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朧 第 53 章
車行至近郊,山路盤旋,路兩旁鬱鬱蔥蔥,皆是高大橡樹。
路的儘頭,是向家。
季雨桐下車。
進到向家大宅的時候,季雨桐心裡竟生了些許緊張,她著實有好些年沒來過這兒了。
此時嚮明遠路上耽擱,還沒回來,向晚陪奶奶在看電視。向晚的奶奶,也便是季雨桐的外婆,章漱玉。
見到來人,老人家不再看電視了,隻目不轉睛地盯著季雨桐看。算算年份,季雨桐與外婆已有三年未見,此番前來,她先喊人:“外婆。”
章漱玉彷彿就在等她這一聲“外婆”,她欣喜道:“桐桐,可算把你盼回來了,你不知道這幾年我有多想你。”
“我讓你爸把你一起帶過來吃頓年夜飯,他都說忙,說沒空!”
老人憤憤不平,季雨桐忙哄勸道:“以後年年都來。”
“這還差不多,”老人點頭,“不要管你爸了,你來,我就很開心了。”
章漱玉眼睛裡含著透明的淚花,她撫著季雨桐的手,直說:“好幾年不見,桐桐越來越好看了,長開了,跟明燭越來越像……”
“看到你就想起明燭……”
淚水終於從她眼眶中滑落。
嚮明燭的死是向家永遠的痛,縱使感同身受如季雨桐,也不知該如何安慰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章漱玉。
親人猝然離世的痛苦,不是經過時間的安撫就能夠治癒的傷口。
那是靈魂深處的暗疾,蟄伏在意識的陰影裡,在每一個看似平常的日常中,每一句不經意的話語間,悄然發作,如綿延細雨彙成洶湧潮水,鋪天蓋地地淹沒心湖。
陪老人看了一會兒電視,季雨桐提議想去嚮明燭的房間看看。
向家有嚮明燭舊時的居所,那是章漱玉極力要求保留下來的。老人失去了摯愛的女兒,從此之後總是喜歡坐在女兒曾經的房間裡懷念過去,有時候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的阿燭什麼都好,就是走得太早了。”
時間無法削弱章漱玉對女兒的想念,反而加深了她的思念。
她帶著季雨桐走進嚮明燭的房間,開了燈,道:“這是你母親出嫁前的房間,她結婚後也會偶爾回來小住,我把東西都擺得好好的,萬一哪天她想起來,想再看看從前,也不至於找不到地方……”
嚮明燭在向家的居所和在季家的不一樣,向家的佈置更溫馨一些,旁人看上去,會覺得這兒像是為公主準備的,季家的風格則更嚴肅一些。
“你母親活著的時候,我都不敢看她往來的書信,怕她覺得我窺探隱私,”章漱玉傷感地坐在床沿,手裡捏著好幾封從床頭櫃裡拿出來的信,“後來她比我走得還早,我實在懷念她,就偷偷看她留下的東西。”
床頭櫃拉開,裡麵是一抽屜的信,像一盒雨水。
那是嚮明燭的朋友寫給她的信,還有嚮明燭的一些草稿。
“我越看越後悔,我當初為什麼同意她爸爸的話,讓她嫁去季家。”章漱玉抹了抹眼淚。
“她不去,就不會不快樂,不會遭受後來的那些,不會這麼早離我而去,”章漱玉繼續說,“我真是後悔,可等我發現自己的後悔,我的明燭已經去了,再也不會回來。”
“我不在意家事門漱玉黯然。
“我去樓下了,有什麼事叫我。”
章漱玉勉強扯出一抹笑,不想再在晚輩的麵前太失態。
房門關上,嚮明燭的房間裡,隻剩下季雨桐一人。
季雨桐靜靜扶著木質的床頭櫃,想象母親多年前,也曾坐在這個地方。
床頭櫃裡,基本是彆人寫給母親的信。
稍許,季雨桐從床頭櫃拾起一封書信。
“明燭:
你的意見我收到了,你說我的劇情稍顯單薄,我也發現了這個問題,單線敘事是會存在這一問題,我打算再寫一個視角,穿插進行,你覺得好嗎?
