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裡的褶皺 第95章 燈塔燈碎浪拍岸
鏡海市東海岸的燈塔往南三裡,有片月牙形的灘塗。退潮時能看見黑黢黢的礁石趴在泥裡,像沒睡醒的老龜;漲潮了就全浸在水裡,隻留些尖尖的角,等著劃破晚歸漁船的船底。壤駟黻蹲在燈塔底層的石階上擦銅座時,總能聽見灘塗那邊傳來哢啦哢啦的響——是礁石在浪裡互相磕碰,也像是誰在咬碎什麼硬東西。
她手裡的抹布浸了煤油,擦過銅鏽時會泛起綠瑩瑩的沫子。這銅座是燈塔建成時就有的,比她歲數還大,上麵刻著纏枝蓮紋樣,隻是如今大半被鏽吃了,隻剩幾朵花瓣還能看出輪廓。石階縫裡的海沙又積厚了些,是昨夜的南風帶過來的,細得像麵粉,被風一吹就往她布鞋裡鑽,順著腳趾縫往肉裡硌。她蜷了蜷腳,後腰地響了聲,這是今早爬礁石撿海菜時扭的——燈塔的米缸見了底,阿海正是長身子的時候,頓頓喝玉米糊糊填不飽。
阿姐,燈芯又跳了。
鐵梯上傳來阿海的聲音,混著他爬梯時鐵環哐當哐當的顫響。這娃總愛扒著欄杆往下喊,好像怕她在底層被海沙埋了似的。壤駟黻抬頭時,看見他手裡攥著的鐵皮飯盒晃了晃,盒縫裡飄出的玉米糊糊香裹著海風落下來,饞得她嗓子眼發緊——今早她隻啃了半塊昨天剩下的玉米餅,這會兒胃裡正空得發慌。
知道了。她應著,把抹布往石階上一扔,布角沾著的銅鏽在灰石上印了個淡綠的印子。你先把糊糊放桌上,涼了該結坨了。
阿海了一聲,轉身往上爬。他的草鞋底子磨得快透了,踩在鐵梯上總打滑,剛才爬的時候差點摔下來,幸好扒住了欄杆。壤駟黻看著他黑瘦的背影,後頸的骨頭像串起來的算盤珠,心裡揪了揪——這娃跟著她快兩年了,當年他娘生他弟弟時難產沒了,他爹出海又遇上台風,船翻在離燈塔不遠的地方,是她劃著小舢板把漂在水裡的阿海撈上來的。那會兒阿海才十二歲,抱著塊破船板哭,嗓子啞得像被砂紙磨過,說爹臨走前還攥著給弟弟扯的花布。
她站起身時,順手拍了拍褲腿上的海沙,卻沒拍掉粘在布紋裡的銅綠。這燈塔她守了十五年,從丈夫沈硯走那年開始。那天也是這樣的南風,碼頭的幡旗被吹得直往旗杆頂上躥,像要跟著沈硯的船一起走。沈硯是大副,船叫海鷗號,出港時還朝她揮了揮手裡的藍布衫——那是她前晚熬夜給他補好的,袖口磨破的地方縫了朵小小的海浪花。可第二天一早,碼頭的人就敲她家門,說海鷗號在燈塔附近觸了礁,沉得連塊船板都沒剩下。
往上爬時,鐵梯的鏽屑簌簌往下掉,落進她的衣領裡,紮得後頸發癢。頂層燈房的門沒關嚴,風從縫裡鑽進去,把煤油燈的光吹得晃了晃。燈芯是今早剛換的,她特意挑了最粗的那段棉芯,泡在煤油裡脹得鼓鼓的,燒得響,把橘黃色的光投在牆上,映出她和阿海的影子——她的影子歪著,是因為後腰還疼;阿海的影子縮在窗邊,正用手指劃著玻璃上的鹽漬。
