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朧 第 16 章
秋風起,北城的秋意迅雷不及掩耳,在一夜之間席捲了這片土地。
秋天獨有的蕭颯幻化成枝葉上的露水,滲進衣袖結成微寒的涼意。
春樹拉開咖啡館的玻璃門,冰冷的金屬把手將凝固的冷氣感測到她手心,激得她一陣瑟縮。屋上懸著風鈴,開關門間裹挾了氣流,捲起風鈴聲陣陣,春樹心裡的湖泊激蕩也陣陣。
她們約在明月高懸的夜晚,咖啡店過了最熱鬨的時候,店裡除了一位員工正擦拭著吧檯的咖啡機,沒有其他客人。春樹按暮雲前一封信中所交待的,坐在咖啡店最裡側的卡座,安靜等待來人。
風鈴聲又動,春樹聞聲擡頭,一名年輕女子乘著月色走進了同一家咖啡店,隻一眼,春樹便認定這是暮雲。
暮雲的頭發未紮起,自然地垂到鎖骨邊沿,慵懶發尾帶有精緻的微卷,她上身穿一件淡粉色的寬鬆襯衫,內裡是簡單的白色內搭,上衣的尾端紮進淺藍色的牛仔半身裙裡,親和又颯爽,顯出青春的活力。
空氣中散開白芷香的味道,隱隱約約含了清新的莉香與茉莉花綻放的氣息,香草與雪鬆自其中生長,牽絆住當歸的倔意,尾調是柔和與天真的糾纏,似少女的幻想。
暮雲在春樹麵前坐下,如皓月屈尊,月亮女神從濃霧般的雲端中露出真容,那張臉恍惚閃著柔和的光芒,明亮且剔透,黑發紅唇,眸若晨星,比春樹曾於夢中遇見的還要驚豔。
秋日的蕭瑟被儘數驅散,清月的光輝包裹住春樹的身體,竟催生出溫暖的錯覺。
“你好,我是暮雲。”
刹那間,千萬種畫麵、情節、故事,似花棒擊打鐵汁後升至高懸夜空的迸散開的金色的鐵花,颯遝如流星,千樹萬樹火雨自空中隕落,變幻成潑墨山水圖上一躍而下的飛瀑,濺點浪花,混著熱烈的力量,如怒號的奔馬,奔騰浩蕩,紛繁壯麗,在春樹的腦中轟鳴不息。
那轟鳴聲盤旋在春樹耳畔,於心上,卻是寂靜無聲的。
春樹想起很多年前,她在一本書上看到關於美的形容,當時她不明所以,隻道是作者故作玄虛,此刻見到暮雲,玄虛生了實體,她終於有了體悟。
——“真正的美是使人沉默的。”
她遇見美,心中十分無措,幾近失語,斟酌了半天也隻報得出自己的名字。
“我是春樹。”
暮雲莞爾一笑,她們通過書信往來許久,除了沒見過麵之外,靈魂已經非常熟稔。此刻她見到了自己心慕已久的作家,竟如同好久未見的老友一般親近,她問:“我喝拿鐵,你呢?”
“我也喝拿鐵吧。”
事實上,春樹壓根不清楚拿鐵是什麼。
春樹沒怎麼喝過咖啡,也不大分得清咖啡的種類,她囊中羞澀,在北城中維持生計已是舉步維艱,難以擔負像咖啡這樣高昂的消費。
春樹正猶豫如何改口要杯溫水,對麵的女子已折身去前台點了兩杯拿鐵,順帶著連春樹那杯的錢也一並付了。
被他人照顧而漸生的暖意暗裡流過春樹的身體,春樹微紅著臉,將嘴邊的客套話嚥下。
暮雲恍若未覺,自然地走回來,行事舉止,一如暮雲的名字,雲淡風輕。
“終於見到你了。”暮雲笑意盈盈,打量著春樹。
“你跟我想象的……”暮雲眯著眼睛賣了個關子。
不太一樣嗎,春樹心裡一沉。
是啊,她身世清貧,長相普通,身上沒有任何值得誇耀的地方,春樹垂著頭,有幾分低落。
“你比我想象的還要好看。”
暮雲忽然眨了眨眼,說出了春樹意料之外的話。
春樹愣住,心下一暖,隨後不好意思地笑起來:“還是非常不知名,但副業是你的筆友,謝謝你的喜歡。”
暮雲開朗地笑起來,她笑的時候,右側臉頰上有個小酒窩,顯得親切又和善,她說:“總算把你約出來了,我真怕你不願意見我。”
“怎麼會。”春樹為暮雲的笑容感染,也發自內心地笑起來。
春樹想,無論過多少年,她都不會忘記這一場相逢。
幾句話之間,兩個文字交流了一籮筐卻從未見過麵的人找回了手書時對彼此的熟悉感,春樹逐漸放鬆下來。
這段時間,暮雲已讀完《腐朽》上半部分的初稿,那是春樹之前寄給暮雲的短篇小說。
此刻兩人見了麵,暮雲一股腦兒地將自己讀小說時的感悟與不解一一道出,這是讀者的傾訴,也是對作者的曆練。
從前通過書信,隔著長久的時間與遙遠的距離,而現在,信紙那頭的人就坐在麵前觸手可及,說一句話,下一秒就能聽見回應。
春樹沒有生分的感受,反而覺得自己是與長久不見的老朋友再遇見。小說中的美也照進了現實,暮雲像天空中的太陽,溫暖而舒適,春樹沐浴在柔和的日光裡。
暮雲的眼睛澄澈而明亮:“這篇小說定調很美,但看你之前來信裡的意思,是想寫成悲劇?”
