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皮之下 第11章 月下一吻
月下一吻
長街上人來人往,六陶正低頭走著,忽然看見前方熟悉的身影,正是桑霧。
她是專程來尋他。
六陶心中一喜,立刻擡手招呼,快步迎了上去。
“桑姐姐,你怎麼在這兒?”他笑著問。
桑霧:“知道你去了於家,沈司使不願過去,就讓我來尋你。”
六陶肚子裡滾出個響亮的嗝,甜酒混著蜜棗的香氣湧出來,他用袖子捂嘴:“幸虧沈司使沒去。那傅夫人倒是極熱情,可於灝……實在太瞧不起人。”
“他們欺負你了?”
六陶搖搖頭,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沒有,就是於灝說了幾句難聽的話。不過小狗嘛,不會在意的。”
桑霧聽後,心中稍安,“那就好。沈司使在客棧等你,我們快回去吧。”
街角酒樓上,於灝正拍著欄杆罵。
他看到桑霧和六陶在一起,瞧出兩人關係不一般。酒盞“啪”地砸在桌,酒液濺濕新做的衣袍:“什麼表哥?不過是吃軟飯的東西!我喜歡的人隻能屬於我。”
心中嫉妒,對這位‘表哥’的成見更深。
客棧內,沈折舟已等了許久,手裡的茶換了三次,從燙嘴涼到溫。
他心裡始終放不下桑霧與六陶的安危,終於忍不住走出門去尋人。
剛踏出門檻,便見二人並肩而來。
六陶神色輕鬆,嘴角帶笑,彷彿毫無異樣,沈折舟這才暗暗鬆了口氣。
他走上前,聲音裡藏著點急:“於家那夥人,沒欺負你吧?”
六陶一愣,笑了笑,“沒有,傅夫人知道了我不是您,就讓我走了。”
說到這裡,他眼底閃過一絲狡黠,半開玩笑般補了一句:“若是她知道我是妖,怕是要當場嚇暈過去呢。”
打更人的梆子聲飄過來,三更的風裡沒有涼意,六陶打了個哈欠。
“困了就去休息吧。”沈折舟溫柔地說。
話音落下,夜風拂過喧囂漸漸遠去,唯餘輕鬆與暖意在他們之間流轉。
幾個時辰轉瞬即逝。
清晨,天色才剛矇矇亮,沈折舟推開窗子,清涼的晨風拂過麵龐。
他低頭望去,隻見阿福正靠在門邊,懷裡捧著幾個熱氣騰騰的包子,吃得滿嘴油光,嘴角還掛著沒來得及擦去的油漬,模樣憨厚。
沈折舟推門欲下樓,恰巧對門的桑霧也在此時開門。
兩人目光一對,心照不宣地沒有喊醒仍在酣睡的六陶。
阿福聽到腳步聲,急忙把最後一口包子硬塞進嘴裡,咽得喉嚨直滾,隨即擦了擦嘴角,滿臉堆笑地迎上來。
“郎君,娘子。”他恭聲說道,眼裡閃著機靈的光,“今日可是要去於家鋪子瞧瞧?”
“這兒有沒有製作荷包的店鋪?”沈折舟又補充一條,“要一日之內能完工的。”
阿福笑道:“有的。郎君若有款式,不妨先給小的看看。”
沈折舟從懷中取出一張圖紙遞過去。
紙上所繪,款式極為簡潔,布料也不講究。
阿福看後,神色輕鬆,嘴角一翹:“這樣的式樣,不消一日,半個時辰便能成。”
“我不是要一個。”
阿福隨即追問:“那郎君要多少?”
“貢院有多少考生,我就要多少個。”
阿福聞言,眉頭皺了起來,支吾道::“這……可得許多人手才行,費用也……”
話未說完,沈折舟已將一個沉甸甸的錢袋遞到他手中。
“無妨,你儘管去做。”
阿福下意識接過,開啟一看,裡麵竟是幾錠金子,金光耀眼,照得他眼睛一時發直。
阿福猛地回神,心中既震撼又暗暗激動,忙不疊地躬身應聲:“是,小的這就去!”
說罷,他緊緊攥著錢袋,腳步匆匆而去。
忽然人群像被什麼吸引一般,齊刷刷朝同一個方向奔去,腳步急促,彷彿不願錯過一場熱鬨。
沈折舟在人潮中伸手攔住一位大漢,問道:“前麵出了什麼事?”
