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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火歲月 第九章 招待鄉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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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待鄉親

太平市的光明大街東側,太平捲菸廠像一座沉默的巨人,靜靜佇立在城市的脈絡之中。廠區南北走向的主辦公樓有三層,灰牆紅頂,氣勢沉穩,彷彿一位曆經風雨的老將,日複一日地迎接著晨光與暮色。辦公樓西側,隔著一條不算寬的馬路,是另一棟獨立的辦公小樓,一樓是職工食堂與小餐廳,飯菜的香氣從清晨便開始飄散,中午時分更是人聲鼎沸;二樓至四樓,則是宣傳、人事、總務等科室的辦公區,電話鈴聲、打字機的敲擊聲、同事間的交談聲交織成一片,像一條永不停歇的河流,流淌著這座老廠的生命力。

林秋水剛來菸廠時,被安排在路西辦公樓四樓的一間兩人宿舍。那會兒,單宿舍都在六樓七樓,住在四樓就像享受了總統包間。他每天早上從宿捨出來,下到一樓就是食堂,馬路對麵就到了辦公室,中午累了,回屋躺一會兒,晚上加班晚了,也不用出廠區。生活與工作,幾乎無縫銜接。

那時的宿舍雖小,卻乾淨整潔。兩張單人床,兩張書桌,一個衣櫃,一扇朝西的窗戶,窗外是省三院的辦公樓和綠化帶,春天有楊柳,秋天有落葉。對林秋水來說,這已是難得的奢侈,在那個年代,大多數職工住的是二十幾人的大通鋪,上下鋪擠得連翻身都費勁。而他,竟住上了雙人間,在同事眼裡,簡直是“領導待遇”。

“小林,你小子命真好!”同年來的大學生小王常打趣他,“我們擠大宿舍,你倒住上‘總統套房’了。”

林秋水隻是笑笑:“可能是我運氣好趕上了吧。”

起初,廠裡不少人猜測,林秋水背後有關係,不然哪能住上這麼好的宿舍?總務科老張是北郊人,林秋水是月光縣的,八竿子打不著,可偏偏老張對他格外關照。

“聽說是老鄉?”有人私下議論。

“哪有這事,”知情的人搖頭,“純粹是運氣。四樓本來是辦公區,後來人多了,才騰出一間當宿舍,剛好輪到他。”

可話說回來,老張對他好,也並非全無道理。林秋水是銀行出納,總務科報銷、領物資,樣樣都得經他手。他做事細緻,一筆不亂,從不出錯;為人又謙和,見了誰都點頭打招呼,從不擺架子。時間久了,老張自然願意多照顧他幾分。

“小林啊,這是廠裡剛買的毛巾。”老張常悄悄塞給他,“還有塊香皂,你拿著用。”

“謝謝張師傅,”林秋水總是誠懇地道謝,“總是麻煩您。”

“不麻煩,你辦事靠譜,我放心。”老張拍拍他肩,“好好乾。”

後來,菸廠業務越做越大,辦公空間緊張,四樓的宿舍被收回,林秋水搬到了六樓。依舊是兩人間,依舊是朝西的窗,隻是樓層高了,離食堂遠了,上下樓也多了幾分辛苦。可他並不在意。對他來說,宿舍隻是睡覺的地方,能安靜、乾淨,就已經足夠。

從紅星飯店調來菸廠後,生活條件確實好了許多。宿舍有暖氣,有熱水,每層都有公用的洗漱間,比飯店那間臨時搭的“科長休息間”強了百倍。可生活向來有得必有失,在飯店時,每月有津貼、有補貼,卸一車菜就能掙二十塊,抵半個月工資;到了菸廠,這些外快全冇了,反而開銷越來越大。

原因無他,隻因菸廠的地理位置太方便了。

菸廠東邊的太安街,是太平市通往月光縣的長途汽車始發站,也是月光縣來市裡的終點站。而菸廠距離市中心的人民商場,不過兩站路。這一便利,像一塊磁石,把老家的親戚、同學、老鄉全吸了過來。

“秋水啊,我明天去太平市辦事,能不能在你那住一晚?”電話裡,老家的人常這樣問。

“冇問題,”林秋水總是爽快答應,“我房間的另一個人不在這裡住,來吧。”

有人來是真辦事,有人是來看病,有人是來逛商場、買衣服,有人純粹是“順道看看你”。可無論理由是什麼,每一通電話背後,都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他們信他,纔會來找他;他們親他,才願意在他這兒吃頓飯、住一晚。

(請)

招待鄉親

“秋水,我明天去市裡買備件,順道來看看你。”村裡堂叔打電話說。

“行啊,叔,”林秋水熱情迴應,“您幾點到?用不用我接您?”

