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朧 第 3 章
季雨桐本以為那道聲音是夢境的虛幻延續,可門從外開啟後,她的目光卻猝不及防地與裴若初交彙。
這座城市的街頭巷尾,全是裴若初的大幅廣告和宣傳視訊,即使她二人長久未曾見麵,裴若初的樣子,在季雨桐心底依舊無比清晰。
何況,她們不能算長久未見過了,昨晚,她們還一起做儘了最親密的事。
麵前的人穿一件簡單的青色旗袍,花紋素雅,黑發柔順地盤在腦後,有一種說不出的端莊優雅。裴若初眉目舒朗,朝著大夢方醒的季雨桐莞爾一笑,那笑容如春日淙淙的流水,輕柔地從季雨桐心湖上拂過,湖麵波瀾漸生。
媒體向來不吝用最驚豔的詞來形容裴若初,可季雨桐知道,隻有親眼見到裴若初,才知道銀幕所能呈現出的她的美,不過冰山一角。
“桐桐,好久不見。”
裴若初走進房間,順手帶上門。
關門的聲音在季雨桐心上發出一陣悶響。
季雨桐有些錯愕的靦腆:“你怎麼在這裡?”
“裙子很合身。”
裴若初並未回答她的問題。
她微微歪頭,細細打量了季雨桐的穿著,不著痕跡地錯開了話題。
季雨桐的指尖不自覺捏住墨綠色的裙擺,今晨裴若初冷淡的模樣,以及剛才小憩時那段無端的旖旎春夢,令她頓時感到一陣不自然:“謝謝,多少錢,我轉給你。”
“就當是見麵禮了,裙子很配你。”
季雨桐還想說什麼,裴若初卻表明瞭來意。
“時間差不多了,下樓吃飯吧。”
季雨桐的心猛地一沉,瞌睡蟲跑得無影無蹤。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季雨桐收斂了笑容,心中已有了猜測。
“這個問題,你父親向你解釋會更好。”
難以置信的猜想幾乎被證實,像一場毫無預兆的地震,季雨桐在震中被擊打地搖搖晃晃,舉步維艱。
她終於明白,今天早上裴若初那冷淡態度的緣由。
昨夜那抵死纏綿、致死方休的一切仿似乎從未發生,像一場颶風吹散了整座城市,卻在經過後沒留下任何蹤跡,無處可覓。
不久前的旖旎幻夢像一出諷刺的喜劇,現實狠狠給予季雨桐一記耳光。她心下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陌生,身處這尷尬情境裡,惱羞成怒的情緒如野草般瘋狂生長。
季雨桐執拗地盯著那張完美無瑕的臉,想從裴若初的表情中看出細微的裂縫。
心中珍藏的寶藏不知怎的蒙了塵,季雨桐的心上也被挖去一塊血肉,空落落的無從著地,虛無催生了懸空的慌張,她拚了命地掩飾自己的失態。
“我沒想到是你……”季雨桐喃喃。
她終於意識到多年後簡單的相認無法遮掩她此刻的錯愕與慌亂。
昨晚似夢般的熱切與現下的殘酷現實兩相交錯,如同熾熱的岩漿在反複湧動中終於壓抑不住,季雨桐心底的憤怒在這一刹那噴薄而出。
她冷笑:“你不怕我把昨天的事告訴我爸嗎?”
裴若初微低了頭,露出雪白的後頸,像一塊光滑無暇美玉,一縷發絲不經意地滑落,美玉上斑駁陸離。
季雨桐垂在身側的手指不自覺微曲,臉上卻還帶著慍怒。
“我怕。”裴若初誠實回答。
“麻煩你把昨晚的事當作這座城市中每天都會上演的日常,”裴若初麵無表情道,“你父親打算結婚,如果昨天的事情被他知道,他會生氣,也會難過。”
季雨桐氣極:“這就是你瞞著他出軌的理由嗎!”
“那本非我所願。”裴若初抿唇。
“昨晚你跟我上床的時候,有想過今天的難堪嗎?”季雨桐怒氣上頭,把話說的很難聽。
半晌,裴若初搖了搖頭,她說:“我不是會沉浸在過去中的人,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我不後悔,也不會困囿於原地。”
季雨桐很想問:“那我呢?”
