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裡的褶皺 第96章 藥香繞舍憶前塵
鏡海市郊的霧總比城裡濃些,尤其剛過梅雨時節,晨霧裹著水汽往人骨縫裡鑽。公良龢蹲在灶台前添柴時,鼻尖沾了層薄薄的霧珠,她抬手抹了把,掌心便蹭到片冰涼——灶膛裡的火光明明滅滅,映得她臉頰紅一陣白一陣,倒比簷下那串風乾桂花的顏色還斑駁。
石磨轉得慢悠悠,磨盤縫裡滲出的豆漿順著木槽淌,在陶盆裡積成淺淺一汪。公良龢往灶膛塞了把鬆針,火苗“騰”地竄起來,把她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牆上,像株被風揉得歪歪扭扭的豆苗。她袖口捲到胳膊肘,藍布褂子的肘部磨出了個小洞,露出的小臂上沾著豆渣,有幾顆還粘在汗毛上,隨著她添柴的動作輕輕晃。
“良丫頭,今兒的漿得熬稠些。”隔壁張爺爺的聲音從門檻外飄進來,帶著老痰的沙啞。公良龢抬頭時,正看見他拄著棗木柺杖挪過來,灰布棉袍的領口磨出了毛邊,下巴上的白鬍子沾著霧水,像掛了串細鹽粒。他手裡攥著個粗瓷碗,碗沿缺了個三角口,是去年摔的,公良龢本想給換個新的,他卻寶貝似的揣著,說“缺角纔不燙嘴”。
“知道啦張爺爺。”公良龢笑時眼角會堆起細紋,像石磨上的紋路,“昨兒泡豆子時多擱了兩把,保準稠得能掛住筷子。”她往灶裡又添了塊乾柴,柴火劈啪響著,混著石磨“吱呀”聲,倒比戲園子裡的胡琴還熨帖。
張爺爺蹲在門檻上,把碗放在腳邊,眼睛直勾勾盯著石磨。他記性時好時壞,昨兒傍晚還攥著兩文錢要去集上給過世的老伴買甜豆花,今兒卻隻記得自己要喝濃漿。公良龢知道他的心思——老伴走了五年,他總把“我自個兒愛喝”掛在嘴邊,可每次盛漿時,總會下意識多舀半碗,上麵撒層白糖,像撒了把碎星星。
灶前的老黃狗突然“汪”了一聲,夾著尾巴往桌底鑽。公良龢直起腰時,看見坊口站著個陌生人。那人穿件月白長衫,袖口繡著暗紋梅枝,風一吹,衣擺像沾了露水的花瓣。他頭發用根羊脂玉簪彆著,玉簪上雕著片竹葉,在霧裡泛著暖光。臉白得像宣紙,卻不是病白,是那種養得極好的潤白,手裡捏著把烏木摺扇,扇麵上畫著株墨竹,竹葉的墨色濃淡得剛好,像是剛從雨裡撈出來的。
他站在霧裡,連腳步聲都輕得沒聲息,倒像從舊畫裡走出來的,連坊門口那串掉渣的桂花,在他身邊都顯得不那麼寒酸了。
“請問,這裡是公良豆腐坊嗎?”他開口時,聲音軟乎乎的,像浸了蜜的枇杷。摺扇輕點掌心,目光掃過灶台時,在公良龢沾著豆渣的手上停了停,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下——那皺痕淺得很,若不是公良龢常年磨豆腐練出的眼力,怕是根本瞧不見。
公良龢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豆渣蹭在灰布圍裙上,留下片白印:“是嘞,您要打豆腐?今兒的豆腐還沒點鹵呢,要不等半個時辰?”
那人沒答,反而往坊裡走了兩步,鼻尖湊到石磨旁聞了聞。磨盤上還沾著濕豆,豆香混著水汽往他鼻前飄,他嘴角突然勾起抹笑,像墨竹上落了隻白蝶:“好香的豆味。我姓蘇,單名一個‘軾’字,從城裡來。”他頓了頓,摺扇往石磨上輕輕一敲,“聽說這兒的豆腐能治些怪病,特來瞧瞧。”
“治怪病?”公良龢手裡的柴刀差點掉灶膛裡。她打小跟著娘學做豆腐,快三十年了,隻聽說過豆腐能填肚子,最多是“吃了不哄肚子”,從沒聽說能治病的。張爺爺也直起腰,眯著眼打量蘇軾,柺杖往地上頓了頓:“城裡來的先生,彆是拿咱鄉下人尋樂子。”
蘇軾像是沒聽見,走到裝豆漿的陶盆前,用指尖沾了點嘗了嘗。那指尖修長,指甲修剪得整齊,沾了豆漿後泛著水光。他眉頭又皺起來,比剛才深了些:“太淡了。少放了半勺鹵水吧?”
