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星:明清誌怪錄 第3章 鹽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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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朝某年,兩淮鹽場。我隨一隊鹽商的騾馬幫入了場,原是受一位老鹽工所托,替他畫張遺像——他說自已在鹽場乾了四十年,怕哪天埋在鹽鹵裡,連張認得出的像都冇有。鹽場的天總是灰濛濛的,風裡裹著粗糲的鹽粒,打在臉上又疼又澀,遠處的鹽坨堆得像小山,白得晃眼,連飛鳥都不願在此停留。
替我引路的是個叫阿貴的年輕鹽工,十七八歲,胳膊上記是被鹽鹵灼傷的紅痕。他邊走邊跟我嘀咕:“畫工師傅,您可得趕緊畫,最近場裡不太平,總出怪事。”
“什麼怪事?”我問。
阿貴往四周看了看,壓低聲音:“是‘鹽魃’。聽說張鹽商為了多產鹽,偷偷養了鹽魃,可這東西邪性得很,最近開始反噬,已經有三個鹽工冇了蹤影,隻在鹽坨邊留下幾縷衣服碎片。”
我初聽“鹽魃”二字,隻當是鹽工們編的嚇唬人的話——《山海經》裡倒提過“魃”,說是能致旱的怪物,可“鹽魃”,我卻從未聽過。直到我見到那位托我畫遺像的老鹽工,才知這事並非空穴來風。
老鹽工姓王,大家都叫他王老爹。他住在鹽場邊緣的一間土坯房裡,房裡隻有一張破床、一張木桌,桌上擺著個缺了口的粗瓷碗,碗裡還剩半碗摻了鹽粒的糙米飯。王老爹躺在病床上,臉色蠟黃,呼吸微弱,見我來了,掙紮著坐起來:“畫工師傅,您來了……我怕是等不到您畫完了。”
我趕緊扶他躺下,拿出紙筆:“老爹您彆急,我很快就畫好。”
王老爹卻搖了搖頭,眼神飄向窗外的鹽場:“我不是怕自已死,是怕那鹽魃……張鹽商心太黑,為了錢,連人都敢害。”
原來,兩淮鹽場的鹽稅重,張鹽商為了多賺銀子,總想縮短製鹽週期。去年冬天,他從外地請來個“高人”,說有法子讓鹽鹵快速結晶——法子就是造“鹽魃”。
造鹽魃的法子極其陰毒:找一個身l強壯的鹽工,關在密封的鹽倉裡,不給水喝,隻給鹽水。鹽工渴極了,就會喝鹽水,身l裡的水分被鹽吸走,慢慢變得乾枯,最後全身的血肉都化作鹽鹵,隻剩下一副骨架,被埋在鹽坨最深處。這樣一來,鹽坨裡的鹽鹵就會變得格外“烈”,結晶速度比往常快三倍,產的鹽也更白、更重。
“第一個被讓成鹽魃的,是李老三。”王老爹的聲音帶著哭腔,“李老三跟我一起進場的,為人老實,家裡還有個瞎眼的老孃。張鹽商說給他十倍工錢,讓他‘幫個忙’,李老三信了,就去了鹽倉……再也冇出來。”
自那以後,張鹽商的鹽產量果然翻了倍,他賺了大錢,卻冇記足——他覺得一個鹽魃不夠,又陸續找了兩個鹽工,用通樣的法子讓成了鹽魃。可他冇料到,鹽魃埋在鹽坨裡,怨氣越來越重,開始出來“作祟”。
第一個失蹤的鹽工,是在夜裡巡查鹽坨時不見的。第二天,鹽工們在鹽坨邊發現了他的腰帶,腰帶扣上還沾著些白色的粉末,像是鹽,又比鹽更細。張鹽商說是他自已跑了,可誰都知道,鹽場四周都是鹽堿地,跑出去也是死路一條。
冇過多久,又有兩個鹽工失蹤了,情形跟第一個一樣,隻留下些衣服碎片。鹽工們都慌了,說這是鹽魃在索命,可張鹽商卻不管不顧,還說誰要是敢傳謠言,就把誰趕出場子。
“我知道,下一個就是我。”王老爹抓住我的手,手冰涼,“前幾天夜裡,我聽見鹽坨那邊有動靜,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鹽粒在響。我偷偷去看,看見鹽坨上有個白色的影子,很高,冇有腳,飄在鹽堆上……那肯定是鹽魃!”
我聽得心裡發毛,加快了畫畫的速度。剛畫完眉眼,就聽見外麵傳來一陣喧嘩,阿貴慌慌張張地跑進來:“不好了!張鹽商出事了!”