你看這燈芯,阿海突然轉頭,手裡捏著根細針晃了晃,針鼻上纏著點燈芯灰,剛才結了個大燈花,我挑了半天才挑掉,差點把燈弄滅了。
壤駟黻沒說話,伸手摸了摸燈座。燈座是青石做的,被十五年的煤油熏得發黑,上麵刻著密密麻麻的小字——第1天等你第2天等你如今已經刻到了第5478天。字縫裡積著灰,摸上去糙得像沈硯當年磨出繭子的手掌。她記得沈硯總愛用指腹蹭她的臉,說她的臉比燈座上的字還軟。
我爹說,當年就是這燈救了他。阿海蹲在窗邊,望著遠處黑沉沉的海麵。他的聲音很輕,被風吹得忽斷忽續,有次他跟船去寧波,回來時遇上霧,船差點撞在礁石上,是這燈照得亮,才繞過去了。他說這燈是海神爺點的,能護著出海的人。
壤駟黻了一聲,從懷裡掏出個藍布包。布包邊角磨得發毛,裡麵裹著半塊乾硬的玉米餅,是她今早特意留的。她咬了一口,餅渣卡在牙縫裡,剌得牙齦發疼。以前沈硯在時,總愛把玉米餅掰碎了泡在熱湯裡給她吃,說這樣不傷牙。可現在湯是奢侈品,米缸裡的米隻夠煮糊糊,還是前幾天阿海他遠房叔送的。
正啃著餅,突然聽見一聲巨響,像有塊巨石砸在了燈塔的鐵皮外殼上。阿海嚇得一哆嗦,手裡的飯盒地掉在地上,玉米糊糊灑了一地,白花花的在燈影裡晃,像攤碎了的月光。
啥動靜?阿海的聲音發顫,往壤駟黻身後縮了縮。他的手抓住她的衣角,冰涼的,像剛從海水裡撈出來。
壤駟黻把餅往布包裡一塞,抄起牆角的鐵撬棍——這是沈硯留下的,當年用來撬礁石上的牡蠣,後來她就用來防備偷燈油的人。燈房的窗戶是圓的,玻璃厚得很,她湊過去往外看,海麵上黑得像潑了墨,隻有浪頭撞礁石的聲音,轟隆轟隆的,震得腳底都麻。遠處的漁船早回港了,按理說這時候不該有東西靠近燈塔。
莫怕,許是浪把礁石捲起來撞著了。她嘴上這麼說,心裡卻發緊。這燈塔建在離岸不遠的礁石上,根基是用鋼筋水泥澆的,當年建的時候說能抗住十級台風,浪頭從來撞不動的。
剛說完,又是一聲,這次更響,燈房的玻璃都震得嗡嗡響,掛在牆上的油燈盞晃了晃,油灑出來一點,在牆上燒出個小黑點。阿海地哭了,拽著壤駟黻的衣角說:阿姐,我怕,咱下去吧,回村裡去。
壤駟黻沒動,眼睛盯著海麵。忽然,她看見遠處有個黑影,貼著水麵往燈塔這邊飄。黑影不大,像塊破木板,可移動得挺快,轉眼就離燈塔隻有幾十米遠。浪頭把它往這邊推一下,它就晃一下,卻沒被捲走,倒像是有人在底下推著似的。
那是啥?阿海也看見了,哭聲停了,眼睛瞪得溜圓。他忘了害怕,指著黑影問:是船嗎?
壤駟黻沒吭聲,握緊了鐵撬棍。黑影飄得更近了,借著燈塔的光,她看清了——是個木筏,用幾根樹乾捆的,繩子都快磨斷了,在浪裡搖得像片葉子。木筏上好像還躺著個人,趴在筏子上,一動不動,不知道是死是活。身上穿的衣服是深色的,被海水泡得緊緊貼在身上,看著倒像像沈硯當年穿的那種海員服。
是人!阿海喊出聲,阿姐,有人!可能是落難的海員!