公良龢這下是真嚇著了——她今兒確實少放了半勺。張爺爺這陣子總說心口悶,夜裡睡不著,她想著鹵水太澀,少放半勺能淡些,適合老人喝。這事兒她沒跟任何人說,眼前這蘇先生怎麼一眼就看出來了?
“您是……”她話沒說完,就見蘇軾指了指張爺爺,摺扇的竹骨在晨光裡泛著亮。
“這位老爺子,是不是總說心口悶,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蘇軾的目光落在張爺爺的手上,“指節發紅,怕是天陰時還疼得攥不住柺杖吧?”
張爺爺猛地站起來,棗木柺杖“咚”地砸在青石板上,震得地上的黃豆滾了兩圈:“你咋知道?”他這關節疼是老毛病,去年冬天才厲害起來,除了公良龢,沒跟旁人提過。
“聞出來的。”蘇軾笑時眼尾會彎,像月牙,“他身上有股苦杏仁味,是肝氣鬱結的兆頭。”他收起摺扇,往張爺爺身邊走了兩步,“您是不是還總覺得嗓子乾,想喝水又喝不多?”
張爺爺張了張嘴,半天沒說出話,最後隻是一個勁點頭。公良龢這下信了大半,趕緊拉著蘇軾往屋裡請:“先生快坐!屋裡有竹椅,我給您倒碗熱漿!”她手忙腳亂的,差點被地上的磨盤絆了一跤。
蘇軾沒坐,反而繞著豆腐坊轉了圈。坊裡堆著些舊木柴,柴堆旁擺著個破竹籃,裡麵裝著曬乾的草藥——薄荷、艾草,還有幾株開小白花的草。他走到竹籃前,拿起那株小白花聞了聞,突然回頭問:“這是‘夜合花’?你采來做什麼?”
“哦,這是前兒在山腳下摘的。”公良龢撓撓頭,藍布褂子的袖口蹭到臉頰,“聽村裡老人說,曬乾了泡茶能安神。我媽最近總失眠,整宿整宿地睜著眼,就想試試。”
蘇軾搖搖頭,指尖捏著夜合花的花瓣輕輕撚了撚,花瓣碎在他掌心,散出淡香:“夜合花性寒,你媽要是脾胃虛,喝了反倒更糟。”他從袖袋裡掏出張麻紙,又摸出塊炭筆,在桌上鋪了紙,“要安神,不如用合歡皮、酸棗仁各三錢,加兩錢遠誌,煮水喝。”炭筆在紙上劃過,留下龍飛鳳舞的字,卻透著股穩勁,“照著這個抓藥,三副就見效。”
公良龢接過方子時,指尖有點抖。她正想道謝,蘇軾突然開口,聲音比剛才低了些:“我聽說,你為了給你媽賺透析費,要嫁給那個叫‘大金牙’的暴發戶?”
這話像根冰針,紮得公良龢臉“騰”地紅了。她咬著唇沒說話,灶膛裡的火劈啪響,倒像是在替她歎氣。張爺爺在一旁歎道:“良丫頭命苦啊。她媽那病,拖一天是一天……透析費一個月就好幾千,她一個做豆腐的,哪拿得出?”
“不必嫁。”蘇軾打斷他,摺扇往石磨上一敲,聲音脆生生的,“大金牙那人,我認識。”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公良龢發白的臉,“他去年欠了賭場三十萬,正愁沒處撈錢呢。你要是嫁過去,怕是連你媽現在的救命錢都得被他拿去填窟窿。”
公良龢腿一軟,真就坐在了地上。青石板涼得刺骨,她卻沒覺得冷,隻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她隻知道大金牙有錢——上次來提親時,他掏出個鼓鼓的紅包,說“先給你媽買補品”,紅包裡的錢夠她做仨月豆腐的。她從沒聽說他欠賭債的事,難怪他肯出那麼多錢娶她個二婚頭(公良龢前夫三年前走了),原來是想拿她當幌子,騙她媽那點棺材本?
