前陣子塞給他的。“昨兒阿婆走了。”他聲音壓得低,指腹摸著罐身的裂紋,那是去年冬天阿婆拄著竹杖沒站穩,糖罐掉在地上磕的。“她總在這兒等,手裡攥著糖——說是兒子小時候愛吃的。”
亓官黻哦了一聲,喉結動了動。他想起那盲眼阿婆,頭發白得像雪,總穿件灰布襖,袖口永遠沾著點糖霜。每次末班車到站,她總拄著竹杖慢慢來,鞋跟敲著盲道磚“篤篤”響,嘴裡唸叨“這方向盤像老伴的鞭子,當年他趕車時,鞭梢也是這麼‘篤篤’敲車轅的”。有回他撿著阿婆掉的布包,裡麵除了皺巴巴的零錢,還有張泛黃的照片:年輕的阿婆梳著麻花辮,笑起來眼角有倆酒窩,身邊男人穿件藍布褂,眉眼竟和閭丘龢有七分像——就是總來掃盲道的那個清潔工,掃帚杆上總纏塊藍布。
“閭丘師傅知道了?”亓官黻把易拉罐塞進車鬥,舊報紙被壓得更響了。
巫馬龢點頭,往糖罐裡又塞了顆橘子糖——這是阿婆說的“兒子最愛的味”。“他今早來掃了盲道,掃帚杆都攥白了。”他頓了頓,指了指盲道磚縫裡的草屑,“平時他掃得慢,今兒快得像趕趟,竹掃帚颳得磚縫‘沙沙’響,我蹲這兒都能聽見他喘氣聲。”
正說著,段乾?抱著摞檔案從橋上跑下來,高跟鞋踩得盲道磚“噔噔”響,像在敲小鼓。她穿件米白色西裝,領口彆著枚銀質胸針,是朵小小的玉蘭花——那是她丈夫生前常給她彆的樣式,去年忌日時,她在舊貨市場翻了三天才找著同款。“亓官哥!”她急乎乎停在廢品車旁,檔案袋上的熒光粉蹭到車鬥沿,留下道淡綠的印子。“化工廠的舊賬本找到了!就在你上次說的那個鐵皮箱裡!”
亓官黻眼睛亮了亮,後腰的疼似都輕了些。前陣子他在廢品堆裡翻著本化工廠的老日誌,紙頁發脆,上麵沾著褐色的漬,像乾涸的血,還帶著股鐵鏽味。段乾?說那是“記憶熒光粉”,對著光照能顯舊字跡,果然照出了“禿頭張”的名字——當年的廠長,早把廠子賣了換錢,聽說在海邊買了棟帶泳池的彆墅,夏天總帶著年輕姑娘在露台喝酒。
“賬本裡有啥?”他往前湊了湊,鼻尖快碰到檔案袋。
“汙染資料!”段乾?指尖發顫,檔案袋沒拿穩,掉出張照片。是群穿藍工裝的工人站在煙囪下,煙囪正往外冒黑煙,前排左三的男人正往口袋裡塞東西,側臉的痦子看得清清楚楚——正是禿頭張。“還有這個!”她趕緊抽出張泛黃的工資條,上麵的簽名被劃得亂七八糟,卻能認出“段乾?丈夫”的名字。她丈夫前幾年在化工廠旁的河裡撈魚,回來就上吐下瀉,沒半年就走了,醫院隻說是“不明原因中毒”。
突然,橋上傳來“哐當”一聲,像鐵盒子掉在地上。兩人抬頭,看見個穿黑夾克的男人正往橋下跑,手裡攥著個鐵皮盒——那盒子亓官黻認得,是他昨天從禿頭張以前的老管家手裡收的廢品,當時老管家說“沒用的破爛,你給五塊錢就行”,他開啟看時,裡麵裝著些化工廠的舊圖紙,畫著管道走向,當時隻當是廢紙片,沒在意。
“站住!”亓官黻推起廢品車就追,車鬥裡的易拉罐滾了一地,“那是證物!”