壤駟黻的心猛地一跳,撞得肋骨生疼。這一帶是險灘,暗礁比天上的星星還多,平時除了本村的漁船敢靠近,外船根本不來。怎麼會有人乘木筏漂到這?她往木筏上看,那人的頭發被海水泡得亂糟糟的,遮住了臉,可露出來的後頸她眯起眼,突然想起沈硯後頸有顆小小的痣,就在脊椎旁邊。
拿繩子來。她突然對阿海說,聲音有點抖。阿海愣了一下,趕緊跑去牆角翻出盤粗麻繩——這是上次送補給的船留下的,棕麻做的,硬邦邦的,上麵還沾著鹽漬。
壤駟黻把繩子的一頭牢牢係在燈房的鐵欄杆上,另一頭往海裡扔。繩子在空中劃了個弧線,地掉進水裡,濺起片水花。可木筏離燈塔還有段距離,繩子夠不著。浪頭把木筏往燈塔這邊推了推,又猛地拉回去,像在逗它玩。
再放長點!阿海在旁邊喊,幫著往外拽繩子。繩子又放出一截,可還是差了幾米。木筏上的人突然動了一下,好像是抬起了頭,朝著燈塔的方向看了一眼。
就這一眼,壤駟黻的心跳差點停了。那人的側臉在燈光下映得清楚,高鼻梁,薄嘴唇,連眉骨上那塊小小的疤痕都和沈硯一模一樣——當年沈硯二十歲時跟人爭碼頭的泊位,被人用碎瓷片劃了道口子,留了這麼個疤。她記得當時她還哭了,說破了相不好看,沈硯卻笑著說:這樣你在人群裡一眼就能認出我。
是他她喃喃地說,聲音輕得像夢話。眼淚突然湧了出來,糊得眼睛都看不清,手裡的繩子滑了一下,差點掉下去。
阿海沒聽清,問:阿姐你說啥?
她沒回答,突然把鐵撬棍往地上一扔,扒著窗戶就想往下爬。燈塔的外牆是鐵皮的,上麵焊著些鐵環當落腳點,平時她給燈塔外牆刷漆時也爬過,可這會兒浪大,鐵皮被海水打得濕漉漉的,滑得很。
阿姐你乾啥!阿海趕緊拽住她的胳膊,危險!浪這麼大,你下去會被捲走的!
是他回來了壤駟黻的眼淚掉在阿海的手背上,燙得阿海一哆嗦。十五年了,他終於回來了她使勁掙開阿海的手,腳踩著鐵環往下挪。海風把她的藍布衫吹得鼓鼓的,像隻快要飛起來的鳥。離木筏還有兩米遠時,一個大浪拍過來,木筏猛地往燈塔這邊撞,地一聲撞在鐵皮上,震得她手都麻了。
那人被撞得晃了一下,又趴在了筏子上。壤駟黻伸手去抓他的胳膊,手指剛碰到他的衣服,突然看見他後頸上有個印記——是個小小的船錨紋身,沈硯當年在港口偷偷紋的,說這是家的記號。那天他還跟她保證,以後再也不惹她生氣了,不然就讓這船錨他。
真的是你她哭出聲,用儘全力把他往燈塔這邊拉。那人好像沒了力氣,軟乎乎的,全靠她拽。阿海在上麵喊:阿姐我放繩子!嘩啦啦地放下來,落在她腳邊。
她剛要去撿繩子,突然聽見一聲脆響——是頭頂的燈!那盞亮了十五年的煤油燈,燈罩突然裂開了道縫,橘黃色的光猛地暗了一下,接著一聲,整個燈罩碎了,玻璃碴子像雨一樣往下掉。有塊碎片擦過她的臉頰,疼得她倒吸一口涼氣,血順著臉頰往下流,滴在那人的海員服上,暈開一小片暗紅。
燈滅了。
四周突然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隻有浪頭撞礁石的聲音,還有阿海在上麵驚恐的喊叫:燈滅了!阿姐!燈滅了!
壤駟黻愣在原地,手裡還攥著那人的胳膊。海風更猛了,把她的頭發吹得亂蓬蓬的,臉上的血和眼淚混在一起,又鹹又澀。她低頭想再看看那人的臉,可黑夜裡什麼也看不見,隻有他身上傳來的海水腥氣,和十五年前她在碼頭聞到的一模一樣。
突然,那人動了。他不是往燈塔上爬,而是反手抓住了壤駟黻的手腕,力氣大得像鐵鉗。她想掙開,可掙不動。接著,她聽見一個沙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不是沈硯的聲音,陌生得很:
你是誰?這燈怎麼滅了?