“那……那我咋辦?”她聲音發顫,眼淚在眼眶裡打轉。透析費下個月初三就到期了,要是湊不夠,醫院就停了治療,媽就……她不敢想下去,隻覺得喉嚨發緊,像被豆渣堵了。
蘇軾從懷裡掏出個小瓷瓶,放在桌上。瓷瓶是白的,上麵描著朵藍蓮花,看著就值錢。“這裡麵有三顆‘凝神丹’,能治你媽的失眠,也能讓她精神好些。”他頓了頓,目光越過灶台,落在坊後的菜園裡,“至於透析費……我聽說,你這豆腐坊後牆根下,長著株‘血參’?”
公良龢一愣:“血參?就是那棵葉子發紅的草?”她往菜園那邊瞥了眼,後牆根確實長著株怪草,葉子紅得像染了血,根須在土裡盤得老深,她以前還想拔了,張爺爺說“看著怪,留著吧”,就一直沒動。“我還以為是雜草呢!”
“那不是雜草,是百年難遇的藥材。”蘇軾眼睛亮了亮,像落了星光,“隻要你把它挖出來給我,我就給你媽湊足透析費,再送你媽去城裡最好的醫院。”
“不行!那草不能挖!”張爺爺突然喊道,柺杖往地上頓得“咚咚”響。他拄著柺杖挪到後牆根,指著那株血參,葉子在晨光裡紅得發亮:“前兒個我還看見有蛇繞著它轉呢!三條黑蛇,盤在根須上,像給它看門!”他聲音發顫,“這草怕是有靈性!挖了要遭報應的!”
公良龢也犯了難。一邊是媽的救命錢,一邊是張爺爺說的“靈性”。她蹲在血參旁,摸了摸發紅的葉子,葉子上的絨毛蹭得手心發癢,像有隻小蟲子在爬。她想起媽躺在病床上的樣子——臉瘦得隻剩層皮,手背上紮滿了針眼,每次透析回來都吐,卻總笑著說“良丫頭,媽還能陪你做幾年豆腐”。
蘇軾在一旁道:“什麼靈性不靈性的,不過是株藥材罷了。”他摺扇輕點掌心,“你媽要是沒了,你守著這草有什麼用?等她好了,你們娘倆還能一起做豆腐,不比守著棵草強?”
“可……”公良龢咬著唇,眼淚掉了下來,砸在泥土上,濕了一小塊。泥土裡好像有東西動了動,她低頭看時,卻隻看見血參的根須在土裡露了個尖,紅得像血。
就在這時,坊外傳來陣馬蹄聲,“嘚嘚嘚”的,越來越近。這年月早沒人騎馬了,除非是……蘇軾臉色一變,猛地抓住公良龢的手:“快!把血參挖出來!大金牙的人來了!”
公良龢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坊門“哐當”一聲被踹開,衝進來幾個壯漢。個個穿黑褂子,袖子卷得老高,露出胳膊上的刺青——有龍有虎,還有個刺著隻蠍子,蠍尾翹得老高。為首的是個矮胖子,肚子像揣了個麵盆,嘴裡鑲著顆金牙,笑時閃得人眼慌,正是大金牙。他看見蘇軾,眼睛瞪得像銅鈴:“蘇小子!你敢跟老子搶東西?”
蘇軾把公良龢往身後一拉,摺扇“唰”地開啟,擋在身前:“大金牙,這血參是我先看上的。”
“看上又咋樣?”大金牙揮揮手裡的鐵棍,鐵棍上還沾著泥,“公良丫頭是我沒過門的媳婦,她的東西就是我的!識相的趕緊滾,不然彆怪老子不客氣!”
張爺爺拄著柺杖衝上去:“你們彆欺負良丫頭!”卻被個壯漢一推,“咚”地摔在地上。粗瓷碗掉在青石板上,碎成了好幾片,剛盛的半碗豆漿灑了一地,在地上漫開,像片小小的雲。
公良龢急了,撿起地上的柴刀:“彆碰張爺爺!”
蘇軾拉住她,低聲道:“彆衝動。你去挖血參,我來對付他們。”他說著,扇子往腰間一插,從袖袋裡摸出把短劍。劍鞘是黑的,摸著像蛇皮,透著股寒氣。
大金牙笑了,肚子上的肉抖了抖:“就你這點能耐?還敢跟我鬥?”他揮揮手,“給我打!”