黑夾克跑得飛快,鞋底子碾過盲道磚,濺起的露水打在巫馬龢的糖罐上,罐身晃了晃,差點掉在地上。巫馬龢猛地起身,手裡的竹杖往地上一頓,“篤”的一聲正戳在黑夾克的腳踝。男人踉蹌著摔在地上,鐵皮盒“啪”地裂開,裡麵的圖紙散出來,被風卷得漫天飛——有的飄到早點攤的油鍋裡,“滋啦”一聲冒了煙;有的粘在橋欄的牽牛花上,把花瓣壓得彎了腰。
段乾?趕緊去撿,指尖剛碰到張沒弄臟的圖紙,就聽見頭頂有人喊:“都彆動!”
抬頭看,天橋護欄邊站著個女人,三十來歲,穿件酒紅色連衣裙,頭發燙成波浪卷,發梢垂在肩頭,風一吹,頭發蹭著她耳後的金耳環,叮當作響。她手裡舉著個噴霧瓶,對著空氣摁了下,“嗤”的一聲,白霧飄下來,落在地上冒起小泡泡。“這是硫酸。”女人笑了笑,眼角有顆小小的痣,笑時痣跟著顫。“誰動,我就給誰‘洗洗臉’——去年有個不聽話的,現在臉上還留著疤呢。”
亓官黻攥緊了車把手,指節發白。這女人他見過,前幾天總在廢品站附近晃悠,穿件灰風衣,問他收沒收過“帶字的鐵皮盒”。當時他正蹲在地上拆舊電視,隨口說“收著不少,不知道你說的哪個”,她還蹲下來幫他扶了扶快倒的電視,指甲塗著紅指甲油,蹭在電視殼上留了道印。
“禿頭張派你來的?”段乾?把圖紙往身後藏,胸針上的玉蘭花在陽光下閃了閃,映得她眼下的淚痣都亮了。
女人挑眉,噴霧瓶又往段乾?方向舉了舉:“把賬本交出來,不然——”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巫馬龢的糖罐,罐裡的水果糖還在閃。“那罐糖,怕是要變‘糖水’了。”
巫馬龢把糖罐往身後挪了挪,竹杖橫在胸前。他想起阿婆昨天還攥著糖罐笑,說“等找到兒子,就把這些糖給他塞兜裡”,阿婆的手糙得像樹皮,摸糖紙時卻輕得像怕碰碎了星星。“阿婆的東西,你彆碰。”他聲音不高,卻把竹杖往地上又頓了頓,磚縫裡的草屑都被震掉了。
“阿婆?”女人嗤笑一聲,紅指甲敲著噴霧瓶,“就是那個總等末班車的瞎老太太?她早該知道,有些事不該管。”她頓了頓,突然提高聲音,“她以為天天蹲在這兒就能等回兒子?她兒子早跟著禿頭張去南方了,吃香的喝辣的,早把她忘了!”
這話剛落,閭丘龢騎著電動車從橋那頭過來,車筐裡放著把掃帚,掃帚上還綁著塊藍布——是阿婆去年給他縫的,說“綁著不硌手”。看見地上的黑夾克,他車都沒停穩就跳下來,車鑰匙“哐當”掉在地上,也顧不上撿,掃帚柄直接頂在男人後腰:“你偷了啥?”