浪頭又拍了過來,木筏在她腳下晃了晃,差點翻了。她低頭一看,才發現剛才拽著的木筏繩子已經斷了,木筏正隨著浪往深海漂,而她的手還被那人死死攥著,身體懸在半空中,離海麵隻有一米遠。海水漫過她的布鞋,涼得刺骨。
放開我她終於喊出聲,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可那人沒放,反而更用力了。她看見他另一隻手從懷裡掏出個東西,在黑夜裡閃了一下寒光——是把刀。
就在這時,阿海在上麵喊:阿姐!我把繩子扔下去了!你抓著!啪地落在她手邊,可她的手被那人攥著,根本騰不出來。她急得去踢木筏,想把木筏踹遠些,可木筏被浪推著,反而更往深海漂。
彆亂動!那人低喝一聲,刀往她眼前晃了晃,這燈滅了,附近的船看不見礁石,會撞上來的!你快讓上麵的人把燈點上!
壤駟黻一愣。她倒忘了這茬——燈塔是這一帶唯一的航標,燈滅了,晚歸的漁船很可能觸礁。可現在燈罩碎了,燈芯也被玻璃碴子砸滅了,怎麼點?就算能點,她現在懸在半空,怎麼上去?
燈碎了,點不了!她咬著牙說,試圖掰開那人的手,你先放開我,我上去看看能不能修!
那人卻不信,手抓得更緊了:騙誰?燈塔的燈哪能說滅就滅?肯定是你故意弄滅的!是不是想害船上的人?他的聲音裡帶著狠勁,刀離她的脖子又近了些。
壤駟黻這纔看清他的臉——不是沈硯。雖然眉眼有些像,可眼角的皺紋比沈硯走時深多了,而且他的左耳缺了一小塊,沈硯的耳朵是完好的。她心裡一沉,剛纔是被執念迷了眼,竟把個陌生人當成了沈硯。可這人是誰?他怎麼會有船錨紋身?又為什麼要逼著點燈塔?
我沒騙你!她急得眼淚又掉了下來,燈罩碎了,燈芯也斷了,不信你看!她抬頭往燈房的方向指,可上麵黑黢黢的,什麼也看不見。
突然,遠處傳來嗚——的一聲汽笛,悶悶的,像是從霧裡鑽出來的。那人臉色一變,猛地拽了拽壤駟黻的手:是船!快讓燈亮起來!不然船會撞礁的!
壤駟黻也聽見了。這汽笛聲她熟,是村裡的福順號,船長是王大叔,今晚應該是去外海收網了。福順號噸位小,抗浪能力差,要是撞上暗礁,肯定得沉。
可現在怎麼亮燈?她懸在半空,阿海一個娃在上麵,就算能找到備用燈罩,也未必能把燈點上。而且這人還攥著她的手,刀就架在她脖子上,稍一動就可能被劃到。
你先放開我!壤駟黻急道,我上去修燈!你攥著我,我怎麼上去?
那人猶豫了一下,好像在權衡。浪頭又湧過來,木筏往下沉了沉,海水漫到了他的腰上。他咬了咬牙,鬆了鬆手,但沒完全放開:我跟你一起上去。你要是敢耍花樣,我就把你推下去。
壤駟黻沒時間跟他爭,趕緊用另一隻手抓住阿海扔下的繩子,往鐵環上纏。可她隻有一隻手能用,繩子總打滑。阿海在上麵喊:阿姐我拉你!繩子突然被往上拽,她借著力往上爬了兩步,那人也跟著往上挪,刀始終沒離開她的脖子。
爬到燈房視窗時,阿海伸手來拉她。可那人緊跟在後麵,幾乎是貼著她的背。壤駟黻剛一進燈房,就被那人推到牆上,刀頂著她的胸口:快!點燈!
燈房裡一片狼藉,玻璃碴子撒了一地,煤油燈倒在地上,燈芯斷成了幾截。阿海嚇得縮在牆角,抱著頭不敢看。壤駟黻掃了一眼牆角的木箱——裡麵有備用的燈芯和燈罩,是上個月補給時送的。可現在那人盯著她,她根本沒法去拿。
燈罩碎了,得換個新的。她喘著氣說,在牆角的箱子裡,你讓他去拿。她指了指阿海。
那人看了看阿海,又看了看牆角,猶豫了一下,對阿海說:去!把箱子開啟,拿新燈罩和燈芯來!快點!