壯漢們舉著棍子衝上來。蘇軾身子一矮,像隻貓似的繞到一個壯漢身後,短劍在他腿上一劃,那壯漢“哎喲”一聲倒在地上,褲腿立刻滲出片紅。另一個壯漢從側麵打來,蘇軾側身一躲,手裡的短劍“噌”地出鞘,寒光一閃,竟把棍子削斷了一半——那棍子是硬木的,尋常刀都砍不動。
公良龢看得目瞪口呆,手裡的柴刀差點掉了。她趕緊蹲下身,用手刨血參旁邊的土。土是濕的,沾在手上涼絲絲的,根須盤得很緊,像老母親的手攥著孩子的腳。她刨了半天也沒刨動,指甲縫裡滲出血,疼得她齜牙咧嘴,可她不敢停。媽還在醫院等著呢,她不能讓媽有事。
“快點!”蘇軾喊道,他正被兩個壯漢圍著打,左躲右閃,額頭上已經冒了汗。短劍在他手裡舞得像朵花,可壯漢們人多,他漸漸有些吃力,胳膊上捱了一棍,疼得他皺了皺眉。
公良龢急得直冒汗,咬著牙用柴刀去撬根須,“哢嚓”一聲,根須斷了一根。就在這時,血參的葉子突然抖了抖,竟滴下幾滴紅水,像在流血。那紅水滴在地上,沒滲進去,反而像珠子似的滾了滾。
“彆用刀!”蘇軾喊道,聲音比剛才急了,“會傷了藥性!”
公良龢趕緊扔了柴刀,用手拚命刨。指甲斷了兩根,血混著泥土沾在手上,看著嚇人。她刨著刨著,突然摸到個硬東西,圓滾滾的,像個小土豆。她剛想使勁挖,就聽見“咚”的一聲——大金牙從後麵撲過來,手裡拿著根棍子,照著蘇軾的頭就打。蘇軾正對付前麵的人,沒來得及躲,眼看棍子就要落在他頭上——
“小心!”公良龢猛地撲過去,把蘇軾推開。棍子結結實實地打在她背上,她疼得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後背像被火燒似的,順著脊椎往四肢竄著疼。
蘇軾眼睛紅了,怒吼一聲,短劍一揮,竟把大金牙的袖子削掉了一塊。大金牙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兩步,看著地上的布片,又看了看蘇軾手裡的短劍,有點發怵:“你敢動真格的?”
蘇軾沒理他,扶起公良龢:“你咋樣?”
公良龢搖搖頭,咬著牙指著血參:“快……挖出來……”
就在這時,血參突然劇烈地抖了起來,葉子紅得像要燒起來,連葉脈都透著紅光。周圍的草都彎下了腰,好像在朝拜它。坊外傳來一陣風聲,吹得門“吱呀”響,像是有什麼東西要進來,又像是有什麼東西要走。
大金牙的人都停了手,嚇得往後退。張爺爺趴在地上,手捂著眼睛,喃喃道:“報應……報應來了……”
蘇軾臉色發白,拉著公良龢往後退:“不好!這血參要成精了!”
話音剛落,血參的根須突然從土裡鑽出來,像無數條小紅蛇,朝著大金牙他們纏過去。一個壯漢沒躲開,被根須纏住了腿,“啊”地叫了一聲,腿上立刻起了道紅痕,像被火燒過一樣,疼得他在地上打滾。
大金牙嚇得轉身就跑:“快跑!”壯漢們也跟著往外跑,連滾帶爬的,眨眼就沒了影。有個壯漢跑的時候還摔了一跤,手裡的棍子掉在地上,滾到公良龢腳邊。
根須沒追,又慢慢縮回土裡。血參的葉子漸漸變回了暗紅色,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隻有地上那幾滴紅水還在,像忘了收的紅豆。
公良龢癱坐在地上,後背還在疼,可心裡卻鬆了口氣。她看著血參,突然覺得它沒那麼可怕了,反而有點可憐——被人挖根,還斷了須,換誰都得生氣吧?