那大漢臉上掛著笑,語氣卻神秘兮兮:“稀罕事啊!”說完便甩開手,快步擠進人群。
桑霧輕聲道:“去看看吧。”
順著人潮前行,沈折舟漸漸辨出前方的方向,竟是沈家舊宅所在。
他心口微微一震,腳步也隨之加快。
人群已將舊宅圍得水泄不通,裡三層外三層。桑霧緊貼著沈折舟的背,硬生生擠了進去。
隻見傅芸站在宅門前,神情堅毅。
隨著一聲沉重的鑼響,壯漢高舉鐵錘,猛然砸下,沈家那麵殘破的舊牆轟然倒塌,塵土漫天。
傅芸從錢袋中灑出一把碎銀,銀光在陽光下閃爍。她清朗的聲音響徹四方:“各位,沈家舊宅今日起重建。若有打擾,還請見諒。”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彎腰拾銀者絡繹不絕,場麵喧囂嘈雜。
唯有沈折舟挺拔而立,像一株孤鬆,不為塵囂所動。
傅芸的目光在人群中一一掃過,最終落在他身上,眼神微微一顫,似乎已認出他的身份。
她剛欲上前,卻見沈折舟轉身離去。
桑霧匆匆望了一眼,隨即快步追上。
步伐急切,幾乎不曾停歇。
桑霧一路緊隨,直到出了城門,才伸手攔住他,急聲問:“沈司使,你這是要去哪兒?”
沈折舟沒說話。
桑霧問出心中疑慮,“有人願意替你重建舊宅,那人還是你的姨母,你為何還如此不快?”
沈折舟目光深沉:“若她在十年前做此事,我會感激。但十年後,一切已無意義。”他輕歎一聲,步入郊外林間。
“十年前,沈家滿門遇害,我孤身一人,無人願意收留,連姨母也將我拒之門外。我在沈家門前跪了一日一夜,她卻未曾見我一麵。”
風聲掠過林梢,似在回應他壓抑已久的痛楚。
那時的他不過十三歲,他失去了至親,因為詛咒謠言,連一口薄棺都置辦不了。隻能以草蓆裹屍,再用一輛破舊的板車,一趟又一趟地拉到荒野。來來回回,無一人伸手相助。
說到此處,他已帶著桑霧走到一片墳塚前。
眼前的景象令他怔住,昔日荒草叢生的野墳,如今已修葺成整齊的陵墓。
他每年都會前來祭拜,卻為了不引起他人注意,一直沒有修建。
可如今這裡卻大變樣了。
石碑之上,“沈”字赫然醒目。
“這像是新修建的。”桑霧開口。
沈折舟麵色凝重。
兩人疑惑之際馬蹄聲急促傳來,一輛馬車疾馳而至,停在不遠處。
車簾猛地被掀開,傅芸不顧形象,幾乎是跳下車,快步奔來。
當她確認眼前的人是沈折舟後,激動地紅了眼眶。
“小舟……”她伸出手,想要觸碰他的肩,卻被他冷冷退開。傅芸收回手,淚水順著麵頰滑落,哽咽著低聲道:“你長大了……和你母親一模一樣。”
沈折舟的聲音冷硬:“這是你做的?”
傅芸點頭,神情沉重:“是。如今,我終於能為阿姊做些什麼了。”
風聲拂過,墓碑靜立。
沈折舟沉默良久,眼底的情緒翻湧不定,彷彿過往的痛苦與眼前的情景交織成亂。
他終究沒有多言,隻是伸手拉過桑霧的手,轉身離去。
回到客棧,沈折舟一言不發,徑直走進房間,把門關得緊緊的。
屋外的桑霧怔怔地站著,幾次伸手推門,卻始終隻是望著門縫。她無法識彆此刻沈折舟的心情,更不知該用什麼話去安慰。
六陶見狀,也走上前去敲門,然而屋內依舊沒有半點動靜。他回過頭來,和桑霧對視一眼,無奈地聳聳肩。
時間在沉默中緩緩流逝,直到夜幕徹底落下,客棧裡燈火漸次亮起。
桑霧去敲門依舊沒聲,索性推門而入,卻發現房間裡空空蕩蕩。
桌椅整齊,唯獨那扇窗子半掩著,她探頭望去,才發現屋簷上飄著半截衣角。
原來,沈折舟在屋頂。
桑霧咬了咬唇,探出身子,小心翼翼地沿著窗邊往上爬。屋瓦在夜色下泛著冷意,她手腳並用,生怕一個失足。
沈折舟聽到動靜,低頭一看,頓時心頭一緊,急忙伸手,將她穩穩拉了上來。
“你膽子真夠大的。”
桑霧努力穩住身形,終於在他身邊坐下。沈折舟伸直了腿,微微一動,將她護在身後,生怕她滑落。
瓦片上散落著一地空酒瓶,另一側還堆著未開封的酒。桑霧看了眼,隨手拿起一瓶,仰頭喝了一口,卻被嗆得直咳,眼角泛紅。
沈折舟伸手攔住她的酒瓶,“你不會喝就不要喝了。”
桑霧擡眼看他,眼神倔強:“不喝,又怎麼會喝呢?”