阿海哆哆嗦嗦地站起來,往牆角挪。他的腳被地上的玻璃碴子紮了一下,疼得了一聲,卻不敢停。好不容易開啟箱子,拿出新的玻璃燈罩和燈芯,遞了過來。
壤駟黻接過燈罩,剛要往燈座上安,突然聽見外麵傳來一聲巨響——是船撞礁石的聲音!那人臉色大變,刀又往前頂了頂:快點!
壤駟黻手忙腳亂地安燈罩,換燈芯,倒煤油。可越急越亂,燈芯總也插不牢。那人急得踹了她一腳:廢物!
就在這時,燈房的門突然被撞開了!幾個穿著蓑衣的人衝了進來,手裡拿著魚叉和扁擔。為首的是王大叔——他的船沒沉,隻是撞壞了船舵,他帶著人遊泳過來的。
就是他!剛纔在海裡想鑿我們的船!王大叔指著那人喊道,手裡的魚叉就刺了過去。
那人沒想到會有人進來,嚇了一跳,趕緊鬆開壤駟黻,往旁邊躲。魚叉紮在牆上,留下個窟窿。那人轉身就想跳窗戶,卻被王大叔的兒子一把拽住了胳膊。兩人扭打起來,燈房裡頓時一片混亂。
壤駟黻趁機撿起地上的鐵撬棍,剛要上前幫忙,突然看見那人懷裡掉出個東西——是個小小的藍布包,和她裝玉米餅的那個一模一樣。布包掉在地上,散開了,裡麵滾出個銀鐲子,上麵刻著字。
壤駟黻的眼睛一下子直了——這鐲子是她當年給沈硯打的,他一直戴在手上,怎麼會在這人身上?
她走過去撿起鐲子,手指摸著上麵的字,突然想起剛才那人後頸的船錨紋身——難道她猛地抬頭看向那人,正好看見他在扭打中露出了左耳——那缺口不是天生的,是新傷,邊緣還紅腫著。
住手!她突然喊了一聲,聲音大得自己都嚇了一跳。
所有人都停了下來,看向她。那人也愣住了,看著她手裡的銀鐲子,眼睛裡閃過一絲驚訝。
這鐲子是你的?壤駟黻問,聲音抖得厲害。
那人張了張嘴,沒說話。王大叔在旁邊說:阿黻你彆管!這人不是好東西,剛才我們在海裡看見他劃著木筏,手裡拿著鑿子想鑿船底!要不是我們發現得早,船就沉了!
那人突然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厲害:這鐲子是沈硯的。
壤駟黻的心猛地一沉:你認識他?
我是他弟弟,沈硯的弟弟,沈墨。那人說,眼睛盯著她手裡的鐲子,海鷗號沉的時候,我也在船上。我哥把我推上了一塊木板,他自己沒上來。
所有人都愣住了。壤駟黻手裡的鐲子地掉在地上,她看著沈墨,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沈墨她記得沈硯提過這個弟弟,比他小五歲,當年跟著他在船上當學徒。沈硯說他弟弟調皮,總愛偷拿船上的釘子去換糖吃。
你你還活著?她終於問出這句話,眼淚又湧了出來。
沈墨點了點頭,眼圈也紅了:漂了兩天兩夜,被一艘路過的商船救了。這些年一直在找回家的路,可商船到了國外就被扣了,我在那邊做苦工,直到上個月才逃出來,劃著木筏往回走剛纔看見燈塔的燈,以為能靠岸了,可燈突然滅了,我怕撞上礁石,就想靠近看看看見你往下爬,我以為是壞人
王大叔在旁邊皺了皺眉:那你剛才為啥要拿鑿子鑿我們的船?
