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裡的褶皺 第99章 廢站星夜遇奇客
鏡海市東城區廢品回收站的鐵皮大門在夜風裡吱呀作響,門軸上鏽跡斑斑,每晃一下都像在喘粗氣。夜裡十一點的月光潑灑下來,不是溫柔的銀輝,是帶著寒意的冷白,把堆積如山的舊家電、廢報紙染成泛著青灰的色調——老式電視機的映象管碎了半塊,露出裡麵蛛網般的線路;成捆的廢報紙被雨水浸過,邊緣發黑發脆,稍微一碰就簌簌掉渣。空氣裡飄著鐵鏽混著舊書本黴味的氣息,還裹著遠處化工廠飄來的淡淡刺激性氣味,偶爾有晚風卷著塑料瓶在水泥地上滾動,“嘩啦——嘩啦——”的聲響在空曠的站區裡撞出回聲,又鑽進分揀棚的縫隙裡,攪得棚內暖黃的燈光也跟著晃。
分揀棚在回收站最角落,棚頂鋪著的石棉瓦缺了好幾塊,露出黑漆漆的夜空。懸掛在棚中央的燈泡瓦數不足,光線勉強能照到棚內三分之二的區域,在滿地碎紙屑、斷鐵絲上投下晃動的光斑。棚外那棵老梧桐樹有幾十年樹齡了,枝椏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葉子被風吹得“沙沙”響,影子落在棚壁上,像一群張牙舞爪的鬼在跳舞。
穀梁黻蹲在地上,膝蓋上沾了層灰,指尖捏著半張印著“星星”圖案的糖紙。這是今晚分揀舊紙箱時從夾層裡摸出來的,糖紙邊緣捲了毛,原本該是亮黃色的底色褪成了淺灰,上麵用銀色油墨印的五角星也磨得模糊不清。奶油味早就散沒了,隻剩一點若有若無的甜膩回憶黏在指尖——他想起小時候,媽媽總把這種星星糖塞進他書包側兜,說“做題累了就含一顆,甜能滲到心裡去”。那時候他總嫌糖太甜,偷偷把糖塞給同桌,直到後來媽媽因病走了,他纔在整理舊書包時翻出半盒沒拆封的星星糖,糖紙都泛黃了,他含了一顆,甜得發苦,眼淚一下就湧了上來。
“還沒走?”棚外傳來腳步聲,鞋底碾過碎石子,“咯吱”響。是亓官黻,他肩上扛著個舊行李箱,帆布麵磨得發亮,邊角處露出裡麵的棕色皮革,輪子“咕嚕咕嚕”響得有點刺耳,像是軸承裡缺了油。亓官黻的工裝褲膝蓋處磨出了破洞,露出裡麵淺灰色的秋褲,褲腳沾著泥點;頭發被風吹得亂翹,額角還沾著片枯葉,他抬手扯掉葉子,指尖的繭子蹭過麵板,留下一道淺痕。
穀梁黻抬頭笑了笑,把糖紙小心翼翼地塞進上衣內兜——那裡貼著心口,能感受到一點微弱的溫度。“再理理這些舊檔案,說不定還能找著點有用的。”他指了指腳邊的紙箱,箱子上印著“鏡海化工廠”的褪色字樣,裡麵全是該廠的舊報表,紙頁泛黃發脆,指尖一碰就掉渣,有些表格上的字跡被水漬暈開,隻能看清零星幾個數字。
亓官黻把行李箱放在棚子中央,蹲下來開啟拉鏈。拉鏈頭是銅製的,已經氧化發黑,拉起來“哢啦哢啦”響。箱子裡沒什麼值錢東西:幾件疊得整齊的舊襯衫,領口都洗得發白了;一條深藍色工裝褲,褲腿上還留著去年在工地搬磚時蹭的水泥印;最底下壓著個鐵皮煙盒——煙盒是令狐?當年給他的,外殼上印著“牡丹”牌香煙的老圖案,邊角處被磨得光滑,盒身上還有一道深痕,是去年和禿頭張的人搶地盤時,被對方用鋼管砸出來的。亓官黻指尖摩挲著煙盒,開啟蓋子,裡麵還剩半根皺巴巴的煙,煙嘴處泛著黃。“段乾?那邊有訊息了嗎?”他的聲音壓得有點低,眼睛盯著煙盒裡的煙,像是在透過煙回憶什麼。