黑夾克哆嗦著指鐵皮盒:“是、是張總讓我來拿的……他說有賬本在裡麵……”他褲腿沾著泥,說話時牙都打顫,“張總說拿不到賬本,就、就扣我半年工錢……”
“張總?”閭丘龢眼神沉了沉,掃帚柄又往前頂了頂,“禿頭張?”他想起阿婆總在掃盲道時唸叨,“當年老張說給我兒子找個好活兒,結果人就沒影了”,阿婆的竹杖敲著磚,“篤篤”的聲裡都帶著顫。
女人突然笑了,噴霧瓶對著閭丘龢的電動車摁了下:“你們倒是人齊。”白霧落在車座上,“滋啦”一聲燒出個黑印,還帶著股焦糊味。“我再說一遍,交賬本。”她目光掃過段乾?的手,那隻手正攥著賬本邊角,指節因為用力泛白。
段乾?咬著唇,往亓官黻身邊靠了靠。賬本是她和亓官黻找了半個月才找到的,他倆趁著天黑翻了三個廢品堆,她手上被鐵皮劃了道口子,現在還貼著創可貼。裡麵記著當年化工廠偷排廢料的明細,連哪年哪月往河裡倒了多少汞都寫得清清楚楚——她丈夫當年就是在那條河邊上的工廠上班,河水裡的汞超標百倍,他卻天天喝河裡的水。要是賬本被搶走,丈夫的冤屈就再也洗不清了。可她看了眼巫馬龢手裡的糖罐,阿婆臨終前拉著她的手說“那罐糖是等兒子的念想”,要是糖罐被硫酸燒了,阿婆怕是閉不上眼。
“我給你。”亓官黻突然開口,從廢品車鬥裡翻出個舊布包——那是他裝工具的包,裡麵有螺絲刀、鉗子,還有半塊沒吃完的乾餅。“賬本在這兒。”他故意把布包舉得高高的,讓女人能看清包上的補丁——那補丁是段乾?前幾天幫他縫的,針腳歪歪扭扭,像條小蛇。
女人眼睛亮了,紅指甲在噴霧瓶上蹭了蹭,伸手去接。就在她指尖碰到布包的瞬間,亓官黻猛地把布包往天上一拋,同時推了段乾?一把:“跑!”布包在空中劃了道弧,裡麵的鉗子掉出來,正砸在女人腳邊。
段乾?反應快,抱著圖紙就往橋底跑。橋底有個窄巷子,是她小時候常躲貓貓的地方,裡麵拐三個彎就能到派出所。女人罵了句臟話,噴霧瓶對著亓官黻就噴。巫馬龢眼疾手快,竹杖一挑,把噴霧瓶打飛出去——“哐當”撞在護欄上,白霧灑了一地,牽牛花葉子瞬間焦黑,連剛才停在葉上的麻雀都驚得撲棱棱飛遠了,再也沒敢回來。
黑夾克趁機要爬,閭丘龢一腳踩在他背上,掃帚柄抵著他脖子:“老實點!”他低頭看了眼男人後頸,有塊月牙形的疤——他突然想起阿婆說過,她兒子小時候爬樹摔了,後頸留了塊月牙疤。他心裡咯噔一下,腳鬆了鬆,卻沒敢說話。
女人沒了噴霧瓶,反倒笑了,從口袋裡摸出把折疊刀,“唰”地開啟,刀刃在太陽下閃得晃眼。“行啊,你們有種。”她往橋後退了退,背都貼在了欄杆上,欄杆上的牽牛花藤被她壓得彎了腰。“不過你們以為這樣就完了?”她目光掃過遠處,早點攤的老師傅正探頭往這邊看,被她瞪了一眼,趕緊縮了回去。
亓官黻盯著她的刀,心裡發緊。他後腰的傷又開始疼,剛才追黑夾克時扯得厲害了,現在直腰都費勁。他看了眼閭丘龢,發現閭丘龢正盯著黑夾克的後頸,眉頭皺得像擰在一起的繩。“閭丘師傅,”他低聲說,“先把人看緊了。”
正說著,橋上傳來“噠噠”的腳步聲——不是馬蹄,是高跟鞋踩石板路的聲音,穩當得很,不像段乾?剛才那樣急乎乎的。