蘇軾走到血參旁,蹲下身看了看,眉頭皺得更緊了:“根須斷了,藥性散了一半。不過……還能用。”他從懷裡掏出個玉盒,玉盒是淡綠色的,上麵雕著纏枝蓮。他小心翼翼地把血參挖出來,放進盒裡。玉盒一碰到血參,竟發出淡淡的綠光,把血參的葉子照得透亮。
“這……這是啥?”公良龢忍著疼問道,後背的疼還在竄,像有小蟲子在咬。
“暖玉盒,能保住藥性。”蘇軾把玉盒揣進懷裡,又從袖袋裡掏出一遝錢,遞給公良龢。錢是用紅紙包著的,厚厚的一遝,摸著沉甸甸的。“這是五萬塊,先給你媽交透析費。剩下的我會派人送到醫院去。”
公良龢接過錢時,手還在抖。她捏著紅紙,突然想起什麼:“你……你到底是誰?城裡來的先生,怎麼會認識大金牙,還知道血參?”
蘇軾笑了笑,沒回答。他走到張爺爺身邊,把他扶起來:“老爺子,您沒事吧?”
張爺爺搖搖頭,指著玉盒:“那東西……有靈性,你可得好好待它。”
蘇軾點點頭,又對公良龢道:“我先走了。你媽那邊我會安排好,你放心。”他轉身往外走,月白長衫在晨霧裡飄著,像片雲,很快就沒了影。坊門口的桂花串被他帶起的風吹得晃了晃,掉了幾顆碎渣。
公良龢握著錢,站在豆腐坊裡,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甜的是媽有救了,酸的是自己差點嫁錯人,苦的是後背還在疼,辣的是剛才那陣驚險,鹹的是掉在地上的眼淚。她看了看地上的碎碗,又看了看後牆根的土坑,突然覺得這一切像場夢。
張爺爺歎了口氣:“良丫頭,你遇上貴人了。”
公良龢點點頭,眼淚又掉了下來。這次不是難過,是高興。她轉身往灶膛裡添柴,石磨還在轉,豆漿滴在陶盆裡,“滴答、滴答”的響,好像在唱支開心的歌。她得趕緊把豆漿熬好,給張爺爺盛一碗,再給媽留一碗——等媽好了,就讓她喝最濃的。
可她沒看見,蘇軾走後,血參留下的土坑裡,慢慢長出了一株小芽。芽尖是紅的,像顆小小的心,嫩得能掐出水。風一吹,小芽輕輕晃了晃,好像在跟她打招呼。
也沒看見,坊門外的老槐樹上,蹲著一隻黑貓。貓的眼睛綠得像翡翠,正死死盯著蘇軾離開的方向。它尾巴尖輕輕掃著樹乾,發出“沙沙”的響,樹下的陰影裡,還藏著半片被風吹落的月白長衫碎片。
公良龢揣著錢往鎮上醫院趕時,日頭剛過晌午。霧早散了,陽光曬在背上,把剛才捱打的地方曬得暖烘烘的,倒不那麼疼了。她路過集上的藥鋪,想起蘇軾給的方子,進去抓了三副藥,又買了兩斤紅糖——媽總說嘴裡發苦,喝點紅糖水能好些。
醫院的病房在三樓,牆皮掉了不少,露出裡麵的灰泥。公良龢推開門時,媽正靠在床頭織毛衣,線是藍色的,跟她身上的褂子一個色。“媽,我來了。”她把錢塞給媽床頭的護工,“李嬸,這錢您先拿著,交這個月的透析費。”
媽抬起頭,臉還是那麼瘦,可眼睛亮了些:“良丫頭,你哪來這麼多錢?”她放下毛衣,抓住公良龢的手,摸到她手上的泥土和血痕,“你手咋了?是不是又去山上刨藥了?我跟你說過彆去……”
“不是不是。”公良龢趕緊打斷她,怕她著急,“是遇上好心人了。城裡來的先生,說咱豆腐坊的豆子好,先付了半年的定金,讓我每月給城裡送豆腐呢。”她把藥放在桌上,“這是安神的藥,先生說喝三副就好。”
媽盯著她的臉看了半天,沒說話,隻是歎了口氣,把她的手往被子裡塞了塞:“彆哄媽了。定金哪有一下子給五萬的?你是不是……答應大金牙啥了?”
公良龢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她趕緊搖頭:“沒有!大金牙是騙子,欠了賭場好多錢,想騙咱的錢呢!我沒答應他!”她把蘇軾的話說了遍,隱去了血參的事——怕媽知道她挖了“有靈性的草”,又要擔心。
媽聽完,沉默了半天,才輕輕拍了拍她的手:“那就好,那就好。遇上好心人是福氣,咱得記著。”她指了指窗外,“你看樓下那棵梧桐樹,去年遭了蟲災,葉子落得精光,我以為活不成了,今年開春又發新芽了。人啊,就跟樹似的,總有熬過去的時候。”
公良龢點點頭,幫媽掖了掖被角。護工李嬸拿著錢出去交費用,回來時笑著說:“良丫頭,剛才醫院來了個先生,說是城裡來的專家,特地來看看你媽,還說要安排轉院呢,去城裡的大醫院!”
