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朧 第 79 章
這一晚,季雨桐又做夢了。
是與昨天相同的夢,季雨桐在隔壁的花園裡畫畫,看見家裡的窗台上纏繞著一團黑影。
那黑影沒有四肢軀體,卻能使人感受到熟悉,可能這便是夢境的虛幻之處。
這一回,季雨桐看見黑影在母親的房間裡亂竄,這是與昨日之夢相似又不同的地方了,昨夜季雨桐沒夢見黑影有多麼細節的動作。
夢裡的自己低頭看回了麵前的畫布,畫布上,空有梧桐樹,而無黑影。
夢裡,年幼的季雨桐又細細地添了好幾筆,將梧桐樹下的母親畫完。母親還是一樣的溫柔,望著季雨桐恬然地笑。
季雨桐忽然落下淚來,她不知道這樣荒誕虛無的夢,究竟要相似又不同地陪伴她多少年,她又要再花多少年,才能走出年少的噩夢。
“媽媽——”
她在夢中呼喊。
夢中,畫上的母親卻不會予她應答。
季雨桐望著家的方向,期盼有一次,哪怕有一次,母親能夠站在窗台上,朝她揮手,像往常那樣。她也好放下心來,知道母親尚在。
這時候,季雨桐又看見了黑影。
黑影攀過樹,攀上二樓的窗台,跳進窗戶。
那黑影,卻與先前不同了。
它不再是昨日混沌的虛無,此刻,它是有鼻子有眼睛的,季雨桐能看清它!
季雨桐驚醒!
從醒過來的那一刻,夢裡的記憶散得差不多了,季雨桐不敢遲疑,趕忙起身拿筆和紙將夢境畫下來——盛夏,枕山,梧桐樹,窗台,黑影。
她該如何形容那樣一張臉?
季雨桐猶豫了。
她閉上眼睛回想了一下,任憑手在紙上隨意地描繪。
先是整體輪廓,再是五官,那是一雙狹長的丹鳳眼,高挺的鼻梁,唇角的弧度也很有特色,他的臉頰上,還有一彎攪動的月湖……
季雨桐將腦中的印象畫完,她睜開眼。
紙上,原本模糊的人物形象已能依稀辨認出長相。
這個人,季雨桐認識。
這新鮮卻突兀的認知讓季雨桐好半天緩不過勁,她的指尖試圖與意識對抗,開始控製不住地顫抖。
裴若初留在平板裡的文字在此時此刻猛然跳入季雨桐的腦海,季雨桐甚至不再顧忌和裴若初正在冷戰的前提,在這個節點打給了裴若初。
嘟……嘟……嘟……
無人接聽。
怎麼會無人接聽?
季雨桐慌了神,又重撥了一遍。
依然無人接聽。
日光灑在砌滿了書的櫃上,點亮一個又一個熟悉的名字。
窗台上的水仙開了花,潔白的花瓣純淨得近乎透明,它安靜地立在水中,有一種超脫塵世的美,是星期天的早晨。
卓思華在整理書架。
這幾本,是嚮明生前愛看的。
這幾本,則是在她死後纔出版的,是卓思華寫的小說。
卓思華收好一本本書,小心地裝進書包裡,虔誠地像一位要去上課的學生。
卓思華想,這些書,嚮明燭應該都會喜歡。
這天是星期五,離她與季雨桐約定的時間還有兩天,但卓思華習慣了提前做事,何況,那是為嚮明燭準備的。
沒想到,季雨桐突然聯係她。
“華姐。”
卓思華聽得出來,季雨桐的聲音裡帶著難過。
很細微,但是卓思華敏銳地捕捉到了。
發生了什麼事情?
“時間提前,我們下午兩點一起去枕山,可以嗎?”
書籍整理得差不多,卓思華當然可以。
她隻是隱隱覺得有些古怪,季雨桐的反應不像是期待的樣子。
而且,為什麼時間提前了?
