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朧 第 24 章
向晚探班彷彿為整個組打了一針強心劑,最近這小半個月,劇組的拍攝節奏要比之前順得多,季雨桐打趣讓向晚有事沒事常來。
到了十月,《相逢》的拍攝約莫完成了三分之一。
“接下來是《相逢》比較重要的一個轉折點,對你來說可能會比較有挑戰性,你要演的誠懇,但不能太過於天真,過於天真了會顯得你又當又立,那樣反而會讓人反感,”季雨桐在片場給宮征說戲,“要呈現出一種無奈。”
宮征問:“什麼樣的無奈?”
季雨桐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
宮征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季導?”
“就這種無奈,想象一下這些年來你一直積累著這樣的情緒。”季雨桐打了個響指。
“即便表麵上你積極麵對生活,熱愛生命,但仍然有些事情違背了你的意誌,你始終拋不掉、繞不開它,你看上去自由,實際上卻最為人生所拘束。無論你怎麼努力都無濟於事,就像孫悟空翻不出那座五指山,你也逃不開你的命運。”
宮征點點頭,誠實地回答:“說實話,我一知半解,我試試。”
而後季雨桐跟還在景裡的裴若初講戲:“春樹的情緒不要太憤怒,可以稍放,但不能爆發,還沒到爆發的時候,不然整個氛圍就變味了。”
裴若初答:“好。”
“好,準備好了,我們試一次。”
秋風颯颯,將樹葉都吹成斑駁的黃綠,天氣漸冷,春樹的小屋逼仄,寒風順著單薄的牆體滲進來,侵占了整座小室。空氣中都是刺骨的冷意,木質的桌沿觸控上去宛如一塊無情的寒冰,春樹躲躲閃閃,越穿越多,到底在鋪天蓋地的森冷中還是無處藏匿。
室內沒有暖氣,春樹為了趕稿,經常寫到手指凍紅,渾身發涼。
在這樣的環境裡,春樹的長篇寫寫停停,倒先潤色完了她構思許久的另一篇短篇小說《腐朽》。
對於故事的結局,春樹思考了好幾個版本,之前更與暮雲商量了許久。
最終的版本裡,春樹還是決定遵循自己的本心,讓主人公在旭日東升的初晨,毀滅自己的生命。
筆下的主人公按擬定好的結局一步步走向死亡,竟給春樹帶來一種無名的暢快,她直覺她是將自己代入了故事裡的人。
寫完主角麵對紅日毅然飲刀自儘後,初稿算是完成了,隻是春樹似乎還留在故事裡,她的情緒仍為故事中的人所牽動。
她低落了好幾日,沒第一時間著手理稿。
又過了幾日,春樹覺得不能再這麼頹然下去,便發簡訊約了暮雲見麵。
暮雲回了簡訊,稱在明天下午有空。
收到回信,春樹心中踏實了不少,又核對了一遍稿紙張數,時間已不早,她理完之後很快便洗漱入眠。
夢裡,光怪陸離,全是暮雲的身影。
第二日,春樹換了套體麵衣服,仔仔細細地紮起了頭發,踩著她那輛自行車赴約了。
她出門早,到店裡的時候暮雲還沒來,於是春樹點了兩杯拿鐵,讓店員先上一杯,另一杯遲些。
她在靠窗的位置坐下,透過明亮玻璃窗望向窗外。今日是近些天來難得的好天氣,陽光暖融,秋風消停,街上穿梭的行人們互相奔走,前往他們心中的目的地,陽光為大地鋪上一層神采奕奕,人人都是朝氣蓬勃的。
絲綢般柔軟的光線穿過玻璃窗灑在木色的桌上,杯中的奶沫反射出過曝的亮度,星星點點,緩慢破裂。春樹抿了口又奶又苦的拿鐵,不知不覺,她習慣了從前對她來說怪異又獨特的咖啡味道,竟能從中品出幾分可以被形容為“好喝”的口感。
春樹輕笑,大抵是今天的陽光太好,她不期然從前幾日的陰霾中走出來,沐浴在秋日的暖陽裡。
“抱歉,稍微遲了些。”春樹對著咖啡杯發呆的時候,暮雲到了。
春樹剛想露出一個禮貌性的微笑,卻看見暮雲此行不是一個人來的——她右手還牽著一個小女孩。
小女孩長得唇紅齒白、粉雕玉琢,一看就繼承了暮雲的好相貌。
春樹的笑容僵在臉上。
“她叫糖糖,今年七歲了,是我的女兒。”
“不好意思,小朋友今天臨時不想去學奧數,怎麼說都不聽,一定要跟過來,我把她寵壞了。”暮雲朝春樹歉意地笑笑。
隨後暮雲又微低了頭對小女孩說:“這位就是我很喜歡的春樹作家,你之前吵著想見來著,今天帶你見見,也算圓你一個心願了,喊阿姨哦。”
“春樹阿姨好。”
春樹勉強朝小女孩露出笑容,她猜自己的笑容大概比哭還要難看:“糖糖小朋友好。”
“小朋友的心思我猜不到,事發突然,沒能跟你提前說聲,不介意吧?”暮雲問。
春樹搖了搖頭。
暮雲放下心,她摸摸女兒的腦袋,想起身想去吧檯點單:“我給你點杯牛奶,你等會兒安靜坐邊上喝牛奶,我和你阿姨聊會兒天。”
春樹急忙忙喊住她:“我給你點了拿鐵,你跟店員說下,可以上了。”
暮雲回過頭,朝她一笑,明豔而不自知:“好。”
那本是十分驚豔的笑容,春樹卻覺得內心一片死寂,像是山火過境,所到之處都成了一片灰燼。
或許因為她們認識伊始便是作者與讀者的關係,雙方天然之間保有一份距離感,書信來往最密切的時候,也幾乎都是談論劇情和人物架構。她們默契地從未談論過彼此生活中的私密事,也未提及過家裡的情況,以至於春樹武斷地以為暮雲還是單身的年輕女子。
不想暮雲的孩子都已經這麼大了。
暮雲點完單回來,坐在春樹的對麵,同她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我不是有意要隱瞞你,之前我們沒怎麼聊到自己的家庭情況。”
是看不出來,暮雲模樣年輕,身材窈窕,尤其目光中帶有涉世未深的明媚天真,根本不像一個有七歲女兒的母親。
“所以,你結婚了?”