眭?從橋上走下來,手裡拎著個保溫桶,桶蓋沒蓋嚴,飄出點中藥味——是當歸和枸杞的味,她每天早上都去中藥鋪幫段乾?熬安神湯,段乾?這陣子總失眠,夜裡抱著丈夫的照片哭。她穿件墨綠色的棉麻裙,頭發紮成低馬尾,發繩是根紅布條——是去年從舊貨市場淘的,說是幾十年前的老布。看見地上的亂攤子,她愣了愣,隨即把保溫桶往段乾?剛才站的地方放,卻發現段乾?不在,隻看見地上散落的幾張圖紙。“我剛從中藥鋪回來,這是給你熬的安神湯——怎麼回事?”她轉頭問亓官黻,眼角的細紋裡還沾著點晨霧的濕。
亓官黻剛想說話,段乾?從橋底跑了回來,手裡還攥著手機——她剛才跑到巷子口就給派出所打了電話,可接線員說“現在出警的人都去處理車禍了,得等半小時”。“有壞人搶賬本!”她喘著氣,胸口起伏得厲害,米白色西裝沾了點泥,是剛才跑時蹭的。
眭?哦了一聲,目光落在那女人身上,眉頭皺了皺:“你是‘紅痣姐’?前陣子在餐館後廚見過你,你還問我認不認識獨眼婆。”眭?在餐館打零工,後廚洗碗時見過這女人,當時她穿件圍裙,正幫著擇菜,紅指甲掐著青菜梗,掐得哢嚓響。
女人臉色變了變,握刀的手緊了緊:“你認錯人了。”
“沒認錯。”眭?指了指她眼角的痣,“你當時手裡攥著張舊照片,照片上的人穿件藍布衫,跟獨眼婆錢包裡的老照長得一樣。獨眼婆總來餐館討水喝,錢包就掛在脖子上,我見過那照片——是她年輕時和丈夫的合影。”
這話一出,女人突然往橋欄邊退,背都貼在了欄杆上,欄杆的鐵棱硌得她後背生疼。亓官黻趁機往前挪了兩步,廢品車的車鬥正對著她的腿,車鬥裡的舊報紙被風掀得更高了。
“你到底是誰?”閭丘龢喝問,腳又往黑夾克背上踩了踩,卻忍不住又看了眼那月牙疤——越看越像,心裡的疑團像泡了水的棉花,越脹越大。
女人咬著唇,突然把刀往身前舉了舉:“彆過來!不然我跳下去!”天橋離地麵有三米多高,底下是車來車往的馬路,剛才還過去輛公交車,車身上印著“末班車22:00”的字——阿婆總等的就是這路車。
亓官黻心裡咯噔一下,不敢再動。他想起去年有個醉漢從這橋上跳下去,腿摔斷了,躺了仨月才下床。“有話好好說,”他放緩聲音,“賬本我們可以給你看,但你彆衝動。”
就在這時,笪龢拄著柺杖從橋那頭慢慢挪過來。他前陣子暴雨天送學生回家,在橋底滑了一跤,摔斷了腿,褲腿還打著石膏,白生生的,上麵沾著點泥——是剛才路過早點攤時,被濺起來的泥水蹭的。“吵啥呢?”他眯著眼睛看了看,柺杖往地上頓了頓,石膏蹭著地麵“沙沙”響。他是附近小學的老教師,退休了還總來學校幫著看孩子,小石頭就是他班上的學生。“小石頭說這兒有熱哄看,我還以為是耍猴的。”
小石頭跟在他身後,背著個舊書包,書包上縫著塊補丁,是用藍布做的——是他奶奶用舊衣服改的。他跑到巫馬龢身邊,小手抓著巫馬龢的衣角,指著那女人:“巫馬叔叔,她手裡有刀!”他眼睛亮,剛才躲在橋柱後看得清楚,那女人的刀快得像閃了道白光。
女人被小石頭的聲音嚇了一跳,刀往身前舉了舉,身子晃了晃,差點真從欄杆邊栽下去。欄杆上的牽牛花藤被她拽斷了,幾朵紫花掉下來,落在地上的硫酸漬裡,瞬間就蔫了。
