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潮【廢土】 海燈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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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燈會
海燈會浩浩蕩蕩的船隊,無聲地漂浮在湛藍如天的海麵上。
以主船為中心,數百艘大小不一的樓船相互銜接,像漂浮在盆栽湖上的擺件。
遠遠望去,高低起伏的亭台樓閣懸隨著海波晃動,飛簷走壁連成一片,紅柱翠瓦,彩幡與燈籠隨風搖曳,像串起來的糖葫蘆一樣惹人憐愛。
船與船之間以可伸縮的廊橋相連,橋柱上立著情態逼真的瑞獸,線香在樓閣裡緩緩飄升,帶著靜謐的氣息。
船如山般巍峨,船頭盤旋著兩條口銜彩珠的龍,兩側彩繪著碧波紋,遠觀像一副波瀾壯闊的壁畫。
此刻,劈海而行的海燈會卻籠罩著沉重的氣息。
在一艘中型倉儲船的倉庫裡,沉悶的氣氛充斥著密閉的房間。
孟腹的袖子被挽到小臂以上的關節處,手裡的筆有節奏地在檔案板上勾勾畫畫,逐一清點眼前的物資。
排列整齊的水資源正隨著船不斷髮出咕咚聲,麻袋像枕頭一樣堆疊起來,從纖維的空隙間透出稻穀的氣息,還有醃製的魚肉海藻以及茶餅,它們被分門彆類地擺放整齊。
這些物資看起來豐盛富足,然而在成千上萬的避難居民麵前,顯得有些捉襟見肘。
熊鬆丹在另一頭,她的手指沿著木架滑過,數過一串串鹹肉,眉頭越皺越深。
“這些……撐不了多久。”
熊鬆丹非常肯定地說,而且這裡的酒儲量也不多,這對她來說是個噩耗。
孟腹歎了口氣,寫滿疲憊的臉從檔案上擡起來:“以眼下的消耗,頂多撐個半月……如果不揮霍,再節製一些,仍然撐不到一月。”
倉庫裡一陣沉默,兩人對視片刻,都有種侷促不安的尷尬。
熊鬆丹先擡起手,在臉前誇張地扇著風,像要把積鬱的悶氣驅散:“這裡空氣不太流通,我快被鹹肉臭死了。”
孟腹冇說話,她知道這是熊鬆丹活躍氣氛的小妙招,她隻是過去拍了拍拙劣喜劇人的肩膀,然後一起推開沉重的倉門。
刺眼的光從外頭湧進來,捲起的灰塵閃閃發亮,她們走出倉庫,短暫地走了段七扭八歪的巷子,眼前便出現一條長廊,長廊兩側,是被安置下來的居民。
年邁的老人縮在毛毯中,不時輕聲咳嗽,疲憊的母親懷裡抱著咿呀作響的孩子,時不時逗弄兩下,還有步履蹣跚的孩子,仍舊天真爛漫,甚至盤起腿開始玩起石頭剪子布。
幾個更年長些的孩子正在人群的空隙間追逐打鬨,笑聲清脆,繞著紅漆的廊柱玩老鷹抓小雞。
一個小孩拿著半隻菜包子,她玩遊戲輸了,便賭氣不玩了,跌跌撞撞撲進母親懷裡,她一口吃掉剩餘的包子,手指油膩膩的,她粗放地把手指放嘴裡吮吸,母親嚴肅地訓斥了她,她瞪著骨碌碌的黑眼珠子假裝冇聽見。
孟腹與熊鬆丹把這一切儘收眼底。
熊鬆丹小聲和孟腹交談,這對一向大嗓門的她很少見:“要是陽雀和楓梨葉她們被拖住了……”
孟腹沉默許久,她也不想看到玉州的人們因為食物或水源廝殺的場景:“如果是平時,水源可以通過機器淨化,可是那條觸鬚把機器精準地毀壞了。”
話音剛落下,一個小孩撞到她的腿,揉著腦袋擡頭,對她燦爛一笑。
熊鬆丹逗了兩下那孩子,然後無奈道:“完全是故意把我們逼到這種境地,這麼大片海,到現在彆說魚了,連小蝦米都撈不上來。”
“不管她們在打什麼算盤,恐怕都要落空了。”
孟腹拿起掛在腰上的扇子,這些天奔波不斷,她連標誌性動作都做得少了。
她愜意地扇了兩下,自矜地在扇麵下勾起嘴角。
你們可彆小看了她們。
與此同時,主船的船主室。
溟水縱咯嗒……咯嗒地轉動著搭在手腕上的佛珠,單調的聲音突然消失。
她緩緩地試圖站起身。
白色耀星花因為她的動作,輕輕顫動,看上去詭譎優美帶著陰森的鬼氣。
常衡伸手想扶起她,卻被她輕輕擺手拒絕。
“多謝,但我還能走。”
她的聲音仍然有些虛弱,卻很堅定。
她一步步走到門外的可伸縮廊橋上,那裡是整個海燈會的製高點,可以俯瞰整片船隊。
橋下,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燈籠隨著海風應和著叫嚷聲。
已經有配給員支起窗戶,放上熱粥與糕點,孩童循著米麪的香氣追逐著,激動地討論著,老人們神色平靜,冇有衝上前去,而是靠在欄杆邊,靜靜眺望著吵鬨的人群。
陽光和煦,斑駁的光斑擦過人們的衣物,和熱氣騰騰的食物,幾乎看不出被迫近的危險籠罩其中的灰暗感。
溟水縱艱難地低下頭,她望著這一切,就像望著一件稀世之寶。
“……這樣的日子持續不了多久了吧。”
趕過來的常衡聽得心口一緊。
她側首望向溟水縱,忍不住說:“你彆說這樣的話……陽雀她們……”
溟水縱那半張還完好的臉輕輕泛出笑意,明媚紅眸眼波流轉,常衡以為她已經寬解了,然而一滴血淚從殘缺的那半張臉滑下,如同荷葉上的露水般快速,卻留下了一道血痕。
耀星花潔白的花瓣顫顫巍巍地接住那滴血,但很快血又往下墜去。
“如今我們能做的,隻有祈禱了吧。”
海風拂去她的淚,吹動沾血的花瓣。
溟水縱緩緩合上雙眼,雙手合十,低聲吟誦。
常衡也跟隨她的動作,隻是她也不知道這有多大的用處。
如果有創世神的話,她希望冇有一個人會因此死亡。
另一端的孟腹正與熊鬆丹一同站在望風塔上,她們用望遠鏡觀察著遠處的不詳生命體。
熊鬆丹放下望遠鏡,她突如其來地用大嗓門吼起來,兩隻手都捲成了喇叭狀:
“陽雀!你們一定要活著回來啊!”
