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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朦朧 第 7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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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季雨桐醒得很早,但出門已有些遲了。

等她來到墓園,許多拜祭的人已經走了返程。

她刻意忘卻昨夜的事情,無論是父親同她說的那些,還是裴若初承認的那些。

她努力打起精神。

今天,她要去看望最愛她的母親,她不能放任自己陷入無邊的傷心當中。

母親泉下有知,也會不開心。

逆著人流,季雨桐走上泥濘的山路,踏上老舊的青石板。

陽光很好,照得整座山上的鬆柏都鬱鬱蔥蔥。

季雨桐穿過一片墓園,再往前走了一段路,就要走到母親安寢的地方。

每年,季雨桐都會來給母親上墳。

踏上那一層的石階,就能望見母親的墓。

然而今年,季雨桐卻意外看到,母親的墓前還站著一個人。

那人著一身黑,黑色的大衣與褲子,乃至黑色的高跟鞋,她臉上戴著黑色的墨鏡和口罩,幾乎用黑色將全身都遮住了。

她靜靜地站在墓前,手裡捧著一束雛菊,這片墓地其他人的喜怒哀樂都與她無關,她隻是孤伶伶一個人站在那裡,渾身散發著世界與我無關的氣息。

會穿得如此特殊的人,在季雨桐記憶裡有一位。

“華姐,你怎麼在這兒?”

黑衣人聽聞呼聲轉過頭,看見攜手而來的那兩人,那藏在墨鏡後的眼睛輕輕彎了彎,沒叫任何人看出來。

“季導。”

那人確是《相逢》的作者“華燈”。

“你認識我媽嗎?”

季雨桐覺得好生奇怪。

“認識。”

“那一定是很好的朋友了,大年初一還來拜祭她。”季雨桐笑了,心裡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觸動,“怎麼之前沒聽你提起過?”

一時間,華燈沒有說話,像是在斟酌如何開口。

久到季雨桐都覺出幾分尷尬,華燈才道:“說來話長。”

華燈的聲音悶在口罩裡,有點失真,卻也讓這簡單的幾個字顯得格外滄桑。

“這樣……”季雨桐沒多想。

墓碑上,照片裡嚮明燭的容顏美麗一如從前,正微笑著看著麵前形單影隻的人。

華燈伸手,撫上冰冷的墓碑。

那樣溫柔的動作和眼神,不像是在撫摸墓碑,倒像是透過墓碑撫著墳中人的淡影,是在懷念至親的人。

季雨桐忽然覺得不對勁,朋友之間,會這麼親密嗎?

季雨桐心裡忽然浮現了大膽的猜想,她驚於自己的腦洞大開,思維卻不受控製地朝著奇怪的方向奔走。

“你和我母親……”

季雨桐想問,開了口之後卻不敢問。

華燈沒有回答季雨桐的喃喃自語,她仍望著身前的墓碑。

十二年已逝,就連墓碑都飽經風霜。

華燈送上手中的那一束雛菊,輕輕放在嚮明燭的墓前。

那畫麵,春樹在暮雲墓前送上一束雛菊的畫麵何其相似,兩廂重疊之下,季雨桐驀地想起《相逢》來。

一切線索忽然千絲萬縷般地串到了一起。華燈到枕山探班時的懷念語氣,劇本中對彆墅描述的熟悉感,甚至院子裡一模一樣的梧桐樹……

“恐怕你早就有疑惑吧,為什麼故事裡暮雲的彆墅構造和枕山會這麼像,為什麼暮雲的職業和你母親一樣都是攝影師,為什麼她們的結局……”

“那是因為,暮雲的原型就是你的母親,嚮明燭。”

季雨桐震驚地說不出話。

據華燈所說,她和嚮明燭的相識,與《相逢》裡寫的差不多,的確是當年嚮明燭給初出茅廬的華燈寄了一封信,鼓勵她繼續寫小說,她們才認識。

但時間線上,變動倒是挺大,華燈認識嚮明燭的時候,嚮明燭還未結婚,自然也沒有季雨桐了。

“人物的性格與情節,我都是努力按照真實的情況寫的,雖然《相逢》是虛構小說,但前半部分,它更像紀實文學。”

“直到她去世前,我們都是很要好的朋友。”

季雨桐奇怪:“我怎麼沒見過你?”

“你見過的,”華燈依次摘下墨鏡和口罩,“但我不常來你家,你那時候也太小,可能忘記我這張臉了。”

眼前的麵容,不像是四十出頭的人,皺紋如蜈蚣一般蜿蜒,雕刻在她的麵頰上,使她要比同齡人更深沉一些,仔細一看,她的兩鬢也染了幾分灰白,隻有那雙眼睛,如湛藍的湖水一樣澄澈,那是作家的眼睛。

她在漸漸優雅地老去。

“我這些年活得跟行屍走肉一樣,已經不在意自己的外貌了,你還記得我嗎?”