公良龢心裡一動——是蘇軾安排的?她正想問問,病房門被推開了,走進來個穿白大褂的醫生,戴著金絲眼鏡,看著很斯文。“是公良阿姨吧?”醫生笑著伸出手,“我是蘇先生派來的,姓林。您的檢查報告我看了,城裡的醫院有更好的透析機,對您的恢複有好處。我已經安排好了車,下午就可以轉院。”
媽看著公良龢,眼裡滿是驚訝。公良龢趕緊點頭:“好!謝謝您林醫生!”她知道,這都是蘇軾的安排。心裡暖烘烘的,像喝了熱豆漿。
轉院很順利。城裡的醫院病房乾淨得很,牆上貼著白瓷磚,窗戶上還擺著盆綠蘿。媽躺在病床上,摸著軟乎乎的被子,小聲說:“良丫頭,這得花多少錢啊……”
“您彆管錢的事。”公良龢削著蘋果,“那位蘇先生說了,費用他先墊著,等我以後做豆腐賺錢了再還。”她沒說“不用還”,怕媽不踏實——媽這輩子最不愛欠人情。
接下來的幾天,公良龢就在醫院和豆腐坊之間兩頭跑。白天在醫院陪媽,晚上回豆腐坊做豆腐,第二天一早讓張爺爺幫忙看著,再趕去醫院。張爺爺的記性好了些,有時還能幫著磨豆子,就是總唸叨那株血參:“那草沒了,後牆根總覺得空落落的。”
這天傍晚,公良龢從醫院回來,剛到豆腐坊門口,就看見老黃狗對著坊裡叫。她心裡一緊,趕緊推開門——坊裡的石磨倒在地上,磨盤碎了一塊,裝豆漿的陶盆也摔了,豆子撒了一地。張爺爺蹲在地上,抱著頭嗚嗚地哭,棗木柺杖掉在旁邊,斷成了兩截。
“張爺爺!咋了?”公良龢衝過去扶起他,看見他臉上有塊淤青,嘴角還破了。
“是大金牙……”張爺爺哭得喘不上氣,“他帶了人來,說要找血參……我說被人挖走了,他不信,就砸了坊子……還打我……”
公良龢氣得渾身發抖。她看著碎了的石磨,想起這是娘傳下來的,用了快五十年了,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老黃狗在旁邊“嗚嗚”地蹭她的腿,像是在安慰她。
“良丫頭……”張爺爺拉著她的手,聲音發顫,“他還說……說要是找不到血參,就去醫院找你媽……讓你媽還他的‘彩禮錢’……”
公良龢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大金牙做得出來。媽剛好轉些,要是被他們嚇著了……她咬了咬牙,得去找蘇軾幫忙。可她不知道蘇軾在哪,隻知道他是城裡來的。
她連夜趕去城裡,憑著記憶找蘇軾說的“城裡醫院”,可問了好幾個人都不知道。直到天亮時,纔在一家中醫館門口看見個穿月白長衫的人——背影很像蘇軾。她趕緊跑過去,那人轉過身,果然是他。
“蘇先生!”公良龢帶著哭腔喊道。
蘇軾看見她,愣了愣:“怎麼了?你媽出事了?”
公良龢把大金牙砸坊子、要去找媽的事說了遍,眼淚掉個不停。蘇軾聽完,眉頭皺了起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照顧你媽,這裡我來處理。”他從懷裡掏出個玉佩,遞給公良龢,“把這個帶在身上,大金牙的人看見這個,就不敢動你了。”
玉佩是暖玉的,摸著很舒服,上麵雕著和他玉簪上一樣的竹葉。公良龢接過玉佩,心裡踏實了些:“謝謝您蘇先生。”
“不用謝。”蘇軾看著她,“血參的事,我還得謝謝你。”他頓了頓,“對了,你豆腐坊的石磨碎了,我讓人送個新的過去,明天就能到。”
公良龢沒想到他連這個都想到了,心裡更暖了。她點點頭,轉身往醫院趕——得趕緊把玉佩給媽帶上,讓她也踏實。
回到醫院時,媽正坐在床上等她,眼裡滿是擔心:“你昨晚去哪了?急死媽了。”
公良龢把玉佩給媽戴上,又說了蘇軾的事。媽摸著玉佩,歎了口氣:“這先生是好人。良丫頭,咱得記著人家的好。”
下午,果然有人送來了新石磨,比舊的還大還光滑。送磨的人說,蘇軾還讓人修好了摔碎的陶盆,撒在地上的豆子也重新買了新的補上。張爺爺看著新石磨,抹了抹眼淚:“這下能磨漿了。”
可沒過兩天,又出事了。這天公良龢正在醫院給媽擦手,李嬸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良丫頭!不好了!大金牙帶人來了!就在樓下!”