可季雨桐知道,她們不是許多年前那般親昵了。
她們早已經生分。
昨夜的情迷意亂,隻可能如裴若初所說,是“這座城市中每天都會上演的日常”。
她不應有問。
季雨桐心裡一片荒涼,火氣來的迅速,消散卻也很快,一瞬間,她彷彿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失去了質問的能力。
這時候,門外傳來聲響。
“小桐,若初,出來吃飯吧。”
季承夜沉厚的聲音傳來,如同一股無形的力量,暫時壓製住了室內一觸即發的爭吵。
房間裡的兩人緘默不語,各懷心事。
裴若初先反應過來,若無其事地拉開門:“來了。”
門外,季承夜眼神關切,還帶著些許欣慰:“你們的確好久沒見了,算起來,有十二年了吧?我還記得以前我們兩家做鄰居的時候,小桐一直纏著要跟若初一起玩。”
季雨桐臉色蒼白,彷彿被揭開了一道傷疤。
是,她們有十二年未見了,幾乎有季雨桐一半的人生那麼長。
一個人能有多少個十二年。
在時間的洪流衝刷下,再美好的回憶,此刻也變得模糊不清。
“畢竟十二年不見了,桐桐和我還是生疏了。”裴若初淡聲解釋。
聞言,季承夜的語氣裡帶著難掩的遺憾與懊惱:“明明不應該生疏的。若初,十二年前春心死後,我一直很後悔沒有立即聯係你,害得你一個女孩子在外麵漂泊這麼多年,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我總覺得虧欠。依我和湛楓曾經的兄弟情誼,我怎麼幫襯你都是應該的……”
“我們現在是一家人了。”裴若初出聲,打斷季承夜的語中意。
“對,我們是一家人了,今後有的是時間可以相處。”季承夜看了看房間裡的兩人,欣慰地笑了,他等這一天,等了很久。
“飯桌上再慢慢敘舊,下樓吃飯吧。”
“好。”裴若初接話,先起了步。
季雨桐默默跟在裴若初身後走出門。
冷靜下來後,季雨桐生出一種後怕,剛剛她的聲音有點大,不知道房間的隔音效果夠不夠好。
“剛剛你們在聊什麼?”季承夜問。
季雨桐暗暗鬆了一口氣,想來父親應當是沒有聽見。
“沒什麼。”
“寒暄了幾句,正邀桐桐下樓吃飯呢。”裴若初朝季承夜一笑。
那笑容落在季雨桐眼裡,真是無比刺眼。
一小撮發絲隨著裴若初下樓梯的動作輕揚,在空中畫出一道自由的弧線,帶著莫測的吸引力。
“若初,你頭發散了。”
季承夜見狀,想幫她攏好。
“失禮了,”裴若初站定,朝著季承夜微微一笑,她將原先盤起的黑發解開,十根手指翻飛,輕巧地重新盤起,“我自己來。”
身後的季雨桐看著兩人的互動,心裡五味雜陳。
她像一個局外人,或許,她就是一個局外人。
季雨桐滿懷心事隨二人下樓入座。
一坐上主位,季承夜便開門見山道:“小桐,之前一直沒同你說,我和若初在一起已近三個月了,昨天我們還商量什麼時候結婚。”
他望向自己的女兒,炯炯的目光中是毫不掩飾的欣喜。
“哦。”季雨桐應了一聲,當作知道了。
她興致缺缺,有一筷子沒一筷子地挑著盤中餐,沒分出一點眼角餘光,彷彿絲毫沒看見父親眼底流露出的想要被祝福的神情。
她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昨夜的場景,心想,要是父親知道昨夜他未來的妻子在跟他的親生女兒翻雲覆雨,會是怎樣的反應呢?
季雨桐心裡亂七八糟的,隻是她再不知分寸,眼下也不敢把一切事情直接捅破。
季承夜雖人到中年,卻十分注重保養,單論這副皮囊,不會輸給三十歲的年輕人,他又做了多年上位者,舉手投足間氣質矜貴,還有著令人欣羨的經濟實力。這樣的男人,主動貼上來的或男或女隻多不少。
因而前些日子季雨桐聽他說結識了新女伴絲毫未感到驚訝——要知道,這些年來,季承夜的女伴來來去去,幾乎跟季雨桐大學修完的學分一樣多。
季雨桐隻是沒想到,這次父親新換的女伴竟然是裴若初,他們甚至準備要走到結婚的那一步。
“不過若初畢竟是事業如日中天的影後,我也尊重她的意見,等時機到了,我們再對外官宣。”
季承夜滿臉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似乎已經沉浸在對未來的美好憧憬之中。
季雨桐抿抿唇,把破罐破摔的想法死死按在心裡。
“你母親去世也有十二年了,我同你一樣,無時無刻不想念她,可人總還是要朝前看、向前走,小桐,你可以理解我的吧?”季承夜的語氣中含了一絲小心翼翼。
“嗯。”季雨桐機械地嚼著嘴中的飯粒,愈發食不知味。
季雨桐是挑食的主,又難得回來一次,季承夜怕她吃得不開心,老早就在同廚師商量菜譜,如今能上桌的,都是平時季雨桐愛吃的。眼下,季承夜見女兒一味吃菜,以為今天用了心的家宴成功馴服了她的胃,忐忑的心放下一半。
“這道龍井蝦仁你從小就很喜歡,多吃點,”季承夜關切地給季雨桐舀了一勺蝦仁,“這段時間是不是工作很辛苦,看你瘦了好多。”
“還好。”季雨桐敷衍道。
“若初也是,不能為了保持身材就不吃東西,千萬不能餓著。”
季承夜偏頭,又將同樣的關心告知裴若初。
裴若初微微一笑:“習慣了。”
龍井蝦仁帶有茶葉的清香和蝦肉的鮮美,廚師烹製的火候正好,入口鮮嫩清新。
曾經,季雨桐很喜歡這道菜,可惜時間不對,環境不對,再新鮮的蝦肉也不過是味同嚼蠟。
父親記得她愛吃龍井蝦仁,卻大概早忘了,這明明是母親的家鄉菜,每回逢年過節,母親總會親自下廚,為大家做這道龍井蝦仁。雖說算不上什麼手法複雜的菜肴,可旁的廚師再有水平,燒的再好,終究不會是母親的味道。
季雨桐觸景生情,腦中更亂了。
她心想:也不知道母親在天上,有沒有機會能嘗到這熟悉的、家鄉的味道?
窗外,霞光將層雲染紅,血色浸透了整片天空,望不到儘頭。
不知不覺,太陽幾乎完全落下,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年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