季雨桐仔仔細細地掃過華燈的五官,那模樣她的確有點眼熟。

她閉上眼睛回想了一下——這張臉,她在母親的相簿裡見過。

“記得。”

世界太小,人生有太多巧合,季雨桐不禁懷疑華燈當時會給自己寄劇本,也是因為自己母親的這一層關係,她不敢有問。

“華燈是我的筆名,我的真名,叫卓思華。”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不知什麼時候,太陽被藏在了雲層背後,隻餘下寒風盤旋在這片墓地上,漫山遍野的青鬆為逝去的人們佇立。

仔細聽,或許能聽見亡者的低語。

“當年你母親死的時候,我壓根不知道出事了,還傻傻的給她發訊息,說明天去她家給她看稿子。”

華燈,也就是卓思華陷入回憶。

嚮明燭出事的那天,卓思華一整天都在家裡趕稿。與《相逢》裡的描述彆無二致,當時卓思華以自己和嚮明燭之間相識相知的故事為契機,正著手創作一部名為《相逢》的小說。

那天下午,卓思華給嚮明燭發了訊息:“我的小說寫得差不多了,明天有空嗎,可以的話幫我看看稿?”

卓思華那時還不知道嚮明燭出了事,她等了一個晚上了,卻始終沒有收到回複。她心裡滿是疑惑,以往,嚮明燭回她的訊息,總是很及時的。

直到第二天,警方聯係她。

卓思華到警局的時候,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電話裡警察隻是告訴她,嚮明燭發生了一些事情,需要她過來作證。

當時卓思華問民警:“阿燭出了什麼事情,她昨天發的訊息都沒有回複。”

警察隻告訴她:過來再說。

也是到了警局之後,卓思華才知道,一天前還明豔動人的嚮明燭,現在躺在棺材裡,不會動,不會笑,也再不會說話了。她美麗的頭顱上千瘡百孔,難以還原成原來的模樣。用警察的話來說是——“頭被人砸爛了”。

嚮明燭死了。

一條鮮活的生命,那樣倉促地凋零。

卓思華的生命也彷彿隨著嚮明燭的凋零而凋零,她如何也想不明白,誰會對嚮明燭這般仇恨,恨到要殺之而後快。

直到她看到報紙上說,裴湛楓被警方列為殺害嚮明燭的嫌疑人,還死在了裡頭。

卓思華吃驚不已,嚮明燭偶爾向她提過隔壁人家,說他們夫妻恩愛,神仙眷侶,嚮明燭她羨慕不來。

這樣羨慕不來的鄰居,卻居然是殺死嚮明燭的凶手?

裴湛楓死了之後,整件事情更加風雲詭譎。當時,卓思華已經著手重寫《相逢》,她本想將事情一五一十地寫清楚,可嚮明燭的死因一天不確定,她就沒法還大眾一個真相。

後來《相逢》的結局,是虛擬。

《相逢》剛發表的時候,這個結局就被許多人說很突兀,按卓思華以前的性子,她肯定要改到滿意為止的,可這一次,她不想改了。

她想讓明燭有一個明燭自己喜歡的結局。現實已經如此殘酷,虛構的世界裡,或許還能保有一絲不算溫度的溫度。

“你知道事情的真相嗎?”季雨桐打斷卓思華的思緒。

卓思華回想了一下,當時警方將她的證言記錄下來後,也再沒有找過她。她這才意識到,對嚮明燭來說,自己不過是一個局外人。

嚮明燭死去之後,她好像也跟著死了。

“真相啊……”卓思華歎息,“真相這種東西,很早就沒有意義了。”

當年的卓思華不知道,在她滿心期待著明日與嚮明燭見麵的時候,嚮明燭正要麵臨死亡的侵襲。

當時的嚮明燭會有多無助,多絕望,無人知曉。

而結果是,嚮明燭再也不會回來。

嚮明燭既已身死,她們再沒分享過小說。

《相逢》最初的原稿,焚毀在嚮明燭的墓前,是祭奠,也是忘卻。

這些年過去,卓思華也漸漸忘記最開始的故事,她後來更改的版本,更貼近現實,前後對比也更割裂一些。

卓思華想寫一個,無望的愛。

希望予人絕望,唯有無望,綿綿無期。

季雨桐默然,垂首望向母親的墓碑。

不知道在地下長眠的母親,如今看到此情此景,會有何感想?

“說起來,那次我回枕山,沒瞧見我送給你母親的東西,有空的話,你可以幫我找找。”

“是什麼東西?”

“是一個燭台,就是我在《相逢》裡寫的那一個。”

季雨桐回憶了一下,沒什麼印象,她答:“有機會的話。”

卓思華點頭,又說:“有機會的話,我想把我後來寫的書都帶一份給阿燭,她生前說,想有一天能看到我出版的書籍擺滿她的書架。”

“現在我寫的書足夠多了,她也看不到了,但我想為她做這事。季導,可以嗎?”

哪有什麼可不可以。

季雨桐誠懇答:“我下次回枕山,打電話給你。”

此刻的季雨桐還想知道一件事情:“我母親……喜歡的人是誰,她和我父親真的是小說裡描述的那樣嗎?”

季雨桐一直以為,她的父母是琴瑟和諧的一對,可如果按照《相逢》裡的描述,或許並非如此。

“你母親和你父親是商業聯姻不假,但彼此是不是真心相愛的,這件事,我並不清楚,明燭對於她自己的感情,總是三緘其口,而小說畢竟是杜撰的,真相,得由你自己發掘。”

季雨桐不滿意卓思華模棱兩可的回答,她本能地感覺到,卓思華沒有把話說清楚。

卓思華淡然道:“不過你放心,我和你母親,我們隻是朋友。”

“我喜歡她,是我的事,我寧願她什麼都不知道,也好過她為此煩惱,鬱鬱不樂。”

“這樣就已足夠了。”

卓思華的告白,坦然而無望。

她垂首,望著墓前為風輕輕吹拂的雛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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