“姑娘,”笪龢往前提了提柺杖,石膏蹭著地麵“沙沙”響,他看得清女人眼角的痣——當年老煙槍帶女兒來教育辦時,那小姑娘眼角就有這麼顆痣,梳著羊角辮,手裡攥著塊糖。“有話好好說。當年化工廠的事,我知道點——你爸是不是叫‘老煙槍’?”老煙槍是化工廠的安全員,總叼著杆煙,說話時煙在嘴角晃,人卻實誠,當年還幫學校修過窗戶。
女人猛地轉頭看他,眼睛瞪得老大,握刀的手都鬆了鬆:“你怎麼知道?”她爸死的時候她才十歲,禿頭張說她爸是“工傷死的”,給了她家五百塊錢,就再沒管過。她媽抱著她哭了三天,說“你爸是被人害死的”,可沒證據,隻能認了。
“我當年在鎮教育辦做事。”笪龢歎了口氣,柺杖尖戳了戳地麵,磚縫裡的小石子被戳得滾了滾。“老煙槍是化工廠的安全員,肺癌晚期走的。”他頓了頓,聲音沉了沉——老煙槍來教育辦那天,咳得直不起腰,手裡攥著個布包,說“要是我走了,就把這包交給我閨女,讓她彆找事”。“他臨終前托我給你帶句話,說‘賬本要是找著了,就交出去,彆讓他白死’。”
女人手裡的刀“哐當”掉在地上,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胸前的紅裙子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他還說啥了?”她聲音抖得厲害,想起小時候爸總把她架在肩上,煙杆彆在耳朵上,走一路晃一路,說“我閨女以後要考大學,去城裡”。
“他說對不起你媽。”笪龢聲音放軟了些,看著女人的眼神軟得像晨霧。“當年為了護著賬本,沒陪你媽最後一程。你媽走那天,他正在倉庫裡藏賬本,等趕回家時,人都涼透了。”他記得老煙槍說這話時,眼淚掉在布包上,把布都打濕了。
女人蹲在地上哭起來,肩膀一抽一抽的,像被雨淋濕的小貓。閭丘龢趁機把黑夾克捆了起來,用的是電動車上的充電線,捆得不算緊,手指卻總往那月牙疤上瞟——越看越確定,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堵著,喘不過氣。
段乾?走過去,把賬本遞到女人麵前:“這裡麵有你爸的簽名。”她指著其中一頁,上麵用紅筆圈著個名字,旁邊寫著“已轉移”——是老煙槍的字,她見過丈夫生前抄的老煙槍的筆記,筆鋒一模一樣。“他把真正的汙染報告藏起來了,沒讓禿頭張找到。”她想起丈夫說過,老煙槍總往倉庫跑,說“得給後人留個憑證”。
女人接過賬本,手指摸著父親的簽名,哭得更凶了。那字歪歪扭扭的,卻帶著股韌勁,像父親當年握著她的手教她寫字時那樣——“寫慢點,彆著急”,父親的手糙得像砂紙,卻暖得很。
巫馬龢從糖罐裡摸出顆糖,遞到她手裡。是顆橘子糖,糖紙被晨露沾得有點潮。“阿婆說,甜的東西能壓哭。”阿婆昨天還給他糖時說,“人這輩子,苦的時候多,吃塊糖就好受點了”。
女人捏著糖,糖紙都被眼淚打濕了。她剝開糖紙,把糖塞進嘴裡,橘子味的甜混著眼淚的鹹,在舌尖散開——像小時候爸給她買的橘子糖,甜得能讓人忘了剛挨的罵。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警笛聲,由遠及近,紅藍燈在晨霧裡閃得模糊。亓官黻鬆了口氣,後腰的疼似都輕了些,剛想讓段乾?把賬本收好了,就看見女人突然抓起地上的刀,往自己胳膊上劃了一下——血一下子湧了出來,紅得刺眼,滴在賬本上,像開了朵小紅花。