卓思華答應了下來,她很早就做好了準備,一直在期待這樣一天。
平時枕山往往隻有張虹看家,今天也是。
來之前,季雨桐沒有同張虹打過招呼,因而張虹看見季雨桐與卓思華一起出現時,頗感意外。
尤其是當張虹再次見到了卓思華。
“你怎麼又來了?”張虹上下打量卓思華,見她背了一個軍綠色的大揹包,譏笑道,“還背這麼大的包,這麼多年過去了,怎麼還一股窮酸味兒。”
季雨桐瞬間便明白,《相逢》中瞧不起春樹的阿讓,原型便是張虹。
張虹在她家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呆了將近二十年,季雨桐一直都是敬重她的。
可季雨桐再想到《相逢》中的阿讓對春樹前後不一,惡語相向,原先張虹平和的模樣便被撕開一道裂縫,露出內裡尖酸刻薄的真實麵目。
季雨桐明白,人都是有很多種麵孔的,張虹是,父親是,裴若初是,每個人都是。
她心裡說不上是什麼滋味。
“華姐是我請來的客人。”
聽到這話,張虹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季雨桐忽然想起了什麼,問張虹:“張姨,我母親死的那天,你是由裴賜年開車捎帶下山的是麼?”
張虹不知道季雨桐怎麼又提起了這件事,但多年前,她就已經回答過許多次,如今也無所謂再度回答:“不錯。”
“也就是說,你們在山腳下分道揚鑣,之後,他們去了哪裡,你不清楚是吧?”
“是的,但警方不是都調查過了,後來他們去了長風。”
“你之後去了哪裡,他們也不知道吧?”季雨桐問得突然。
張虹一愣,連忙道:“我去了菜市場啊,還買了魚。”
“從你去菜市場到你回到枕山,時間足夠長,不是麼?”
張虹沉下臉色:“小姐,你是懷疑我嗎?”
季雨桐搖頭:“隻是忽然想到了,不要在意。”
“你之前說,是我母親想吃魚,這句話,是她親口告訴你的麼?”季雨桐又問。
張虹皺起眉,她低下頭,想了很久。
“不是,是……”
“是我父親告訴你的。”季雨桐打斷她。
張虹驚訝:“你怎麼知道?”
季雨桐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說完後,就和卓思華一道走向二樓。
留下不明所以的張虹站在原地。
季雨桐開啟嚮明燭房間的燈。
一室明亮,空氣中纖細的塵埃在燈光的照耀下如沉滯不動的水流,卻在時間的回溯下開始緩緩回轉。
“真懷唸啊。”
卓思華的指尖輕輕撫上嚮明燭的書架,抽出其中的一本:“這本書還是當時我送她的。”
季雨桐看到扉頁上寫的“中秋贈明燭”。
一切儘在不言中。
“我母親的書架上為什麼沒有你寫的書?”
卓思華的眸光暗下來:“我的成名作是《相逢》,那本書問世的時候,你母親已經不在了。”
世事難料,最遺憾。
“原先的那些稿子,她看完之後都會還給我,她說她不要小說原稿,她要看到我出版的書籍擺滿她的書架。”
卓思華將抽出來的那本書塞回書架。
“你今天帶了多少?”
“基本都帶來了,她離世十年,我剛好出了十本書,其中三本是之前在雜誌報刊上登載的短篇合集,去掉這三本,我應當也算是高產了。”
卓思華邊說著邊放下她的揹包。
包裡裝著卓思華這些年所有的作品,這些有型的鉛字烙在紙上,合訂成“華燈”多年的努力與成功。
書櫃是木質的,外層塗了黑漆,顯得莊嚴典雅。
櫃子共有六排,一排隔出三個長櫃,中間略短,而兩邊的櫃子稍長。
季雨桐掃視了一眼書架,決定把書櫃上最中間那一格裡的書搬下來
“放這兒吧,好拿,也容易看到。”
卓思華聞言,和季雨桐一起搬,很快將書櫃上第三排正中間的位置空出來了,她們再將卓思華寫的書一本本擱上架子。
“好了。”
當她們擺好最後一本書,這件不大不小的事就算大功告成。
季雨桐坐靠在床尾上,稍作歇息,順便思索著搬下來的書要放在什麼地方。
後背沒有支撐,季雨桐隻能用手撐在床尾邊沿,用手指勾住床尾的背麵,好保持身體的平衡。
忽然,她的指尖頓住。
在床尾的背麵,她觸上了不平整的地方。
季雨桐順手摸了摸,手下的觸感,大概是圓孔形狀的花紋。
這是什麼?