春樹搖頭,認真道:“我沒有想過一定要將小說寫成什麼,或許美好的生命毀滅在最繁盛的時刻,自然而然會產生遺憾的答案。”
暮雲認真想了想:“如果是我的話,比起在無能為力中自刎,我可能會更喜歡突然在天空中墜落。”
春樹露出疑惑的眼神。
暮雲笑了笑:“想象一下,藍天白雲環繞你的身旁,你被恐怖的失重感包裹,靈魂失去意識的前一秒,還能看見炯炯的日光。”
春樹沒有為暮雲描述的畫麵感到震撼,而是為眼前的這張臉出神。
回去的路上,季雨桐照例還是搭裴若初的車。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們總是一起去片場,一起回酒店,彷彿成了兩個人之間的一種習慣。
這一回臨到要下車的時候,裴若初喊住她。
“稍等一下,我有一個小玩意兒想要送你。”
季雨桐遲疑了一秒,而後乖乖地關上車門。
“本來早應該給你的,”裴若初讓鄭綿將她的手提包遞來,她從包中親手拿出一個長條狀的木盒子,說道,“你回去再拆開看看喜不喜歡,如若不喜歡,也請跟我說,我再送個合你心意的。”
“謝謝,”季雨桐看著手中這一精緻的木盒,注意到了盒上的標識,一下子就猜到盒中所裝何物。
有星星點點的喜悅劈裡啪啦地自她心底蔓延,卻遇上了時過境遷的酸澀感,迸發出難言的苦味,季雨桐悶悶地說:“你送的禮物,我肯定會喜歡的。”
季雨桐沒有說假話,小時候裴若初送她的禮物,她都有偷偷地儲存好,每一件她都很喜歡。
回房後,季雨桐第一時間拆開木盒,不出她所料,裡麵是一支鋼筆,筆杆子以黑漆為背景,用了平蒔繪技術,雨浪翻湧,上嵌了繁複又精緻的桐花,一如她的名字。
看到這支鋼筆的瞬間,季雨桐就讀懂了裴若初送筆的用意。
她們十二年前的倒數第二次見麵,在那個望不到儘頭的漫長夏日。
花園裡,裴若初對季雨桐說:“我想送你一支鋼筆。”
“為什麼?”季雨桐的眼中閃著好奇。
“你的字很好看,而且平時也喜歡寫些文字,用鋼筆記錄靈感的話,會更有儀式感一些,”裴若初坐在季雨桐身旁,幫她收拾畫具,“況且你看見鋼筆,或許會想到要給我寫信。”
“最簡單也最重要的是,你看到那樣一支美好精緻的鋼筆,就會想起我。”
“如果哪一天,你想起我來,會為我寫一封信,那該多好。”
裴若初彎起眼睛。
季雨桐莫名讀懂了裴若初的意思,那個夏天過去,裴若初就要去上大學了,自己再也不能做裴若初的小掛件,要一個人學習,一個人吃飯,或許會孤單,會想念,卻因為時間與地域的距離而無法見麵。
而一支鋼筆,能建立起聯係二人的橋梁。她們都很喜歡寫信的感覺,書信總有種難言的真摯,將無法當麵宣泄的想念一筆一畫無聲地落在紙上,深深地刻在兩個人的心裡。
縱使季雨桐知道裴若初對自己的親昵單純是出於姐姐對待妹妹的關心,可在季雨桐的心裡,意義是完全不同的。
那是她所喜歡的人要贈予她禮物。
季雨桐拚命對抗著心裡的喜悅,在麵上裝作坦坦蕩蕩的模樣,隻表現出一點點的喜歡,一點點的讚同,與往常一樣,讓裴若初自然而然放心。
畢竟,季雨桐雖然不清楚裴若初的喜好,但想必不會喜歡一個比她小五歲尚在讀初中的少年人。何況,那是不為大多數人所接受的感情。有些事情,季雨桐從一開始就不抱有希望。
“好啊,我要好看的,”季雨桐定下心神回答道,她雙眼明亮,瞧不出一絲異常,“最好是帶著桐花的,像我的名字一樣。”
那天離彆時,她們互相道彆,一如往常,本以為明天也會再見麵,一如往常,直到未來的某一天,季雨桐收到那一支心心念唸的鋼筆。
可回家時,季雨桐看見紅火的天,比天更紅的血,她的母親嚮明燭死在那個盛夏。
再後來,裴若初從季雨桐的世界裡徹徹底底離開。
當年那細微到看不見苗頭的種子,從此之後悄無聲息的湮滅,季雨桐被猝不及防的分彆所傷,將有關於裴若初的一切都主動又被迫地埋在心裡最深的地方,絕不讓它們有重見天日的機會。
去年,季雨桐路過一家劇院時,看見門口張貼著裴若初的巨大海報,鬼使神差的,季雨桐走進了這家劇院,循著熱鬨聲而行。
原來是一部電影在這家劇場裡舉行首映,人山人海的最中央,簇擁著電影的主創們,裴若初就站在那台上,恰好正舉著話筒回答慕名前來的影迷的問題。
“這部電影講的是遺憾,請問裴老師在生活中有沒有什麼遺憾的事情?”
裴若初低著頭不明所以地笑笑:“自然是有的,小時候,我答應了朋友要送她一支鋼筆,可我突然搬家,與她斷了聯係,至今也沒將這支鋼筆送出去。”
裴若初說話時,季雨桐就站在離門口不遠的地方,靜靜望著多年未見的熟悉身影。
那是時過境遷後,季雨桐離裴若初最近的一次,可她們的心已經很遠很遠了,季雨桐沒有相認的勇氣。
如今,這支鋼筆終於擺在了季雨桐的麵前。
桌上,鋼筆在昏暗的燈下閃著幽微的光,似桐花在夜雨中綻放又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