“不用接,我自己能找到。”

下班後,他帶著堂叔去人民商場轉轉,請他吃頓飯,臨走時塞上一兩條平時自己攢的煙。

“秋水啊,每次來都讓你破費。”親友們常不好意思地說。

“冇事,應該的,”林秋水笑著回答,“你們大老遠來看我,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他知道,這份破費,不是負擔,而是情分。父親林承賢從小就跟他多次說過一個故事,鄰村樊家莊有個年輕人,到市裡工作後回村,跟街坊說話用普通話。

“啥時候回來的啊?”鄰居問。

“昨天晚上回來的。”年輕人操著城裡腔。

無論誰問,他都這麼答。鄰居們不高興,告訴了他父親。父親當晚就把他叫到跟前,怒目而視:“街坊問你啥時候回來的,你怎麼答的?”

“昨天晚上啊。”兒子還是一樣。

“再說一遍!”

“昨天晚上。”

“啪!啪!”兩個耳光重重落下。

“你纔出去幾天,就把家鄉話忘了!以後再敢說侉子話,我就不認你這個兒子!”

“啥時候回來的?!”父親再問。

兒子這才改口:“夜了嘿呀。”

父親這才滿意。

林承賢一遍遍講這個故事,講了多少遍,他自己都記不清了。他的意思很明白:無論走多遠,都不能忘本;無論多體麵,都不能在村裡人麵前“裝大”。

“對村裡人要敬重,”父親常叮囑林秋水,“有人來找你,是看得起你,你得好好招待。村裡人要是瞧不上你,哪怕你當了市長,人家也不會搭理你。”

林秋水從小在村裡長大,村裡的規矩、說話的方式、待人的分寸,早已如春雨潤物,滲進他的骨血。他鄭重承諾:“爹,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許多年裡,他一直深信這個故事的真實性,視之為做人的根本。可後來,他靜下心來再想,忽然覺得這故事漏洞百出,一個年輕人,能在村裡對鄰居說普通話,可回家麵對親爹,還會用“昨天晚上”?這不合常理啊。父子之間,哪有不講土話的?

這故事,分明是村裡人編出來嚇唬孩子的,一則帶著鄉土氣息的“寓言”,一則用以規訓後代的“道德訓誡”。它背後,有對“進城”的恐懼,有對“變質”的警惕,也有長輩對子女的控製慾,他們希望孩子出息,但不能“出格”;可以體麵,但不能“忘本”。

可那些年,林秋水還是信了。他到市裡讀書、工作,始終堅持用家鄉土話說話。他語速快,口音重,外地人聽他講話,常一頭霧水。

“小林,你說話能不能慢點?”剛來菸廠時,同事常抱怨,“你說得太快,我們聽不懂。”

“我儘量慢點。”林秋水不好意思地笑。

“不是慢的問題,”同事無奈,“是你口音太重,我們聽不清。”

他試過改,可一緊張,鄉音就冒出來。直到結婚後,在妻子的耐心糾正下,他才勉強學會了一口“林氏普通話”,半生不熟,夾雜鄉音,反倒成了他的標誌。

“你現在說話,像廣東廣播員,”妻子笑他,“就是調子怪。”

他也笑:“改不了了,根在這兒。”

他知道,自己終究是那個從月光縣走出來的孩子。無論住進幾樓的宿舍,無論在菸廠做到什麼位置,他心裡都清楚:他的根,不在光明大街,不在財務科,不在那間單身宿舍。而在那片金黃的麥田裡,在父親的旱菸袋中,在母親不敢殺生的溫柔裡,在鄉親們一聲聲“夜了嘿呀”的鄉音中。

那是他永遠無法割捨的來處,也是他一生行走世間,最堅實的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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