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朧 第 2 章
接到父親電話時,季雨桐正和選角導演討論《相逢》的籌備進度。
她們所在的茶室裡有大片大片的落地窗,窗明幾淨,能望見遠山的翠綠,在躁動不安的日光下將滴未滴,融化在窗外的喧囂蟬聲中。
室內一片靜然,見季雨桐接起電話,選角導演也禮貌地止住話語。
季雨桐抿了口茶,淡聲向父親問好。
“小桐,今晚能回枕山嗎?”電話那端傳來父親熱切的聲音。
季雨桐上一次同父親聯絡還在春天。
那次父親主動致電,稱自己心儀一位女性,可能會在近階段再婚。
當時聽到訊息,季雨桐內心並未泛起太大波瀾。她早早從家中搬出,逢年過節才會與父親見麵,對於父親的生疏近況,她實則不大瞭解。
她隻在電話裡淡淡說好,道可以約個時間一起見見。
季雨桐是沒有什麼情緒的,她想,如果父親再婚,她應該不會不開心。
母親離世已有十二年,十二年能改變的事物太多了,每個人都在朝前看,季雨桐能夠理解。
“有什麼事嗎?”
季父嗓音柔和:“小桐,今晚有空嗎,晚上想讓你見見人……我們一家人一起,吃個飯。”
季雨桐一怔,原來她和還沒見過的陌生人之間已經可以用一家人來形容。
“今晚沒事,”季雨桐應下來,“我可以回去。”
她掛了電話,雲淡風輕地同選角導演繼續聊電影的事。
該麵對的總是要麵對的。
“這部電影的劇本真的很不錯,是作家耐心打磨,花了好幾年才寫出來的。”
在季雨桐的念頭裡,隻有細膩的劇本最終才能呈現出細膩的電影。
她的前作《遠山》就是這樣的電影。
《遠山》講一位姑娘窮儘一生想要走出大山深處的故事,劇本不長,卻寫的很動人,影片中小心翼翼隱藏的內斂情緒,如同隱匿在黑暗中的星辰,閃爍著微弱卻迷人的光芒,打動了無數觀眾的心。
再加上《遠山》在某個國際a類電影節斬獲導演獎,大眾對季雨桐的關注度不斷攀升,女主角宮征也通過這部電影成功轉型。
《遠山》大獲成功後,季雨桐開始籌拍《相逢》。
眼下整個劇組基本搭建完畢,隻是女主角的人選遲遲定不下來,季雨桐同選角導演約在這兒,也是為了討論可能的選擇。
“看似含蓄收斂實則藏著太多情緒的劇本,如果沒有足夠豐富的演技支撐,恐怕成品出來便宛如一座空殼,外表精緻,內心空洞。”
選角導演是季雨桐的大學同學,先前與季雨桐合作了《遠山》,深知季雨桐的喜好,也知道季雨桐對於重要選角的嚴格。
沒有演技的不要,不符合人物形象的不要,人品不行的不要,嚴格對電影是好事,但對電影的主創們則不太友好。
“雨桐,我們前前後後選春樹選了小兩月了,要不就是演技還差點意思,要不就是檔期湊不出來,還在名單裡的,隻有陳耕芸、宮征。”
主演再不定下來就有些拖節奏了,選角導演覺得難辦。
可選角導演也知道,季雨桐雖長著一張纖弱溫柔的臉,骨子裡卻似刺桐花般堅韌,想要說服她將就選角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果然,季雨桐對選角導演提出的人選尚不覺得滿意:“宮征演戲有時候太一板一眼,演暮雲挺合適,演春樹就會顯得擰巴,至於陳耕芸,她的演技對春樹這個角色來說還是有些粗糙,不太適合。”
暮雲、春樹便是這片子的兩位主角,季雨桐在暮雲一角上屬意宮征,隻是春樹一角遲遲未定。
窗外,有隻鳥兒自枝椏上掠過,踩下一片綠葉,輕飄飄地載著風兒旋落。
“裴若初呢?”季雨桐突然問道。
選角導演一愣,誠實回答道:“早先同她的經紀人接觸過,當時經紀人說裴老師想休整一段時間。前些日子再問,還是一樣的答複。”
言下之意,就是不打算接。
“知道了。”季雨桐低著眉應了聲,瞧不出什麼情緒。
又討論了一會兒,還是沒得出什麼結論。
季雨桐起身,打算離開:“晚上家裡有事,我先行一步。”
車行至枕山彆墅,隨盛夏的烈日一同蜿蜒而上。
長夏的光陰總是過得慢一些,季雨桐在茶室討論了小半天,如今回到枕山時,天光依然大亮。彆墅的牆上爬山虎鬱鬱蔥蔥,歲月不露痕跡。
院子裡,那株梧桐樹婷婷而立,枕山的四季,它一看二十年。
在車裡坐著聽完最後一首歌後,季雨桐終於下車。
陽光不經意點亮隔壁彆墅二樓的玻璃窗,明晃晃地折射進季雨桐潮濕的眼眸,季雨桐被耀眼的白光閃了下眼睛。
回過神來,那一戶人家的紅牆在午後的陽光下透出一股莫名的血色,牆麵蒙了灰,又顯出幾分陰沉,門前雜草叢生,鐵門都染了鏽跡,當是好久無人打理。
