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朧 第 32 章
不比前一次回來時的詭異,這次二人回到枕山彆墅時肉眼可見氛圍融洽,傭人們私底下嘖嘖稱奇。
“桐桐最近心情挺好?”
連季承夜都在吃飯的時候這麼說。
季雨桐想了想:“確實還不錯。”
但她心裡沒放下拍攝的事情。
“父親最近住在枕山嗎?”
季承夜在鯤城還有好幾處房產,像他這樣的人絕不會缺住的地方。
“最近工作忙,基本上都住在茂園,也是今天週末纔回來。”
茂園離承夜集團很近,季承夜處理工作事宜方便,因此平時他多住那裡。
實際上,習慣紮根,父女二人都越來越少回枕山。
季雨桐挑眉,竟覺得事情有戲:“我最近在拍電影。”
“我知道,還讓若初受傷了。”
季承夜眉頭微皺,不怒自威。
季雨桐順著他的話:“為了若初姐的安全,接下來打算換地方重新拍。”
“想換哪,”季承夜一下子識破女兒的想法,“這兒?”
季雨桐點頭。
季承夜哈哈一笑:“還真不客氣。”
“白天若初說有事情同我商量,也是這個事情?”
“就是這個事情。”
季承夜點了點頭,追憶起沉重的時光:“算起來這套彆墅還是你母親的嫁妝,當年我在鯤城萬千人之中平平無奇,還真要謝謝你母親,願意與我這樣一個毛頭小子結婚。”
“可惜……”季承夜歎了口氣,想起嚮明燭短暫的一生,“她走的太早了。”
裴若初的筷子不經意碰到碗壁上,發出一聲輕響。
陷在回憶中的人醒過來,季承夜意識到自己不該說這些,忙道:“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不提那些了。”
裴若初神態自若地夾菜放進碗裡,沒有擡頭。
季承夜默了默,轉而問季雨桐:“小桐,我知道你會愛護這裡,但是一整個劇組搬進來,你一個人如何看得住其他人?”
“對我們家來說,這是很重要的地方,萬一被外人弄得亂七八糟的,大家都不開心。”
“我會劃定好拍攝的範圍,把不需要用的房間鎖掉。另外,劇本裡沒有動作很大的片段,不會對建築本身造成損壞,要是真有破損,我再負責事後的修繕工作。”
季雨桐回答得很認真。
父親會有質問再正常不過,那些懷疑在自己之前猶豫不決時已想了許多遍,季雨桐一直是謀定而後動的人。
“你鐵了心要用這套房子拍戲?”
這下輪到季承夜驚訝了。
季雨桐點點頭。
“我本以為你沒那麼認真。”
季承夜漆黑的眸子轉了轉,燈光在他眼裡跳動,像熊熊燃燒的火焰,顯出長久為之的莊重和不容抗拒的威嚴。
一直壓低存在感的裴若初忽然放下筷子出聲:“在片場,桐桐永遠是最認真的那個人。”
餘下兩人的目光齊齊望向她。
“她總是提前到片場,很晚才離開,連軸轉地考慮光線、走位和攝影,考慮劇本和現實場景的對接,考慮演員的表演細節刻畫,還要統籌片場大大小小的瑣事。”
“她從來不說困難,她拍電影,從來都是很認真的。”
“所以希望能讓她有大顯身手的機會。”裴若初又補充一句。
