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朧 第 74 章
他期待看到季雨桐眼裡的鮮花凋謝,聽見她心防破碎的聲音。
這樣才對,這樣才對。
沒人能幸福,沒人能幸福。
乍聽到父親口中的真相,季雨桐茫然無措。
她彷彿溺了水,在水下聽見父親空洞的聲音,她想反駁,想質疑,可胸腔被擠壓,她無法呼吸,無法張口,她感到瀕死的痛楚,感到水底下的世界在逐漸崩塌。在崩塌的水底,許多東西,都瞧得更清楚了。
然而,季雨桐並不死心。
“這並不影響我和她的關係。”
“不影響?”
季承夜看著強裝鎮定的季雨桐,冷笑幾聲。
“你能夠忍受一段感情從欺騙開始麼?”
聞言,季雨桐麵色一白。
季承夜咯咯地笑起來,像卡住的機械發出恐怖的聲音。
“還記得那條緋聞吧?”
季雨桐記得,正是因為父親與裴若初好事將近那條緋聞的突然出現,她才會孤注一擲向裴若初告白。
“你是不是以為,那是我散出去的?”
季雨桐睜大了眼睛,為父親否認後,浮出水麵的另一種可能性。
“那是裴若初散出去的。”
“以進為退,她玩得很好。”
“猜猜,她後來是怎麼要挾我的?”
季雨桐渾身顫抖。
她不知道。
季承夜的嘴唇一開一合,為季雨桐描繪了一個全然陌生的裴若初:“她說,我手上有你女兒向我告白的錄音,如果我再拖著不轉讓股份,她就告訴全世界,你,季雨桐,是一個同性戀!”
季雨桐的頭腦一白,這一瞬間,世界是虛空的,她彷彿什麼都聽不見了。
“她要毀了你。”
這句話如同蓋棺定論般,在季雨桐的心上開了一槍。
事情明瞭了,裴若初和她在一起,不是為了愛。
裴若初隻是利用她奪回長風,裴若初是為了她自己。
或許,裴若初也是喜歡她的,可那樣的感情建立在太多太多複雜的東西上,海市蜃樓一般,虛幻夢影。
不值一提。
在季雨桐不知道的地方,她喜歡的人與她的親生父親互相勾結又互相針對,隻有她還傻傻得被蒙在鼓裡,一腔熱血地付出,以為他們都是為了她好,以為他們都愛著她。
錯了,全錯了。
欺騙像一記耳光,火辣辣地打在季雨桐的臉上,打得她的腦袋嗡嗡作響。
季雨桐明白,父親同她說這些,是希望她回頭,站在他這一邊。
可季雨桐也不明白,為什麼有時候她心裡的複雜念頭,會連她自己都形容不來。
她隻知道自己此刻再也忍不住。
那些過界的、讓人下不來台麵的難聽的話,彷彿沒經過腦袋的加工,直接從她的嘴裡冒出來。
“父親又是什麼很值得學習的榜樣麼,你口口聲聲懷念我母親,實則每個月都換不同的女人過夜,甚至連穆阿姨都妄圖染指。”
說出這些後,季雨桐覺得,自己大概也已經瘋魔了。
“你怎麼知道的?”
季承夜突然被自己的女兒將了一軍,臉上的表情分外扭曲。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季承夜反應過來:“好啊,又被裴若初擺了一道……”
“讓你知道這些也無所謂,當你知道你一向敬重的父親是這樣的人,你會崩潰吧?”
季承夜看著女兒臉上痛苦的表情,久違的喜悅又縈繞了身體。
他就是這樣的人,將自己與他人的痛苦當作刺激與喜悅,他人越是崩潰,他越興奮。
此刻,他落入下風,卻彷彿大獲全勝一般,得意至極。
“你要記得,這都是拜裴若初所賜。”
除夕的晚上八點,街道上空空蕩蕩,隻有樹上掛著的大紅燈籠張揚著過年的喜慶,家家戶戶都還在吃年夜飯,看春晚。
季雨桐開著車穿過燈火闌珊的馬路,將紅得詭異的燈籠們甩在身後。
喜慶沒有人氣,就成了詭誕。
年夜飯不歡而散,季雨桐回了春台苑。
她有許多話想要問裴若初,已經等不到明天。
可季雨桐沒想到,她回去以後麵對的是一室黑暗冷清。
裴若初不在春台苑。
“你在哪?”