春樹的心彷彿被人用鐵錘一下下地錘著,一陣陣悶悶地痛。
喜歡上暮雲,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有這樣一個人,在你人生的最低穀為你點亮一盞燈,鮮活又明亮地闖進你的生命,不求任何回報,隻是純粹又溫柔地欣賞著你和你筆下的文字。
她讀得懂你筆下的浪漫與快樂、堅定與執著,理解你文字裡傳遞出的熱忱與悲憫,更明白你是什麼樣的人。
遇見她之前,你從沒見過大海。
遇見她,就像是你第一次看見大海,初升的太陽下,海水像閃閃發光的綢緞,卷著洶湧的海浪奔馬般襲來,濤聲轟鳴,震蕩出你從沒見過的遼闊與深遠。
你心潮激蕩,一麵是麵對未知的恐懼與顫栗,一麵是蓓蕾初綻般的怦然心動。
餘生,你再不會忘記這樣的壯麗。
她包容你的敏感內斂,鼓勵你一步一步走出自卑,她照顧你的情緒,愛你的才華,也愛你的笑容,每時每刻,她都以溫柔相待。
春樹懵懂的愛意萌發得太迅速,她還來不及思考愛情的萌芽是在哪一刻破土而出,那初生的枝椏已抽出了第一朵花苞,到此時,已經無法自控。
春樹知道,她再也不會遇見這樣的人了。
“一直沒跟你說過,我很年輕就結了婚,”暮雲抿了口溫熱的拿鐵,“是家裡的安排,算是商業聯姻,我對糖糖的父親其實沒什麼感情,這些年表麵上看起來還過得去,私下其實是各過各的。”
暮雲說的很直白。
春樹眨了眨眼,下意識看向暮雲身旁的小女孩。
小女孩小口小口喝著牛奶,在看咖啡店裡自帶的漫畫書,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沒有在聽大人們的交談。
暮雲看了糖糖一眼,臉上掛了縱容的笑:“小朋友是無辜的,無論如何,我是她的媽媽,要好好照顧她、愛護她,看著她長大。”
那是身為一位母親天然的愛意與責任,與婚姻的幸福與不幸無關。
春樹大概懂了,也大概不懂。
“你肯定是一個很稱職的母親。”春樹想了想,最終說。
剛冒出粉尖的花苞,失去了生長的養分,或許再等不到盛開的那天,就像波瀾壯闊的大海,總有退潮的一刻。
春樹原本低落的情緒更低落,她靜靜地,靜靜地等待花兒枯萎的那天。
“卡。”季雨桐喊停。
“差點意思。”
“暮雲要再收一點,但要能讓人感受到她內心的剖露,她是在向春樹表明自己的生活,這個度很難把握,需要再揣摩一下。”季雨桐給宮征分析。
宮征好看的眉毛蹙起,她問:“暮雲把女兒帶來,究竟是什麼心態?”
“你覺得?”季雨桐誘導。
宮征思考:“或許有女兒臨時起意的原因,但我認為暮雲是藉此告訴春樹,她是有家庭有女兒的人。另一方麵,暮雲也想告訴春樹,她不是春樹想象中那樣肆意灑脫的人,她有自己的束縛,她不自由。”
季雨桐笑笑:“理解得挺好的,但我感覺更深層次上,暮雲想把選擇的機會留給春樹,她不是春樹想象中的樣子,那麼,見到了真實的她,春樹還會不會繼續跟她相往來?”
“是這樣……”宮征似乎有些領悟了,她又翻了翻劇本,琢磨著。
“調整一下狀態,等下再來一條。”
“等下,”裴若初忽然發問,“我想知道,這個時候暮雲對春樹到底有沒有愛意?”
季雨桐一愣,謹慎地問道:“現在下了戲,你是以裴若初的身份,還是以春樹的身份在問?”
裴若初說:“以我自己的身份。”
季雨桐見她神色如常,料想裴若初已經出了戲,季雨桐鬆了口氣,卻還是沒有為她解答:“出戲了就好,但我不能告訴你答案。”
“戲裡的春樹不知道暮雲是否愛她,因此,扮演春樹的你暫時也不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