穀梁黻搖搖頭,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手機殼是黑色的,邊緣磕了個缺口,螢幕亮著,停在和段乾?的聊天界麵,最後一條訊息是兩小時前發的:“熒光粉檢測有新發現,明天帶樣本過來。”“她總說‘有新發現’,每次都吊人胃口。”穀梁黻說著,手指無意識地劃過螢幕背景——那是他父母在老家麥地裡的照片,媽媽穿著碎花襯衫,笑得眼睛眯成了縫,手裡攥著把麥穗;爸爸站在她身邊,麵板黝黑,手裡舉著個剛收割的大麥穗,背景裡的麥子金黃金黃的,風一吹,像波浪。這張照片是他三年前回家拍的,也是他最後一次見爸爸——去年冬天,爸爸在地裡乾活時突發心梗,沒等到救護車就走了。
突然,棚外的梧桐葉“嘩啦”一聲響,不是風吹的那種細碎聲響,更像有人踩斷了樹枝,“哢嚓”一聲,清晰得很。穀梁黻和亓官黻對視一眼,兩人眼裡的輕鬆瞬間消失。亓官黻悄悄摸向行李箱側麵——那裡縫了個暗兜,藏著把磨得發亮的水果刀,刀身是不鏽鋼的,刀刃上有幾道細小的劃痕,是瘦猴出獄時送他的,說“出門在外,總得有個防身的”。刀把上纏著圈舊布條,布條是從他以前的舊t恤上剪下來的,吸汗,握起來不打滑。
“誰在外麵?”穀梁黻喊了一聲,聲音在夜裡有點發飄,還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張。他沒亓官黻那樣的身手,以前在軟體公司當程式設計師時,天天坐在電腦前,連架都沒打過,直到公司倒閉,他欠了一屁股債,才來廢品回收站討生活,這才慢慢學會了一點自保的本事。
沒人應答,隻有月光把一個細長的影子投在棚門口,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穀梁黻腳邊。影子手裡好像拿著什麼東西,長長的,在地上拖出一道黑痕,隨著影子的晃動,那道黑痕也跟著動,像條小蛇。
亓官黻慢慢站起來,把水果刀握在手裡,刀刃反射著棚裡的燈光,閃了下冷光。他雙腳分開,與肩同寬,膝蓋微微彎曲——這是當年在獄裡學的架勢,能最快做出反應,無論是進攻還是躲閃。“出來吧,彆躲了,這裡就我們倆,沒什麼好偷的。”他的聲音比剛才沉了些,帶著點威懾力。當年在獄裡,他就是靠這股子狠勁,才沒被其他犯人欺負。
影子動了動,慢慢走進棚子。是個女人,二十多歲的樣子,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牛仔外套,拉鏈沒拉到底,露出裡麵黑色的緊身t恤,t恤勾勒出她細瘦的腰肢,能看到腰側的一道淺疤。她的頭發很長,染成了淡紫色,發尾有點卷,垂在肩膀上,遮住了半張臉。手裡拿的不是什麼危險物品,是根晾衣杆——塑料材質的,杆頭纏著圈紅繩,紅繩上掛著個小小的布偶,是隻缺了左耳的兔子,兔子的毛是白色的,已經臟得發灰,右眼處的紐扣掉了,隻留下個小洞。
“我不是來偷東西的。”女人的聲音有點啞,像剛哭過,喉嚨裡還帶著點哽咽。她抬起頭,露出一張蒼白的臉,眼睛很大,眼尾有點下垂,眼下掛著明顯的黑眼圈,像是好幾天沒睡好了。嘴唇沒塗口紅,乾得有點起皮,嘴角還沾著點灰塵。“我找穀梁黻。”
穀梁黻愣了一下,指了指自己:“我就是,你找我有事?”他心裡犯嘀咕,自己在鏡海市沒什麼熟人,除了亓官黻、段乾?,還有回收站的幾個老員工,就沒跟其他人打過交道,這個女人怎麼會認識他?