手機那端傳來裴若初清淺的呼吸,裴若初沒有立即告知所在之處。
“你回春台苑了?”
“你在哪?”
季雨桐迫切地想要知道。
“是不是你父親跟你說了什麼?”
裴若初聽出季雨桐語氣中的憤怒與驚慌。
“是。”
“晚點回來我再告訴你。”
裴若初頓了頓,又說:“什麼都告訴你。”
季雨桐洗完澡出浴室後,看到了裴若初。
季雨桐想了一整晚的人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彷彿已經坐了很久。
算不上驚喜的意外與方纔的沉悶交織碰撞,驟然融合成難言的心酸,如同難喝的雞尾酒,她飲下,看見暖黃的燈光照射下,空氣中凝滯的細小塵埃。
“你怎麼回來了。”
季雨桐低著頭,發梢滴落的水一點點打濕腳下的木質地板。
裴若初揚起一抹笑:“知道你想見我。”
以往見過千百回的笑容,如今映入眼簾,卻倍感陌生。
“先吹頭發,現在天氣冷,一會兒著涼了。”
裴若初起身,去為季雨桐拿吹風機。
溫熱的風拂過季雨桐的發間,伴著吵鬨的噪鳴,裴若初的手指摩挲著季雨桐的黑發,水珠濡濕她的指節。
季雨桐望著鏡子裡裴若初拂過她頭發的手出神,這一刻,她竟希望自己是一個吹風機,隻需要按照固定的設定運作,不需要思考太多複雜的事。
“乾了吧?”
吹風機被關掉,噪音退卻,室內又安靜得令人害怕。
裴若初伸手,將麵前人擁進懷中,她的發絲蹭上季雨桐的脖頸,帶著微微的癢意。
埋首於溫暖的擁抱中,遙遠的鞭炮聲越來越輕,季雨桐聽見裴若初的呼吸聲,一起一伏,安靜而繾綣。
心裡的感動隨著時間的延長緩慢消減,像燃至儘頭的香煙,煙堿幻化成霧,在空中隨著看不見的風悄然彌散,季雨桐的內心,就如同一支冷卻的香煙。
季雨桐小心翼翼的,將心裡的碎片一片片拾起,拚湊,她希望在裴若初麵前能夠堅強一點,聰明一點。
好久好久,她找回自己的聲音:“乾了。”
裴若初感受到季雨桐肢體的僵硬,她一下一下撫著季雨桐的背,卻發現季雨桐的脊背始終沒有放鬆。
動作越來越慢,最後,裴若初緩緩停手。
季雨桐從她的懷中輕輕掙脫,兩對眼睛在鏡中對上,彼此都明白了對方的心思。
裴若初臉上的笑容已經不見了。
“桐桐……”
“你有什麼事情,要跟我說嗎?”
季雨桐注視著裴若初的眼睛。
季雨桐終於看清了,那雙眼睛裡藏著的,不是坦然,也不是溫柔。
全是算計與欺瞞。
她們離得這麼近,季雨桐能看見裴若初眼睛裡倒映的自己,裴若初卻看不見眼前的季雨桐。
不然,裴若初怎麼會瞞著她做了那麼多?
“能和我說說嗎?”
“你大概都知道了,你父親告訴你了?”
季雨桐閉上眼。
“我想聽你親口說。”
沉默片刻,裴若初終於開口。
“我接近你父親,是彆有用心。”
裴若初承認了。
像是頭頂高懸的巨斧終於無情落下,季雨桐心裡一陣空蕩。
她失去了什麼。
“我有必須要做的事。”
裴若初正視季雨桐的眼睛,把真相**裸地暴露給她看。
與季承夜所以為的不同,那場晚宴,不是偶然的遇見,裴若初一早就知道季承夜會去。
她不動聲色,踏入季承夜心血來潮佈下的陷阱,就連酒吧裡的忸怩作態,都在裴若初的計算之中。她的臉,是最大的誘惑,也是最大的利器,即便裴若初厭惡無形之中的便利,也不得不加以利用。
尤其是麵對季承夜的時候。
季承夜以為的意外相遇,是裴若初步步為營。
她一開始就循循善誘,好做圖謀,事態的發展也在裴若初的預料之內,季承夜會傾心,會記得她的眼睛,都在裴若初的算計當中。
“長風是我父親的基業,是他一生的心血,我不能讓它落在彆人手上。”
裴若初低下頭,不敢直視季雨桐的眼睛。
原來一切是這樣開始的。
“你之前說的,都是騙我的?”