季雨桐站著看了許久,久到暴露在陽光下的眼睛刺痛,她終於不再看,回身走進自家大門。
“小桐,你來了。”
進門時,父親正端坐在客廳看財經新聞,聽見開門聲,他回過頭來,朝季雨桐露出一個笑容:“我也剛從茂園過來,來,小桐,來這兒坐。”
茂園是父親平時生活起居之所,離父親的公司近一些。
季雨桐則獨身一人住在春台苑。
反而枕山20號這個地方,父女二人都不常來。
儘管過去多年,每每想起當年舊事,季雨桐的心裡都會泛起無端酸澀。
季雨桐在側邊的沙發上坐下,隔著禮貌的社交距離。
父親似乎並未覺得生分,仍熱絡道:“她比較忙,還在路上,先陪我看看電視。”
這個“她”,說的是父親潛在的續弦物件。
季雨桐對父親的風流事跡不感興趣,她自己平時工作也很忙,至今還未見過父親的這位愛人。
“不了,我不愛看財經新聞,先上樓休息了。”
季雨桐拒絕得不留情麵,她剛坐下又起身,徑直往樓上走。
父親的笑容僵在臉上。
關上門,季雨桐脫力地躺在床上。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季雨桐與父親幾乎再無話題好聊,偶爾見麵也不過禮貌問候,說不上幾句話。
她不是不敬愛父親,相反,她能體悟到母親死後父親一個人將她拉扯長大的不容易。
季雨桐知道這或許就是所謂成長,卻清楚不是所有人的父女關係都是這樣的。他們的父女關係,似乎與其他人的父女關係,並不太一樣。她對父親,很難親近起來。
季雨桐的父親名叫季承夜,在這座城市小有名氣。其名下長風集團,取“長風破浪會有時”之意,倚靠實業起家,後借著新興技術疊代更新的東風實現了全麵升級,在這十幾年裡蒸蒸日上,成了行業龍頭。季承夜也搖身一變,從普通商人成了一言一行都舉足輕重的豪商巨賈。
某種程度而言,季雨桐能夠一門心思拍自己想拍的電影還要感謝父親——長風集團對於影視娛樂板塊多有涉獵,已形成完善的產業鏈。
有前人栽樹,季雨桐自然可以乘涼。
季雨桐知道父親對自己很好。
她隻是有些想念母親了,尤其是在聽聞父親要續弦的當下。
季雨桐拉開她房間裡的床頭櫃,記錄著回憶的相簿蒙了歲月的灰,依然停在原地。
厚厚的一整本相簿裡,全是母親當年所拍攝的照片,是季雨桐從一個繈褓中的小不點慢慢蛻變為十三歲少女的成長經曆。季雨桐一頁頁翻看過去,關於曾經的小小的自己,關於年華裡美麗的母親,關於記憶中再熟悉不過的那張臉。
季雨桐用指尖摩挲著覆蓋住照片的膠套,依稀還能望見多年以前母親溫柔的目光。
母親去世多年,生前的影像難覓,吉光片羽幾乎都儲存在母親留下的這本相簿裡。
半晌,季雨桐依依不捨地將相簿塞回抽屜,一顆心也隨之塵封。
日光強烈,爬進窗簷灑在季雨桐的床畔上,張牙舞爪地昭示存在感,季雨桐卻感覺不到溫暖。
因為缺覺而如漿糊般攪不清的腦袋終於到了轉不動的臨界點,季雨桐在床上躺下,安慰自己時間還早,可以稍作休息。
起初,季雨桐隻想小憩一會,可或許是昨夜耗費的精力過多,加上白天又連軸轉到現在,不知不覺間,季雨桐竟睡著了。
夢境裡,季雨桐再次見到了昨晚的女人。
女人穿著今晨那件簡單的白色家居服,溫婉麵容一如記憶深處。
夢境中,響起季雨桐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桐桐,你忘了我嗎?”
怎麼會忘記她。
季雨桐的心猛地一揪,難受地撕扯著。
“為什麼沒有與我相認?”
“是你不想與我相認。”
女人的指尖溫柔地拂過季雨桐的臉,擦去季雨桐不知何時滾落的淚水,女人目光繾綣:“不要傷心。”
強勢又不容抗拒的吻落下,女人的手指探進季雨桐的深處,她們在夢中交頸纏綿,世界空曠又渺小。
她們的眼中隻容得下彼此。
季雨桐終於忍不住在夢中呼喚女人的名字,就像昨天夜裡時那樣。
她漸漸忘記自己是在夢裡,直到她在半夢半醒間聽見了斷斷續續的敲門聲。
她緩緩睜開眼。
窗外顏色漸深的晚霞,從雲層的縫隙中滲出緋色的幻影,穿過明亮的玻璃,落在季雨桐的眼底。
敲門聲止,門外傳來人聲——
“我能進來嗎?”
季雨桐一愣,條件反射地先應了一聲。
“可以。”
隨即,門從外麵被開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