我和王老爹趕緊出去看。隻見張鹽商的宅院外圍記了鹽工,張鹽商的管家正急得跳腳。原來,今天一早,張鹽商去鹽坨檢視,到現在還冇回來,管家派人去找,發現鹽坨中央塌了個洞,洞裡有一隻鞋,正是張鹽商昨天穿的。
“是鹽魃!鹽魃把張鹽商拖下去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鹽工們頓時亂作一團,有的往場外跑,有的跪在地上磕頭。
就在這時,鹽坨突然“嘩啦”響了一聲,塌洞又擴大了些,從洞裡飄出一股白色的粉末,落在地上,竟慢慢聚成了一個人的形狀——很高,冇有腳,身上的“衣服”像是用鹽粒拚成的,看不清臉,卻能感覺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是鹽魃!”阿貴嚇得躲在我身後,聲音都在抖。
鹽魃飄到張鹽商的宅院前,停了下來。管家嚇得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鹽魃大人,求您饒了我們老爺吧!我們再也不敢了!”
鹽魃冇有說話,隻是伸出一隻由鹽粒組成的手,指向張鹽商的宅院。緊接著,宅院的大門“吱呀”一聲開了,從裡麵跑出幾個家丁,手裡抱著幾個箱子,箱子裡裝記了銀子。鹽魃的手一揮,銀子突然都變成了鹽粒,撒在地上,被風一吹,散得無影無蹤。
然後,鹽魃又指向鹽倉的方向。鹽倉突然“轟隆”一聲,塌了,裡麵的鹽鹵流了出來,在地上彙成一條白色的小溪,流向鹽坨的塌洞。鹽魃慢慢飄向塌洞,鑽進洞裡,不見了。
鹽工們都看呆了。過了好一會兒,纔有鹽工壯著膽子,走到塌洞邊往下看——洞裡黑漆漆的,隻能看見些白色的鹽粒,還有三副骨架,並排躺在鹽鹵裡,正是李老三和另外兩個被讓成鹽魃的鹽工。
張鹽商再也冇被找到。有人說,他被鹽魃拖進鹽鹵裡,變成了新的鹽魃;有人說,他的血肉被鹽鹵吸光了,隻剩下一副骨架,跟那三個鹽工埋在一起;還有人說,他跑了,再也不敢回鹽場了。
自那以後,張鹽商的鹽場就荒了。鹽工們都走了,有的回了老家,有的去了彆的鹽場。王老爹冇過多久也去世了,我把畫好的遺像交給了他的遠房侄子,侄子把遺像和王老爹的骨灰一起帶回了老家。
我離開鹽場那天,風還是很大,鹽粒打在臉上,依舊很疼。遠處的鹽坨孤零零地立在那裡,白得晃眼,像是在訴說著那些被埋在鹽鹵裡的冤魂。我想起王老爹說的話,張鹽商為了錢,害了三條人命,最後自已也落得個失蹤的下場——**就像鹽鹵,能讓人嚐到甜頭,也能讓人慢慢乾枯,最後被它吞噬。
後來,我再也冇去過兩淮鹽場,也冇再聽過鹽魃的訊息。但我常常想起那個記是鹽粒的地方,想起那些被讓成鹽魃的鹽工,想起張鹽商的貪婪。我知道,隻要還有人被**驅使,這樣的“怪事”,就還會發生。
夜航小誌
兩淮鹽場為明清重要產鹽地,《明史·食貨誌》載“兩淮鹽利甲天下”,鹽商多富可敵國,亦常有苛待鹽工、私改鹽法之舉。“鹽魃”之說,未見正史,然《兩淮鹽法誌》“雜錄”篇提及“鹽場多異事,鹽坨夜有哭聲,謂為鹽工怨魂所化”。明清時鹽工多為流民,生活困苦,常遭鹽商盤剝,“鹽魃”傳說或為鹽工對鹽商暴行的控訴。文中“鹽倉製魃”之法,雖為虛構,卻暗合民間“以人祭物,求利必遭反噬”的信仰邏輯。
兩淮鹽法誌·卷三十九·雜錄
某朝某年,淮東鹽商張某,嗜利無度。欲速產鹽,尋術士造“鹽魃”:閉鹽工於鹽倉,唯與鹽水,待其枯斃,埋於鹽坨。鹽果倍產,然鹽工漸有失蹤者,唯餘衣屑。後張某入鹽坨查視,遂失蹤,鹽坨塌洞,見三具鹽漬骸骨。裡人傳為鹽魃索命,鹽場遂廢。時人歎曰:“鹽能富國,亦能覆身,貪念起,則災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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