季雨桐循序漸進:“父親,我從小到大基本沒主動向你要過什麼,唯有當初拍《遠山》時資金欠缺,不得已找您墊付了一部分,如今拍《相逢》,暫用這套彆墅兩個月左右的時間,預期的耗費遠不及當年您的那筆注資。”
“如果您仍然憂心,也可將其視為一種投資,我們可以簽協議,具體的內容再行協商。”
她的態度畢恭畢敬,竟不像是同親生父親講話,而像是向一位潛在投資者作報告。
夜色沉沉,季承夜的臉色晦暗不明。
或許是一貫在商場上廝殺的緣故,季承夜身上有一種上位者的威壓,尤其在他不笑的時候,旁人辨不出喜怒。
但季雨桐能夠感覺到,對於拿枕山彆墅用來拍攝這件事,父親是持反對意見的。
父親一直對她很好,吃穿用度,從不欠缺,隻是或許平日裡父親工作太忙,季雨桐又是淡漠的人,父女之間心連心的交流一直少之又少,自季雨桐讀大學後,幾乎再也沒有了。
這麼多年下來,相處模式早已定型,如若不是還有親情血脈的聯係,他們幾乎無話可說。
這在一對父女之間,簡直荒唐又淒涼。
季雨桐也不是沒有反思過自己,她骨子裡對父女親情太冷漠,太自我了。
但在平和未被外界打破的時候,季雨桐寧可裝模作樣地維持著表麵的風平浪靜,人總是如此,戴上假麵後,就會一直習慣戴著假麵粉飾太平。
“你們的關係好像跟從前一樣好了,我記得小桐小時候就很黏若初。”
季承夜看著季雨桐,忽然笑起來。
他笑起來的時候,右臉頰一側有一道深深的褶皺,斜長地攪動起整片麵板,遠遠望去,像月牙形的山泉。
年輕時,季承夜明明也有一副好相貌。
歲月增添了他臉上的痕跡,時光為他獻上讚歌,人到中年,他身上反而有種洗儘鉛華的沉斂,可靠也可敬。
季雨桐意識到,父親不是沒有親和力的,隻是自己在心裡早早築起了高牆,下意識地不讓父親靠近。
今天她認認真真地觀察著父親,才發現,父親也生了幾根白發,眼底下疲態儘顯,他已經不再年輕了。
季雨桐被觸動到,剛想回答,裴若初倒先開口了:“桐桐在片場很照顧我,她是一位好導演。”
季承夜看了看裴若初,又嫌棄地瞧了眼季雨桐:“你也說了,她是導演,她照顧你是理所應當,現在拍個戲還搞成這樣。”
氣氛忽而輕鬆許多,季雨桐把臨到嘴邊的“是”嚥下去,剛想順著裴若初的意思接話,忽然聽到父親問裴若初:“若初,你是不是很久沒回家住了?”
季雨桐心裡一咯噔,她直覺,季承夜口中裴若初的“家”,指的是隔壁的那幢房子。
聽見問題,裴若初微微一笑,她先用公勺舀了些魚肉,放進季承夜的碗裡。
這樣的場景像是上演過很多次,裴若初做的行雲流水,再自然不過。
“這魚肉很鮮嫩,你多吃點。”她說。
隨後,裴若初才又輕聲解釋:“今天不是回來了嗎,你也知道,像我這樣的藝人行程本來就多,忙起來的時候十天半個月也沒個閒,也得虧受傷了纔有幾天清淨日子。”
三言兩語之間,“家”似乎成了裴若初與季承夜的家。
那根尖銳的針一瞬間紮進了心臟,季雨桐猛地一痛。
“若初啊若初,”季承夜眼神幽深,意味不明地笑著,“你說的也對,你平時本來就忙,那今晚難得閒暇,還走嗎?”