女人走到他麵前,把晾衣杆放在地上,布偶兔子晃了晃,紅繩發出輕微的摩擦聲。“我叫不知乘月,”她報上名字,手指無意識地揪著牛仔外套的衣角,衣角處有個小洞,露出裡麵的黑色線頭,“我是白玲的表妹。”
“白玲?”穀梁黻的心臟猛地跳了一下,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似的,手裡的手機差點掉在地上。他趕緊握緊手機,指節都泛白了。白玲這個名字,他已經很久沒聽過了,久到以為自己已經忘了。當年他在軟體公司當程式設計師時,白玲是公司的產品經理,兩人坐在鄰桌,他每天看著她的側臉,心裡偷偷喜歡了三年。白玲結婚那天,他躲在辦公室裡,把寫了三個月的“情書程式”刪了又下,最後還是沒敢發出去——那個程式裡,每一行程式碼都藏著“我愛你”,執行起來會彈出滿屏的星星,像他小時候吃的星星糖。後來聽說白玲和丈夫去了國外,做外貿生意,怎麼會突然有表妹來找他?
不知乘月從口袋裡掏出個信封,遞給他。信封是米白色的,紙質很薄,邊緣有點卷,上麵沒寫地址,隻有“穀梁黻親啟”五個字,字跡娟秀,帶著點小楷的韻味,和白玲當年寫產品需求文件的字跡一模一樣。“我姐讓我給你的,”不知乘月說,聲音低了些,“她去年回國的時候,在整理舊辦公室的東西時發現的,說必須親手交給你。”
穀梁黻接過信封,指尖碰到紙麵,有點涼,還帶著點不知乘月身上的淡淡洗衣粉味。他看了眼亓官黻,對方挑了挑眉,眼神裡帶著“趕緊開啟看看”的意思。信封沒封口,穀梁黻手指捏著信封邊緣,輕輕抽出裡麵的信紙——信紙是淺藍色的,折成了三角形,展開來,上麵是白玲的字跡,墨跡有點淡,像是寫了很久,有些地方還能看到修改的痕跡:
“梁黻,見字如麵。
當年婚禮請柬送出去後,我在辦公室抽屜裡發現了你沒發的程式安裝包,檔名是‘星星糖exe’——我記得你說過,你媽媽總給你買星星糖。我把程式裝在電腦上,執行起來,滿屏的星星掉下來,每顆星星點開,都是‘我愛你’。那天我看了整整一夜,天亮的時候,眼睛都腫了。
我知道你一直喜歡我,從你上是兩杠一星,看起來是個警長。他看到地上的血跡和散落的鋼管,皺了皺眉,朝著身後的警察喊道:“把他們都控製起來!”
幾個警察立刻衝上來,把黑哥從地上拉起來,戴上手銬。黑哥還在掙紮,嘴裡喊著:“我是合法拆遷!你們憑什麼抓我!”
“合法拆遷?”警長冷笑一聲,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遞給黑哥,“這是拆遷辦給我們的檔案,上麵明明寫著月底才拆遷,你們提前過來哄事,還動手傷人,這叫合法?”
黑哥看著紙上的內容,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再也說不出話來。
這時,一個年輕的女警察走到穀梁黻麵前,拿出筆記本,問道:“你好,請問剛才發生了什麼事?”
穀梁黻鬆了口氣,把剛才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從黑哥突然帶著人來拆遷,到雙方動手打架,都講得很詳細。女警察一邊聽,一邊記錄,時不時點點頭。
記錄完之後,警長走到穀梁黻和亓官黻麵前,說:“你們放心,我們會依法處理這件事,拆遷隊那邊我們會和拆遷辦溝通,保證你們能按照協議時間搬遷,不會再有人來騷擾你們。”他頓了頓,看了看兩人身上的傷,“你們的傷要不要去醫院看看?我們可以幫你們聯係救護車。”
穀梁黻搖了搖頭,說:“不用了,都是皮外傷,回去擦點藥就好了。”亓官黻也跟著點頭,他胳膊上的傷雖然流了血,但並不嚴重。
不知乘月這時才從分揀棚門口走出來,她抱著布偶兔子,走到女警察麵前,小聲說:“警察姐姐,我的兔子被他們踩壞了,能不能幫我找個人修修?”