“是我偷的賬本!”她朝著警笛聲的方向喊,把賬本往段乾?懷裡塞,“跟他們沒關係!”她知道禿頭張的手段,要是把這些人扯進來,指不定會遭什麼罪——爸當年就是為了護彆人才沒的,她不能讓爸白死。
段乾?愣住了,手裡的賬本還沾著女人的血,溫溫的。警車上的紅藍燈越來越近,照在天橋的盲道磚上,亮得讓人睜不開眼。小石頭拉了拉笪龢的衣角,小聲說:“老師,她為什麼要自己劃自己呀?”他手裡還攥著顆剛才巫馬龢給的糖,是草莓味的,甜得很。
笪龢沒說話,隻是把柺杖往地上又頓了頓,石膏上的泥蹭掉了點,露出底下白花花的顏色。風一吹,橋邊的牽牛花又顫了顫,這次沒人再去驚飛停在上麵的麻雀——有隻麻雀落在剛才女人站過的欄杆上,歪著頭啄了啄焦黑的葉子,又撲棱著翅膀,落在了巫馬龢的糖罐邊,好像在聞那橘子糖的甜香。閭丘龢低頭看著黑夾克的後頸,突然蹲下來,用袖子擦了擦那月牙疤上的泥——疤很舊了,卻還清晰,像刻在肉上的念想。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隻發出聲輕得像歎氣的“篤”——像阿婆的竹杖敲在盲道磚上的聲,也像他心裡藏了多年的那句“媽,我回來了”。
警笛聲在天橋下炸開時,閭丘龢的手指還停在黑夾克後頸的月牙疤上。那道疤被泥蹭得發灰,他用袖子擦了三遍,才顯出底下淺粉色的肉——和阿婆說的分毫不差:那年娃爬老槐樹掏鳥窩,摔在石墩上劃的,疤尖還翹著點,像月牙缺了個角。
黑夾克被警察反剪著手摁在地上時,突然扭頭看閭丘龢,嗓子啞得像吞了沙:“你老盯著我乾啥?我就是個跑腿的……”話沒說完,被警察搡了後腦勺,“老實點!”
閭丘龢沒作聲,隻是把掃帚往車筐裡塞。掃帚杆上的藍布磨得發亮,是阿婆用舊衣料縫的,針腳裡還沾著去年冬天的雪渣。他想起今早掃盲道時,磚縫裡卡著塊橘子糖紙,被露水浸得軟塌塌的——阿婆總把糖塞給過路的娃,說“多甜呀,像我家娃小時候偷藏的糖”。
“閭丘師傅,”亓官黻扶著廢品車過來,後腰的傷讓他直不起身,“這黑夾克……”
“認錯人了。”閭丘龢打斷他,跨上電動車時腿磕了車座,疼得齜牙。車座上的硫酸印子黑得發亮,像塊疤。他沒回頭,電動車“突突”響著往橋那頭開,掃帚杆從車筐裡掉出來,在地上拖出道淺痕,像誰在柏油路上畫了道哭痕。
段乾?攥著沾血的賬本站在警車旁,眭?正幫她擦西裝上的泥。“賬本得交上去。”眭?的手指蹭過賬本上的血跡,紅得紮眼,“但這姑娘……”
穿酒紅裙的女人被警察扶著,胳膊上的傷口用布條纏著,血還在往外滲。她沒哭,隻是盯著巫馬龢手裡的糖罐,罐裡的橘子糖少了顆——是剛才她攥在手心化了的那顆,糖紙粘在掌紋裡,甜得發苦。
“我叫煙妹。”她突然開口,聲音比剛才軟了些,“我爸叫老煙槍,當年是化工廠的安全員。”警察要把她往警車裡帶時,她掙了掙,指著段乾?手裡的賬本,“裡麵夾著張油紙,包著真正的汙染報告。禿頭張要的是那個,賬本就是本流水賬。”