彷彿昨日重現了,這一言一語你來我往在季雨桐心中燒出一個窟窿,疼痛蔓延,傷口潰爛。
她與裴若初之間,永遠隔著她的父親。
裴若初莞爾一笑:“今晚恐怕不行,明天有個通告,得早起,住枕山不方便。”
季承夜用指尖輕輕敲著桌子,顯得有幾分遺憾:“這樣……”
季雨桐生怕父親再挽留,忙道:“等下我送若初姐姐回去。”
季承夜對此沒什麼表示,他又談回了拍攝地點的事,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用這幢彆墅拍電影的事,容我再想一想吧。”
算是暫時給了兩人答複。
其實季雨桐能理解父親的想法。
在季雨桐出生之前,她的父母就已經入住了枕山,這棟房子比季雨桐的年齡都大。
他們在枕山住了二十多年,即便最近幾年她和父親都搬出了枕山,可這棟彆墅仍舊承載了無數曾經的記憶,眼下突然說要拿去拍電影,誰都會認真思量。
九點過半的時候,兩人回到寒山酒店。
裴若初先去洗了澡,季雨桐沒急著走,等會兒她還要給裴若初上藥。
此刻浴室裡水聲潺潺,季雨桐陷在沙發裡,有一搭沒一搭地刷著手機。
她為一條大標題帶著“長風集團”的報道吸引了注意力。
報道裡說,最近長風集團旗下子公司夜航科技研發的新演算法漏洞百出,又恰好雲啟與向家合作的競品設計新穎,兩相對比,夜航輸得一敗塗地。
產品力不足,不僅夜航的負麵評價不少,連帶著長風集團的股價也一直震蕩,對季承夜的質疑從四麵八方而來。
雲啟與夜航的競爭季雨桐早有耳聞,夜航起步遲了些,又沒有核心產品,之前在市場上就不討好。何況中途橫插一個向家。如今,夜航要技術沒技術,在資源和資金方麵也不見得有多大優勢,可以說是大勢已去。
更重要的是,這意味著長風對於新興技術的佈局進入了死衚衕,他們沒站上這一回風口。
季雨桐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今晚父親略顯滄桑的模樣。
以往父親總是很在意外表,用一絲不茍來形容再合適不過。
恐怕公司的壓力的確很大,讓父親心力交瘁了。
商場上的事情,季雨桐幾乎沒有過問過,一來她不是學這個的,二來平日裡父親也很少跟她談論這些,季雨桐知道自己不是做這行的料,因此也沒什麼興趣從商。
如今看到這則新聞,季雨桐第一反應是晚上沒有關心過父親的近況。
她應該問一句。
“公司最近怎麼樣?”
或者:“父親身體還好嗎?”
作為女兒,她實在是太差勁了。
仰仗著家人為她鋪好的路,自私地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從不顧忌家人的難處。
將來父親老去了之後,長風怎麼辦?
這一問題,從前,季雨桐沒有認認真真想過。
季雨桐的生活太純粹,她喜歡為她的電影她的藝術燃燒生命,若是強迫她做自己不喜歡的事,她恐怕做不了兩天就會辭職不乾。
凡事總有結果的,季雨桐從前以為,自己不需要杞人憂天。
可如今她忽然明白,不是不去思考,未來就不會來。
即便她呆在原地不動,生命的轉折依然不會停下腳步,總有一天會追上她。
季雨桐對著新聞發了一會兒呆,終於往下劃。
看清下一條新聞的內容,她指尖一頓——上麵說,季承夜與嫩模深夜幽會。
文字下方還有兩人從酒吧到酒店一條龍的配圖,配圖雖然模糊,但看得出父親春風得意的樣子以及他用一隻手環抱住陌生女子的姿勢。
季雨桐無法克製地挑了挑眉。
看樣子,她剛剛大概白擔心了。
父親最近的日子過得還是很滋潤的。
這時,浴室裡的水聲停了。
不一會兒,裴若初邊用毛巾擦著濕潤頭發邊從浴室裡出來。
季雨桐按滅手機,輕車熟路地找到了吹風機開始為裴若初吹頭發,等頭發吹完,再是處理傷口。
“傷口開始結痂了。”
“下星期可以開始拍攝了,”裴若初算了算時間,“我走路基本無礙了。”
“場地還沒找好。”
“可以先拍其他鏡頭。”
“也行。”
閒聊間,傷口上好了藥,裴若初同季雨桐一起並坐在沙發上。
“我記得,你明天沒有通告。”
季雨桐突然說。
她目光炯炯,等著裴若初的回答。
裴若初不吝承認:“我騙他的。”
“為什麼?”
裴若初輕輕地搖頭:“桐桐,有時候太聰明不是一件好事。”
“你不喜歡我父親。”
季雨桐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