公良龢心裡一緊,趕緊往樓下跑。剛到樓梯口,就看見大金牙帶著幾個壯漢站在大廳裡,手裡還拿著棍子。他看見公良龢,眼睛一亮:“公良丫頭!你可算出來了!把血參交出來!不然我就上樓找你媽!”
公良龢想起蘇軾給的玉佩,趕緊摸了摸身上——玉佩還在。她舉起玉佩:“蘇先生的人你也敢動?”
大金牙看見玉佩,臉色變了變,可很快又笑了:“蘇小子現在自身難保了!他昨天跟賭場的人打起來了,被抓進去了!這玉佩沒用了!”
公良龢愣住了:“你說啥?蘇先生被抓了?”
“可不是嘛!”大金牙得意地晃了晃腦袋,“他想幫你還我的‘彩禮錢’,去賭場跟我對賬,結果跟賭場老闆吵起來了,動手打了人,被警察抓了!”他往前走了兩步,“識相的就把血參交出來,不然我現在就上樓!”
公良龢的心沉到了底。蘇軾被抓了,誰還能幫她?她看著大金牙身後的壯漢,又想起樓上的媽,渾身都在抖。她現在隻有兩個選擇:要麼告訴大金牙血參在蘇軾那,讓他去哄監獄;要麼……她咬了咬牙,不能連累蘇軾,也不能讓他去嚇媽。
“血參……在我這。”公良龢低聲說。
大金牙眼睛一亮:“在哪?快拿出來!”
“你先讓你的人走。”公良龢看著他,“我帶你去拿。”她得想個辦法,不能真把血參給他——蘇軾說那是很珍貴的藥材,不能落在這種人手裡。
大金牙猶豫了一下,揮揮手讓壯漢在樓下等著,自己跟著公良龢往外走:“你最好彆耍花樣!”
公良龢帶著他往豆腐坊走,心裡飛快地想辦法。走到半路,她看見路邊有個派出所,眼睛一亮——有了!她突然停下腳步,指著派出所的方向喊:“蘇先生的人來了!”
大金牙一愣,下意識往那邊看。公良龢趁機往派出所跑,一邊跑一邊喊:“有人要搶東西!還想打人!”
大金牙反應過來,氣得大罵,轉身就跑——他可不敢進派出所。公良龢跑進派出所,把事情說了遍。警察聽完,立刻派人去抓大金牙,還說會去核實蘇軾被抓的事。
公良龢鬆了口氣,可心裡還是擔心蘇軾——他真的被抓了嗎?她得想辦法救他。可她一個做豆腐的,怎麼救城裡的先生?
她突然想起蘇軾說過,血參是很珍貴的藥材。或許……可以用彆的藥材換他出來?她想起山腳下有戶人家種著株老當歸,據說有幾十年了,很值錢。她可以去問問,能不能把當歸賣了,湊錢救蘇軾。
可山腳下那戶人家脾氣怪得很,以前有人想買他的當歸,被他趕出來了。公良龢猶豫了一下——為了蘇軾,得去試試。
她買了兩斤紅糖,又揣上蘇軾給的玉佩,往山腳下趕。山腳下的人家住在個小院子裡,院門口種著棵老槐樹。公良龢剛走到門口,就看見個老頭坐在門口編竹筐,頭發白得像雪,臉上全是皺紋。
“大爺,您好。”公良龢把紅糖遞過去,“我想跟您打聽個事。”
老頭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手裡的紅糖,沒接:“啥事?”