他沉默片刻,終究鬆開了手。
桑霧側過頭,見到沈折舟眼角那抹難以掩飾的憂鬱。
“我覺得,你還是該給你姨母一個說話的機會。”桑霧的聲音低緩,“也許當年的事,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沈折舟指尖輕輕一顫,“我無法原諒。”
“並不是要你原諒她。”桑霧望著他,眼神澄澈,“隻是想讓你瞭解真相。你之所以如此糾結,不正是因為心裡還對她抱著希望,卻又彆扭著不願麵對她當初的拋棄嗎?”
沈折舟聞言,忽然自嘲般笑了一聲,那笑意裡滿是苦澀:“你說得沒錯。”
他從未想過,桑霧竟能一語道破他心底最深的矛盾。
“若是能把一件事隻當作一件事去處理,不摻雜太多情緒,或許一切都會簡單許多。”桑霧語氣平淡,卻帶著一份超然。
沈折舟擡眼望向她,目光深沉,帶著羨慕與探尋:“有時候,我很羨慕你。什麼都不記得,什麼也都不在意。”
桑霧沒有回答,隻是仰頭大口喝下烈酒,酒液順喉而下。她從懷裡取出一張紙,鋪在沈折舟眼前。
紙上字跡密密麻麻,記錄著她曾經的過往。
“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對嗎?”
沈折舟伸手接過紙,眼神微微一暗。字裡行間寫著她作為桑家養女時的遭遇,被欺淩、被迫采藥、日日受儘折磨。
“誰告訴你的?”他的語氣裡帶著一絲緊張。
“我托司馬豐宇幫我查的,但也隻查到這些。”桑霧注視著他,“他能查到的,你早就知道了吧?所以你才讓我不要再提起弑父殺母的事。”
“那你知道了這些,你不恨嗎?”
桑霧靜靜思索,良久才緩緩搖頭:“不知道。我的心好像空了。也許我曾經恨過吧。”
沈折舟凝視著她,心中一陣複雜。
“我還查到,你曾失蹤過一段時間,你還記得那時發生了什麼嗎?”
“不記得了。”桑霧全然沒有這段記憶,“或許以後某一天,我會記起來。”
沈折舟目光柔和下來:“無論如何,從今以後,我和六陶就是你的家人。”
桑霧點點頭,桑霧舉起手中的瓷瓶,與沈折舟輕輕一碰,清脆的聲響在夜空中回蕩。
她問:“你找到滅你族人的凶手了嗎?”
“沒有。”沈折舟的神情一瞬間沉了下來,眼底藏著多年未散的遺憾,“年過去,我一直在尋找,卻始終沒有結果。”
“是誰?”
沈折舟彷彿回到了那血色的夜晚,眼神中閃過痛苦的回憶:“是一隻大妖……紅色的妖力遮天蔽日,那一幕,我永遠不會忘記。”
“大妖……”桑霧心頭一顫,腦海中閃過“崇魅”二字,卻不敢深想。
她不願繼續這個話題,便舉起酒瓶:“喝吧,今晚不醉不歸。”
“好!”沈折舟爽快地應聲,仰頭灌下一大口烈酒,“明日我們還要繼續查案,放縱隻在今夜。”
桑霧也不示弱,豪飲幾口,酒意漸漸爬上臉頰,染出一抹緋紅。
她隻覺體內升起一股灼熱,忍不住挽起袖子,又扯了扯領口,雪白的肌膚在月光下泛著瑩潤的光澤。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呢喃道:“這酒……真香。”原本要說“真烈”,卻在醉意中改了口。
目光落在沈折舟的臉上,似乎今晚的他更加俊俏。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影子,一顫一顫。
桑霧忍不住伸出手,輕輕觸向他的眼角,誠懇道:“沈司使,你長得真好看,想來你母親一定也是美人。”
沈折舟被她的舉動驚得驟然一震,卻沒有推開。
任由她的手指在自己臉上遊走,臉上的紅暈蔓延至耳根。緊盯著桑霧眼神灼灼,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揚。
桑霧醉意更濃,踉蹌著站起身來,腳步一晃,沈折舟心中一緊,伸手一把攬住她的腰。
誰知她身子前傾,竟直直撲在他懷裡,唇瓣猝不及防地貼上了他的。
沈折舟驚愕地瞪大了眼睛,心跳驟然加快,腦海中一片空白。
那柔軟的觸感混合著酒香,還有她身上若有若無的清甜氣息,讓他全身微微顫抖。
下一秒,桑霧沒了動靜,沉沉倒在他懷中,呼吸綿長,醉意徹底占據了她。
月光下,那一瞬的吻,彷彿在沈折舟心底點燃了一簇火。
他低頭凝視懷中的桑霧,眼神溫柔得幾乎要溢位來,彷彿懷抱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件世間最珍貴的寶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