聲音隨著海風飄散。
“小楓……”她黯然收聲,侷促不安地擺弄著手,“不是說還要上門拜訪陽雀的老妹嗎,你要是死在那裡……我一定會不顧你首席寶貝學生的身份批評你……”
孟腹緩慢地搖了搖頭,她把手搭在熊鬆丹身上,無聲地安慰她。
海燈會的船隊,在夜晚的寧靜波濤聲中緩緩遊動。
小巧的亭子裡,老人顫巍巍的手指勾起紫砂茶壺的把手,從一開始的空腔聲到水滴的滴答聲,茶水緊緊地擁抱著茶杯,一點冇漏,線香混著微微鹹澀的海風,與茶水的芳香混合在一起,潔白的微型雲煙氤氳上升。
傷患們蜷縮在床榻,藥香滿溢,濃苦馥鬱,醫生正給幾位蜂之邦的議員更換綁帶,她們大都是些擦傷,繃帶的沙沙聲和藥碗清脆的碰撞聲交織在一起。
在狹窄的機械動力維護室裡,像水手般粗壯的研究者們罕見地收起了爽快的笑容,她們忙亂有序地檢查著動力源,嘈雜的腳步聲填滿了房間,以免這頭海上巨獸,海燈會的家園再次落入海底。
一個小孩在祈願樹下的小枝上綁上綵綢,閉眼許願:“好想回去吃甜品,海燈會的麥芽糖粘嘴,冇蟻城的好吃。”
木質案板上傳來輕快的篤篤聲,覆著雪白鹽粒的鹹肉刺啦地衝入鍋內,肉香細細地撩撥著人的感官,廚子們正準備著晚餐,今天仍然冇有捕捉到海產,但這不影響她們把捉襟見肘的食材做成胡蘿蔔花一樣的多變。
……
玉州眾人的生命在這座移動盆景上互相交織迴響,它們彙成一支高低起伏的生命樂章。
這些美妙的,生命的交響樂,它們碰撞著,消逝或是組合,讓人遺忘了一切世間的煩惱憂愁。
如果這支音樂徹底失去組成它的音符,怎麼不叫人心痛,生命的逝去太輕易,讓人心生憐惜,叫人伸手觸碰都小心翼翼。
“……常衡,你聽見了嗎?”
溟水縱從雕塑般的靜默裡擠出一點聲響。
她們已經回到了船主室。
常衡愣了愣,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但她還是低下頭側耳傾聽。
她什麼也冇聽到。
窗外掛滿了形態不一的風鈴,有螺殼製成的,翻湧著海的氣息,木製成的,溫潤穩重,帶著沉木的淡淡香氣,也有鐵製成的,冰冷堅硬,直直地挺著脊梁,甚至還有魚骨打磨而成的,骨質的瑩潤被風磨出水光……
它們隨著海風叮鈴作響,算是海燈會的一種祈禱平安的習俗。
她沉下心,越過那活潑的風鈴聲,建於海上盆栽一角的街巷上飄來的繁雜聲。
她突然明白了溟水縱的意思。
縱使前路未卜,物資稀少,但此刻,和著人們鮮活的生命搏動聲,她們紛亂的心中竟奇異地安定下來。
一定可以越過的。
她們不約而同地肯定。
孟腹與熊鬆丹站在海風獵獵的甲板上,她們心底的苦澀冇有因為海風而消散,但因為這隱隱卓卓又極富生氣的人之樂而得到些許慰藉。
月亮悄悄探出頭,清輝灑落,給海麵起伏的浪潮鍍上一層閃閃發光的銀箔。
空氣清新,月朗星疏。
明天一定是個日頭晴朗的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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