女警察看著她懷裡的布偶兔子——兔子的左耳掉了,右眼的紐扣也沒了,身上還沾著灰塵和血跡,心裡有點不忍。她笑了笑,摸了摸不知乘月的頭,說:“沒問題,我認識一個修布偶的老師傅,手藝很好,明天我幫你送過去,保證修得跟新的一樣。”
不知乘月的眼睛亮了起來,用力點了點頭,說:“謝謝警察姐姐!”
警察把黑哥和他的幾個小弟押上警車,警笛聲再次響起,朝著遠處駛去。回收站又恢複了平靜,隻剩下月光和晚風,還有地上散落的痕跡,證明剛才發生過一場激烈的衝突。
穀梁黻撿起地上的手機,螢幕已經完全碎了,電池也掉了出來,根本開不了機。他歎了口氣,手機裡存著他和父母的照片,還有和段乾?的聊天記錄,現在都沒了。
亓官黻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彆歎氣了,手機沒了可以再買,照片沒了可以再拍,隻要人沒事就好。”他頓了頓,看了眼不知乘月懷裡的布偶兔子,“對了,乘月,你剛才說你是白玲的表妹,那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白玲還跟你說了什麼?”
不知乘月低下頭,手指摩挲著布偶兔子的耳朵,聲音有點猶豫:“我姐……我姐說她去年回國的時候,偶然聽說你在這個廢品回收站工作,就把地址告訴我了。她還說,你是個好人,讓我遇到困難就來找你。”
穀梁黻皺了皺眉,總覺得不知乘月的話裡有點不對勁。白玲怎麼會突然聽說他在廢品回收站工作?而且,不知乘月看起來不像是遇到了困難,倒像是有什麼心事瞞著他們。但他也沒多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既然不知乘月不想說,他也沒必要追問。
亓官黻看了眼手錶,已經淩晨一點多了,說:“太晚了,我們先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跟段乾?彙合,看看她的熒光粉檢測有什麼新發現。”
穀梁黻和不知乘月都點了點頭。他們收拾了一下地上的東西,亓官黻把舊行李箱扛在肩上,穀梁黻撿起那半張星星糖紙,小心翼翼地放進內兜,不知乘月則抱著布偶兔子,緊緊貼在懷裡。
三個人慢慢朝著回收站的宿舍走去。宿舍就在分揀棚旁邊,是一間簡易的鐵皮房,裡麵擺著兩張鐵架床,一張桌子,還有幾個舊衣櫃。雖然簡陋,但收拾得很乾淨。
走進宿舍,亓官黻把行李箱放在牆角,穀梁黻找了塊乾淨的布,擦了擦臉上的灰塵和血跡。不知乘月坐在床邊,把布偶兔子放在腿上,輕輕撫摸著,眼神裡帶著一絲悲傷。
穀梁黻看了她一眼,說:“乘月,你今晚就睡在這裡吧,我和亓官黻睡另一張床。”
不知乘月抬起頭,感激地看了穀梁黻一眼,說:“謝謝穀梁哥。”
亓官黻從衣櫃裡拿出兩床被子,扔給穀梁黻一床,說:“早點睡吧,明天還有事要做。”
穀梁黻點了點頭,躺在床上,卻怎麼也睡不著。他想起了白玲的信,想起了當年在軟體公司的日子,還有剛才和拆遷隊的衝突,心裡五味雜陳。他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也不知道段乾?的熒光粉檢測會有什麼新發現,但他知道,無論遇到什麼困難,他都要堅持下去。
不知乘月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手裡緊緊攥著布偶兔子。其實,她還有一件事沒告訴穀梁黻和亓官黻——白玲這次回國,不僅僅是想和穀梁黻敘舊,還想請穀梁黻幫忙調查一件事,一件和鏡海化工廠有關的事。而她口袋裡的那個玻璃瓶,裝的也不是果汁,而是從化工廠廢墟裡找到的樣本,據說和當年的一場事故有關。她不知道這件事會不會給穀梁黻帶來危險,但她彆無選擇,隻能來找穀梁黻幫忙。
月光透過窗戶,照在宿舍裡,給每個人都鍍上了一層冷白的光暈。夜漸漸深了,隻有偶爾傳來的風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