沈墨低下頭,聲音有些含糊:我我以為你們是追我的人。那些抓我做苦工的人,總愛開著船在海上巡邏我看見你們的船過來,慌了神
原來是這樣。壤駟黻心裡又酸又澀,走上前想拉沈墨的手,卻突然想起什麼,問道:那你後頸的船錨紋身
是我哥給我紋的。沈墨摸了摸後頸,那年我十五歲,跟我哥哄著要紋身,他就偷偷拿針給我紋了這個,說跟他的一樣他說等我長大了,就讓我當船長,開著船帶著你出海
壤駟黻再也忍不住,抱著沈墨哭了起來。十五年的等待,十五年的思念,這一刻好像都找到了歸宿。阿海在旁邊看著,也抹了抹眼淚。王大叔歎了口氣,把魚叉收了起來:誤會,都是誤會。
可哭了沒一會兒,壤駟黻突然想起燈塔的燈還沒亮。快!點燈!她推開沈墨,跑去撿地上的煤油燈。王大叔也反應過來:對!燈滅了,其他船可能會出事!
幾個人一起動手,很快就把新的燈芯安好,倒上煤油。壤駟黻劃著火柴,往燈芯上一湊,的一聲,橘黃色的火苗竄了起來,把燈房照得亮堂堂的。她把燈放在燈座上,看著光透過玻璃罩子灑向海麵,心裡踏實了不少。
沈墨看著燈座上刻的字,第5478天等你一行一行地看下去,眼淚掉了下來:我哥他真是個傻子
壤駟黻沒說話,隻是摸了摸那些字。是啊,他是個傻子,她也是個傻子,可傻子的等待,終究還是等來了一點念想。
就在這時,阿海突然指著窗外喊:快看!那邊還有個木筏!
所有人都往窗外看去,隻見遠處的海麵上,還有一個木筏在浪裡漂,上麵好像也躺著個人。沈墨臉色一變:是跟我一起逃出來的人!他生病了,一直昏迷著!
壤駟黻心裡一緊——剛才光顧著說話,忘了還有人在海裡。快!放繩子!她喊道。
王大叔和他兒子趕緊跑去拿繩子,往窗外扔。可這次的木筏離燈塔更遠,浪也更大,繩子怎麼也夠不著。沈墨急得直跺腳:我下去!
不行!壤駟黻拉住他,浪太大了,你下去會被捲走的!
可他快不行了!沈墨掙開她的手,他是為了救我才生病的!我不能不管他!
王大叔皺了皺眉:我去!我水性好!他脫下蓑衣,就要往窗外爬。
壤駟黻突然喊道,用小舢板!燈塔底下拴著小舢板!
對!小舢板!當年沈硯留下的,平時用來去村裡買東西。王大叔眼睛一亮:好!我去劃舢板!
他跟著沈墨往樓下跑,阿海也想跟著去,被壤駟黻拉住了:你在上麵看著燈,彆讓燈再滅了。阿海點點頭,站在燈座旁邊,一動不動地盯著火苗。
壤駟黻趴在窗邊,看著王大叔和沈墨解開小舢板的繩子,劃著槳往遠處的木筏去。浪很大,舢板在浪裡顛得像片葉子,好幾次差點被浪打翻。她的心揪得緊緊的,不停地在心裡祈禱。
可沒劃多遠,突然颳起一陣狂風,把舢板往礁石那邊吹。王大叔使勁劃槳,可根本抵不住風。沈墨在舢板上喊著什麼,被風吹得聽不清。壤駟黻急得直跺腳,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突然,一聲,舢板撞上了一塊暗礁,翻了!王大叔和沈墨都掉進了水裡。壤駟黻嚇得魂都沒了,大喊著他們的名字,可回應她的隻有浪濤聲。
阿海在旁邊哭了起來:王大叔!沈大哥!
壤駟黻看著沈墨在水裡掙紮,想往木筏那邊遊,可浪太大,他遊兩步就被捲回來一步。王大叔水性好,倒是遊得快些,已經快到木筏旁邊了。可就在這時,又一個大浪拍過來,把木筏掀翻了!上麵的人掉進了水裡,沒了蹤影。
王大叔趕緊去撈,可撈了半天也沒撈到。沈墨在後麵喊:彆管了!先上來!浪太大了!