裴若初點頭:“我會那麼說,一是為了不讓你生疑,讓你對我卸下防備,二也是期待奇跡出現,萬一哪一天,當年的舊案能夠顛覆,能夠證明我父親的清白,那我也算不得說謊。”
“無論如何,我不後悔當時的決定。”
“那你和我父親,到底達成了什麼協議?”
裴若初沉默半晌,終是道:“他許諾我以長風的股份,我和他結婚。”
居然,居然和父親的說法對上了。
時間在季雨桐的身前停滯了,她陷入惶惶不安的漩渦間,困囿於無望的真相中。
裴若初接著說下去:“他知道我想要長風,我也沒有在他麵前掩飾,我和他之間,隻有利益,沒有感情。”
“所以,你從來沒想過查明我母親死亡的真相,你隻是想要拿回長風而已?”
“不錯。”
不知不覺中,季雨桐的視線已經模糊。
“你和我父親的緋聞,是你散佈的?”
裴若初沒有回答,她預設了。
季雨桐一顆心被真相刺得七零八落,她伸手捂住眼睛,問出了那個她更想知道的問題。
“我們在一起,也是你計劃好的?”
在開口的瞬間,季雨桐的淚水終於滿載不住,倔強地落下來。
“是的……”
就像蓋棺定論一樣,當季雨桐終於聽到心裡確信的答案時,那些繁華的片段破碎著一閃而過——
這半年,她們從重逢到相知,從小心翼翼維持著和平的距離到暗暗重拾年少的情誼,下了好多場夜雨,看見無數個晴天,直到相愛相惜,不顧一切在一起。
原來,那都是她的幻想,她的一廂情願。
都是虛空,都是捕風。
季雨桐閉了閉眼睛,心如死灰。
“你父親一直和我玩貓鼠遊戲,我搬出你,用你的聲譽換一星半點的利益。”
這纔是真正的裴若初,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她早就出賣了靈魂。
“當時爆緋聞,我打定主意要利用你的身份來化解,這一點,你大概早就猜到了。”
“如果我不主動呢?”
“那我會向你告白,我知道,你喜歡我。”
裴若初閉了閉眼,沉聲道:“因為這份喜歡,我賭你會幫我。”
季雨桐的一片真心燒成了灰。
原來她愛了十二年的,是這樣機關算儘的人。
“那是我的心甘情願,我以為,你也是心甘情願的。”季雨桐喃喃。
原來不是。
“長風就那麼重要嗎,比我……還重要?”
季雨桐像是在問裴若初,也像是在問自己。
“重要。”
兩個字,宣告了愛情的死刑。
重要到,裴若初能委曲求全在季承夜身邊蟄伏多年,重要到,所有感情都隻是通往它的墊腳石。
從小裴湛楓就教育她,有得必有失。
當時裴若初不懂,無知的她什麼都想要,什麼都不願意放棄。
然而命運作弄,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個個離她而去,裴若初終於明白,她守護不住任何人,她能做的,隻是為自己留一個念想,證明她曾被愛過,也曾愛過人。
裴若初擡起頭,她聽到自己麵具跌落的聲音。
就到這裡吧。
“對不起。”
一根越繃越緊的弦,終於在此刻承受不住巨大的拉力而折斷。
季雨桐的淚珠大顆大顆地落下,她哭得不能自抑,像要將一整年的淚水都哭完。
與裴若初重逢的畫麵在她腦海裡一一閃光——遲到十二年的生日禮物,腕上未摘的手鏈,確認關係時燃燒的吻,鵬城醉酒後激烈的愛……
前不久,她們還一起在江邊看煙花,回到春台苑後接吻擁抱,快活得像兩條自由的魚。
一下子全變了。
當時季雨桐笑得有多開心,現在就有多崩潰。
“你愛過我嗎?”
季雨桐問眼前陌生的愛人。
“愛的,我愛你。”
裴若初沒有猶豫。
“愛一個人,怎麼會傷害她?”
裴若初偏過頭,說給季雨桐聽,也說給自己聽。
“我活著,並不為了愛,而是為了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