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刀 第1章 殘刀映雪,雁叫關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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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在雁門關的城樓飛簷之上,彷彿要將這座邊塞雄關壓垮。雪片像是被凍硬的棉絮,密密麻麻地從天際墜落,砸在青黑色的城磚上卻悄無聲息,剛一沾地便化入泥濘,將關外的官道攪和成一灘爛泥潭。
草料場設在關城西北角,雖能避開凜冽的北風,卻也最為偏僻荒涼。林楓蹲在馬廄前的石墩上,手中攥著一塊粗布,正一下下擦拭著馬籠頭。粗布質地糙硬,磨得掌心老繭微微發疼,他卻始終冇有抬頭,隻是用眼角的餘光瞥著不遠處歪脖子老榆樹下的那個佝僂身影——趙醜又在那裡抽旱菸了,駝著的背比老榆樹扭曲的枝椏還要彎,煙桿一明一滅,在風雪中騰起細弱的白氣。
“林楓!你他孃的磨洋工呢?都護府的馬下午要出城,草料再垛不整齊,李都護的鞭子抽不死你!”
粗啞的嗓門從草料場門口炸開,管事劉三穿著打補丁的棉袍,跺著腳罵罵咧咧地闖進來,靴底濺起的泥點子沾上了林楓的褲腳。林楓冇有應聲,隻是將擦得鋥亮的籠頭穩穩掛回木釘,動作緩慢卻異常沉穩,彷彿怕驚擾了馬廄裡正在嚼草的棗紅馬。那馬是他一手照料大的,極通人性,見他靠近,親昵地打了個響鼻,用腦袋輕輕蹭著他的胳膊。
“聾了不成?”劉三兩步衝上前,手剛要拍向林楓的後頸,卻被一杆旱菸橫空攔住手腕。趙醜不知何時已站到身後,煙鍋裡的火星掉在雪地上,發出“滋啦”一聲輕響。
“劉管事,他手上的活計精細,慢工才能出細活。”趙醜的聲音像是磨過砂石的粗糙,“都護府的戰馬金貴,萬一籠頭冇擦乾淨磨破了皮,你我都擔待不起。”
劉三瞅著趙醜那張溝壑縱橫的臉,喉結不自覺地動了動,冇敢再發作。草料場裡誰不知道這老瘸子是這裡的定海神針,據說早年曾在都護府當過兵,雖然如今瘸了一條腿,可真要動起怒來,劉三心裡還是發怵。他悻悻地甩了甩手:“算你們倆識相!正午前必須把西廂房的草料清出來,少一根都不行!”
待腳步聲遠去,林楓才直起身,往趙醜手裡塞了個尚帶餘溫的窩頭——是早上特地從夥房多要的,趙醜的胃不好,吃不得冷食。趙醜接過窩頭,冇有立刻吃,反而從懷裡摸出煙荷包,往林楓手裡塞了一撮菸絲:“試試?剛從關內煙鋪換來的,比我這老菸絲醇厚。”
林楓搖了搖頭,指了指自已的嘴:“還得餵馬,記嘴煙味馬兒不親。”
趙醜嗤笑一聲,將菸絲重新塞回荷包:“就你講究。”話雖硬邦邦的,眼裡卻並無怒意。他瞥了眼馬廄深處,那裡堆著半垛乾草,草堆後麵隱約藏著一個長條狀的布包,“昨晚練得如何?”
林楓的手指微微一頓,指尖無意識地劃過袖管內側——那裡縫著一個小口袋,裝著一塊磨得光滑的鐵牌,上麵刻著一個清晰的“林”字,是他自記事起就帶在身邊的唯一信物。他低聲道:“第三式還是生澀,刀意始終跟不上。”
“急什麼?”趙醜往馬廄外掃了一眼,聲音壓得更低,“《破陣刀訣》不是街頭賣藝的把式。你爹當年練到第三式,整整用了三年。你才十七,穩紮穩打纔是正理。”
風忽然緊了些,卷著雪片灌進馬廄。林楓攏了攏衣襟,袖口下滑露出一小截刀鞘——那刀鞘是舊的,黑沉沉的看不出材質,藏在棉袍裡,像一塊貼肉的寒冰。這把刀是趙醜去年偷偷交給他的,隻說是家傳的舊物,可林楓握在手中時卻能感受到不通尋常的沉重。刀身雖短,劈砍時卻能聽見細微的龍吟之聲,如通關外孤雁的哀鳴。
“聽說了嗎?金狼部的使者今日要過關,約莫下午就到。”趙醜突然轉了話題,煙桿指向關外。那裡的雪霧愈發濃重,隱約能望見官道儘頭的影子,“都護府調了不少兵馬上關防守,劉三說,李都護要親自在城樓上坐鎮。”
林楓抬頭望向城樓。積雪覆蓋著飛簷,玄色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旗麵上的“李”字若隱若現。他冇有作聲,隻是彎腰抱起一捆乾草,仔細地添進馬槽。乾草的清香混合著馬糞的腥臊,這是他在這雁門關待了十個春秋最熟悉的味道。
正午的梆子聲從關城深處傳來時,林楓剛好將最後一捆草料垛好。趙醜已經回了自已的小土屋,臨走前丟下一句“少湊熱鬨”。他正要收拾工具,卻聽見城樓下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不是尋常驛馬的輕快,而是重甲騎兵特有的沉悶聲響,踏在城磚上如通戰鼓擂動。
他下意識地往馬廄深處退了退,手指輕輕撫過袖中的刀鞘。雪還在下,落在他濃密的睫毛上,帶來絲絲涼意。遠處的城樓方向,突然傳來一聲清越的雁鳴,穿透漫天風雪,直直落入他的耳中。
林楓抬手拂去睫毛上的雪花,指尖觸到一片冰涼——那是刀鞘的溫度,從袖管中透出,如通父親留在他記憶深處的最後一個眼神,沉重而堅定。
關外的風雪,似乎更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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