“您家的當歸……能不能賣給我?”公良龢小聲說,“我有個朋友被抓了,需要錢救他出來。”
老頭冷笑一聲:“我的當歸不賣。滾吧。”
公良龢沒走,蹲在他旁邊,把蘇軾怎麼幫她、怎麼被抓的事說了遍,說得眼淚都掉了下來。老頭聽著,手裡的竹筐編得慢了。
等公良龢說完,老頭沉默了半天,才歎了口氣:“那蘇小子是個好人。去年我老婆子生病,沒錢買藥,是他偷偷留下錢,還送了藥。”他指了指院子裡,“當歸你挖走吧,不用給錢。就當是謝他的。”
公良龢沒想到蘇軾還幫過老頭,心裡更感動了。她趕緊給老頭磕了個頭:“謝謝您大爺!”
老頭擺擺手:“快挖吧。挖的時候小心點,彆傷了根。”
當歸挖得很順利。公良龢抱著當歸往城裡趕,想把當歸賣了,湊錢救蘇軾。可她剛到城裡的藥鋪,就看見蘇軾站在藥鋪門口,正跟林醫生說話。
“蘇先生!”公良龢又驚又喜,跑了過去。
蘇軾看見她,笑了笑:“你怎麼來了?”
“你不是被抓了嗎?”公良龢愣住了。
“那是我跟大金牙演的戲。”蘇軾解釋道,“我想引他出來,好徹底解決他。昨天我確實跟賭場的人打了架,但很快就解決了,沒被抓。”他看著公良龢懷裡的當歸,“這是……”
公良龢把事情說了遍,臉紅了紅:“我還以為你真被抓了。”
“讓你擔心了。”蘇軾接過當歸,“這當歸是好東西,我正需要呢。這樣吧,當歸我買下了,錢給你。”他從懷裡掏出錢,遞給公良龢。
公良龢趕緊擺手:“不用不用。您幫了我那麼多,這當歸就算我謝您的。”
蘇軾沒再推辭,笑著說:“那我就收下了。對了,大金牙已經被警察抓了,他欠的賭債也清了,以後不會再來找你麻煩了。”
公良龢這才徹底鬆了口氣。她看著蘇軾,突然想起張爺爺說的話:“蘇先生,您說血參有靈性,挖了會不會真的遭報應啊?”
蘇軾指著豆腐坊的方向,笑了:“你沒看見嗎?土坑裡長出新芽了。那不是報應,是新生。”他頓了頓,“血參本就是救人的藥,它幫了你媽,也算是功德一件。那新芽,是它在跟你道謝呢。”
公良龢想起那株小紅芽,心裡暖烘烘的。她點點頭:“謝謝您蘇先生。”
“不用謝。”蘇軾看著她,“我也該走了。城裡還有事等著我。”他從懷裡掏出個小盒子,遞給公良龢,“這裡麵是些種子,能安神,你種在豆腐坊周圍,以後你媽失眠,聞著這花香就好了。”
公良龢接過盒子,心裡有點捨不得——這段時間相處下來,她已經把蘇軾當成親人了。可她知道,蘇軾是城裡的先生,總有走的一天。
“您以後還會來嗎?”她小聲問。
蘇軾笑了:“會的。等你媽好了,我來喝你做的豆腐漿,要最濃的那種。”
公良龢也笑了:“好!我一定給您留著!”
蘇軾轉身走了,月白長衫在人群裡漸漸遠了。公良龢握著種子盒,站在原地看了很久。陽光曬在身上,暖烘烘的,像他給的玉佩一樣。
後來,媽漸漸好了起來,能下床走路了,還能幫著張爺爺磨豆子。公良龢把蘇軾給的種子種在豆腐坊周圍,很快就長出了小苗,開了小白花,聞著香香的,媽失眠的毛病真的好了。後牆根的小紅芽也長大了些,葉子還是紅的,像顆小小的心。
有天傍晚,公良龢正在磨豆漿,媽突然指著坊門口笑:“良丫頭,你看誰來了?”
公良龢抬頭一看,看見個穿月白長衫的人站在門口,手裡還拿著把烏木摺扇,正是蘇軾。他笑著走進來:“我來喝豆漿了,最濃的那種。”
灶膛裡的火還在燒,石磨轉得慢悠悠,豆漿滴在陶盆裡,“滴答、滴答”的響。老黃狗搖著尾巴蹭蘇軾的腿,張爺爺蹲在門檻上,手裡拿著個新的粗瓷碗,碗沿沒缺角,是公良龢特意給買的。
藥香混著豆香,在豆腐坊裡繞著,像段忘不掉的前塵,也像個剛開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