王大叔猶豫了一下,看了看沉下去的木筏,又看了看在水裡掙紮的沈墨,最終還是遊向了沈墨,把他往燈塔這邊拉。兩人互相攙扶著,一點點往岸邊挪。
壤駟黻趕緊讓阿海放下繩子,可他們離燈塔還有段距離,夠不著。隻能看著他們在水裡掙紮,被浪打得東倒西歪。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汽笛聲,不止一艘船!是村裡的漁船!大概是聽見了剛才的巨響,過來看看情況。壤駟黻趕緊讓阿海把燈芯調大,讓光更亮些,好給漁船指路。
漁船很快就靠近了,放下了救生艇。王大叔和沈墨被救上了救生艇,總算沒事了。可那個躺在木筏上的人,卻再也找不到了。
沈墨被拉上燈塔時,渾身濕透,凍得瑟瑟發抖。他看著海麵,眼淚不停地掉:是我對不起他要不是我,他也不會死
壤駟黻遞給他一條乾毛巾,輕聲說:不怪你。你能活著回來,就已經很好了。
王大叔也歎了口氣:海上的事,誰說得準呢。能撿回一條命就不錯了。
燈房裡又安靜下來,隻有煤油燈燃燒的聲。沈墨裹著毛巾,坐在角落裡,低著頭不說話。壤駟黻看著他,想起沈硯,心裡五味雜陳。
過了一會兒,沈墨突然抬起頭,看著壤駟黻說:嫂子,我哥他其實當年沒死。
壤駟黻猛地站起來:你說啥?
我哥他被礁石卡住了腿,沒沉下去。沈墨的聲音很輕,卻像炸雷一樣在燈房裡響起來,我漂走的時候,看見他在礁石上喊我的名字可我當時被嚇壞了,隻顧著自己漂後來我在國外聽說,有人在附近的島上見過一個像他的人,隻是瞎了一隻眼
壤駟黻的腦子的一聲,像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沈硯還活著?瞎了一隻眼?在附近的島上?
哪個島?她抓住沈墨的胳膊,急道,你說的是哪個島?
沈墨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具體是哪個島聽說那島很小,在燈塔往南幾十裡的地方,荒無人煙
往南幾十裡壤駟黻想起那片海域有很多小島,都是礁石島,沒人住。可就算知道在那附近,要找一個人也像大海撈針。而且沈硯瞎了一隻眼,怎麼在島上活這麼多年?
我去找他。她突然說。
王大叔嚇了一跳:阿黻你瘋了?那片海域全是暗礁,而且那些島根本沒法住人!
可他是沈硯啊!壤駟黻看著海麵,眼睛裡閃著光,他等了我十五年,我不能讓他一個人在島上!
沈墨也站起來:嫂子,我跟你一起去!我熟悉海路!
不行!王大叔攔住他們,現在天這麼黑,浪又大,出海就是送死!要去也得等天亮了,準備好船和補給再說!
壤駟黻看著窗外的海麵,燈塔的光在海麵上鋪出一條光帶,像一條通往未知的路。她知道王大叔說得對,可心裡的焦急像火一樣燒著她。十五年都等了,她實在等不及天亮了。
就在這時,阿海突然說:阿姐,我知道有個島!上次我跟我爹去收網,在南邊見過一個小島,島上有棵大榕樹!我爹說那島叫獨樹島
獨樹島壤駟黻在心裡默唸著這個名字。也許沈硯就在那裡。
她看向王大叔:王大叔,借你的船用用行嗎?等天亮了就走。
王大叔看著她堅定的眼神,歎了口氣:唉,你這性子,跟沈硯一個樣。行吧,船雖然撞壞了船舵,但還能劃。我讓我兒子跟你們一起去,他熟悉那片海域。
壤駟黻點點頭,心裡充滿了希望。她看著燈塔的燈,橘黃色的光溫暖而明亮。也許這一次,等待真的能有結果。
可她沒注意到,沈墨站在角落裡,看著燈座上的字,眼神有些複雜。他手裡悄悄攥著什麼東西,在燈光下閃了一下,很快又藏進了懷裡。
浪還在拍打著燈塔,海風卷著鹹腥的氣息湧進燈房。遠處的海麵上,一艘小小的漁船靜靜地泊著,等待著天亮。而那盞剛剛重新點亮的燈塔燈,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明亮,彷彿在指引著什麼,又彷彿在守護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