段乾?愣了愣,趕緊翻賬本。果然在最後一頁夾著張油紙,油乎乎的,包著疊泛黃的紙。展開時,一股煤油味飄出來——上麵是密密麻麻的汞含量資料,最後一行寫著“1998年7月12日,排汙口下遊三裡,魚鰓含汞量超標120倍”。那天正是她丈夫第一次去河邊撈魚的日子。
“我爸當年把真報告藏在油罐底。”煙妹被警察拽著往車上走,紅裙子在風裡飄,像團燒著的火,“他說等風頭過了就交上去,結果沒等到……”
警車開走時,小石頭突然追了兩步,舉著顆草莓糖:“阿姨,糖!”煙妹回頭笑了笑,眼角的痣顫了顫,沒接。
巫馬龢把糖罐往盲道儘頭挪了挪,讓陽光能曬著。罐身的裂紋裡卡著片焦黑的牽牛花葉,是剛才硫酸燒的。他往罐裡添了顆橘子糖——是從阿婆枕頭下摸來的,阿婆昨天咽氣前,手裡還攥著這顆,糖紙都被捏皺了。
“阿婆等的人,回來了。”亓官黻蹲在他身邊,撿起草叢裡的張圖紙,上麵畫著化工廠的排汙管,管口正對著那條河。
巫馬龢沒說話,隻是用竹杖敲了敲盲道磚。“篤篤”聲裡,遠處傳來末班車進站的“哐當”聲——以前這個點,阿婆總會拄著杖站起來,耳朵往橋那頭湊,竹杖敲著磚喊:“娃?是你不?”
今天沒喊。隻有風卷著糖罐裡的甜香,往橋那頭飄。
三天後,段乾?去派出所送補充材料,撞見閭丘龢在門口徘徊。他手裡拎著個布包,藍布磨得發白,正是阿婆當年掉的那個。
“警察說,黑夾克交代了。”段乾?遞給他瓶水,“他真是阿婆的兒子,當年被禿頭張哄去南方運毒,怕連累阿婆,不敢回來。”
閭丘龢的手指摳著布包上的補丁,補丁是阿婆繡的小太陽,針腳歪歪扭扭的。“他說,阿婆天天在天橋下等,他其實偷偷來看過——有回阿婆把糖塞給他,他沒敢認,糖攥在手裡化了,粘得滿手都是甜……”
話沒說完,布包掉在地上,滾出張照片。是阿婆年輕時的樣子,梳著麻花辮,身邊男人的眉眼和閭丘龢一模一樣。照片背麵寫著行小字:“1978年冬,跟他爸在天橋下拍的,他總說這橋能等來好日子。”
段乾?突然明白——閭丘龢總來掃盲道,不是因為阿婆,是因為這張照片裡的男人。是他爸。
“當年我爸在化工廠當司機,”閭丘龢撿照片時手在抖,“禿頭張讓他往河裡倒廢料,他不肯,被人推下河淹死了。阿婆怕我遭報複,讓我改隨母姓,躲在鄉下……”
風從派出所門口吹過,帶著遠處早點攤的油條香。閭丘龢把照片塞回布包,往天橋方向走。布包在他手裡晃著,像晃著半輩子沒說出口的話。
天橋下的盲道磚被曬得發燙,巫馬龢還蹲在老地方。糖罐裡的水果糖換了新的,是段乾?買的,說“阿婆要是在,肯定想讓糖罐滿著”。
閭丘龢走過去,從布包裡摸出顆橘子糖,往罐裡放。糖紙在陽光下閃了閃,像阿婆當年塞給他的那顆。
“阿婆走那天,攥著顆糖。”巫馬龢突然說,竹杖敲了敲盲道磚,“她說‘等娃回來,讓他嘗嘗,還是當年的味’。”
閭丘龢沒說話,隻是把布包放在糖罐旁。布包口敞著,照片上的阿婆在笑,陽光落在她眼角的酒窩上,甜得像罐裡的糖。
風一吹,橋欄上的牽牛花又開了幾朵,紫的、粉的擠在一塊兒,花瓣上的露水滾下來,滴在盲道磚上,“嗒”一聲,像誰在輕輕應了句“哎”。
遠處,末班車進站的“哐當”聲又響了。這次沒人拄著杖站起來等,可盲道儘頭的糖罐裡,甜香正往遠處飄,飄得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