鯤城的冬天很冷,你在鵬城,應該好點吧,我其實也更喜歡暖和一點的冬天。不過有機會來鯤城,我帶你去山上賞雪,齊雲山上的雪景真是一絕。
思華”
是母親同朋友之間的交流聯係,季雨桐接著翻開下一封,一封一封看下去。
“明燭:
……你說你喜歡豐饒之海那種風格,我的筆力和天賦離三島可差遠了,寫不出那種華麗又腐爛一門心思想毀滅的感覺,但我勝在年輕,會繼續努力寫下去的,附上一篇最近新寫的文章,請不吝賜教。
思華”
“明燭:
……你提議的這種機關設計,我蠻喜歡的,可以詳細講講嗎,我想寫進小說裡。
思華”
“明燭:
你說你要結婚了,恭喜。
以後你到鯤城來,我們的直線距離似乎更近了,是應該開心的。
無論如何,期待和你見麵的那天。
思華”
不知為何,季雨桐隱隱覺得熟悉,這樣的筆跡和行文風格,她似曾相識。
光是母親收到的信,就有厚厚一疊,塞滿了抽屜,可想而知母親與這位“思華”曾有多親近。
那麼多年的字裡行間,拚湊出母親未出嫁前的鮮活人生。
她如果還在,依然會是一朵鮮豔的玫瑰。
……
暮色侵襲,鵬城的夜晚已至。
季雨桐在母親的房間裡呆了不到半小時,向晚來喊她吃飯,說是嚮明遠回來了。
與人來瘋的向晚不同,嚮明遠身為向家的一家之主,不茍言笑,惜字如金。
小時候季雨桐是有些敬畏這位舅舅的。
但長大了,卻隻剩下親切,是母親嚮明燭的血脈,將她與舅舅緊密聯係到一起。
她們身上流著相似的血。
季雨桐三年沒來,雖然向家懷著關切,到底生分了些,席上,向家的幾位一直噓寒問暖,倒讓季雨桐靦腆了起來。她本就不是特彆會社交的人,往往是向家人問一句,季雨桐答一句。
漸漸,季雨桐習慣了這樣的相處模式,到底是親人,半頓飯的功夫,雙方的語氣都親昵許多。
聊著聊著,嚮明遠忽然問道:“聽說季家最近專案開發受阻,損失不少?”
季雨桐呆住:“我不太清楚,生意上的事情我從來不問我爸。”
“雨桐,家裡的生意,你真的不打算接手嗎?”
季雨桐搖搖頭:“不打算。”
嚮明遠歎了口氣,道:“這點上,舅舅支援你。”
談到季承夜,章漱玉又感傷道:“這些年,承夜雖沒再婚,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早晚的事。”
此話一出,眾人都想到季承夜隔三差五的緋聞,甚至前不久他和裴若初吃家宴的照片。
“雨桐,你父親和裴若初,是真的假的?”
想到這件事,章漱玉有些坐不住了。
雖說她也看到自家外孫女很快就幫忙澄清了這件事,但大家都知道,娛樂圈的事情,不是一兩句解釋就能說得清楚的。
突然談及這件事情,季雨桐也犯難了。
她斟酌道:“我父親和裴若初沒關係。”
肉眼可見的,章漱玉鬆了口氣。
“不是說承夜續弦不行,他這麼多年照顧你也不容易,是該有個伴幫他分擔,”嚮明遠分析道,“但是裴若初不行。”
“對,”章漱玉斬釘截鐵,“明燭是裴家人殺的,無論裴若初為人如何,我隻要想到這一茬,就十分膈應。”
向晚安撫地打了個圓場:“裴若初人挺好的,上一輩的事情不能折磨這一輩呀,況且季承夜喜不喜歡是一回事,人裴若初能看上比她大二十歲的老男人?我看未必。”
季雨桐低著頭吃菜,沒有接話。
她很想問,如果喜歡裴若初的是她呢?
她知道,眼下還不能說,她也暫時,還沒有這個勇氣。
回去的路上,季雨桐記起嚮明遠說的話,特意搜了下新聞。
新聞上說,由於技術不過硬,長風子公司夜航科技的人工智慧發展即將胎死腹中,目前,夜航已無力在人工智慧市場上分一杯羹。
有評論說季承夜一手好牌打得稀爛。
季雨桐隱隱有些擔心。
能讓向家在飯桌上提起來的事,應當沒那麼簡單。
思來想去,她還是給季承夜打了個電話。
“父親。”
“桐桐。”
季承夜的聲音透露出幾分疲憊。
“我看了新聞,說家裡最近虧損很嚴重?”
季承夜低低地笑了:“難得見你關心家裡。”
“放心,目前還抗得住,”季承夜說,“你如果有心,回家幫我吧。”
季雨桐心知自己不是這塊料,還是拒絕道:“我誌不在此。”
人生有許多種可能性,但走在分岔路口時,總會有特彆合你心意的路,也會有一眼望去就知道無法踏上的路。從商,對於季雨桐來說,就是後者。
她也不是沒認真考慮過這一選擇,甚至曾在長風實習了三個月,然而不適合就是不適合。
見她心意堅決,季承夜也不強迫,他歎氣:“也罷,反正我身體健康,還能再努力個二十年,之後的事情,之後再說吧。”
父女間一時無言,他們許久沒有交流這麼久過,冷靜下來,季雨桐竟感到她與父親之間的血脈親情稀薄的像一張紙。
實在是荒謬的感受。
她在心裡唾棄自己的想法,卻聽見季承夜問:“聽說你們去外地拍戲了,若初在你身邊嗎?”
“不在。”季雨桐立刻回答。
“好久沒見到她,她最近過得怎麼樣?”
季雨桐不清楚父親話裡的意思,隻答:“挺好的。”
這一刻,她很想告訴父親,她和裴若初在一起了。
她很想告訴父親,裴若初喜歡的人是她。
可季雨桐又想起當時裴若初提及要自己跟季承夜談這件事。
況且由自己在電話裡說,不太禮貌。
於是她止住了要出口話,轉而問道——
“父親,母親當年去世,是不是另有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