季雨桐驀然想起昨日讀《相逢》時忽略的情節——
那天我去暮雲家中跟她討論書稿,休息時,暮雲跟我說,她家的彆墅裡有個秘密。
我本來是不怎麼好奇的,可她一定要告訴我。
“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除了你之外,沒有人知道。”
暮雲對我眨了眨眼。
就這麼一眨眼的功夫,我晃了神,像看到九天玄女踩著雲端下凡來了。
出神之間,我聽暮雲說道:“我房間裡不是有一牆書櫃嗎,看起來隻是很正常的櫃子,但裡麵是有玄機的。你要不要猜猜看?”
我哪裡猜得到,當即笑著搖頭。
暮雲繼續說:“這一牆的書櫃中,每個櫃子看起來都長得一樣,其實不然,這些櫃子的設計參考了八卦,於排布中,藏著兩個暗格。”
“八卦?”春樹驚訝。
暮雲解釋:“我父親喜好這個。”
她繼續說道:“這是我父親送我的婚房,我為家裡長女,長女為巽,因而櫃子的設計取巽卦之意,將陰爻設計,暗暗藏有玄機。雖然他的初衷是要我順從夫家,但這個設計本身還是挺實用的。”
“我喜歡把自己最珍重的東西藏在格子裡,阿樹,這樣是不是很有趣?”
“把最重要的東西放在了最隱秘也最深的位置,而這個地方,隻有我知道。”
“當然,現在你也知道了。”暮雲說。
我將這段插曲寫在日記裡,當作一個見證,一個念想。
也不知是心血來潮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季雨桐心裡忽然起了念頭:按下去。
這個念頭一起,季雨桐的指尖已經朝著那圓環重重地按了下去。
隨即,剛剛塞了書的格子震了震,內裡傳出機簧開啟的聲音,緊接著,書架轟然而動,原本的格子往裡一翻,露出了內裡的另一層櫃子。
季雨桐咋舌:“我就隨手按了一下……”
她趕忙從床上跳起來,三兩下奔回書櫃前想看看出了什麼事。
那新出現的格子代替了原本的一列書籍,季雨桐明白,櫃子的內裡應當有暗藏機關,剛剛按下的圓孔就是觸發機製。
季雨桐在枕山生活了十來年,也還是剛剛知道自己家裡有這樣的暗格。
怪不得,第三排與第四排的間隙擴得如此大,季雨桐一直以為那隻是為裝飾設計之用。
“原來真的有……”
卓思華的語氣中充滿了難以置信。
“有什麼?”
“你母親曾經跟我說,枕山裡有暗格,我當是玩笑話,原來是真的。”
當時,季雨桐沒將這短短幾行字記在心上,而此刻,季雨桐順著卓思華的目光望向暗格,終於知道母親心裡最深的秘密。
這一櫃子,是滿滿當當的書信。
季雨桐從中抽出一封信,信封上的寄件人落款為“華燈”。
她心裡的猜測被證實,坦然地把信遞給卓思華:“你寫的信。”
卓思華認出自己寫的信,她訝然拆開來,讀裡麵內容:
“明燭:
謝謝你的來信,我誠惶誠恐拜讀完了,此刻窗外雨聲連綿,遠不及我心聲轟鳴。
實不相瞞,你是第一位給我來信的讀者,且對我的短篇小說有如此高的評價,我內心的感激之情無以言表。在此之前,我一直在思考自己的未來,懷疑自我的堅持是否還有必要?
甚至,我已經打了退堂鼓,想換一條路,走得輕鬆一點,不再苛求不知道能否屬於我的將來。
可在讀完你的信後,我明白一切堅持都是值得的。雖說作者不能全然依賴讀者的評價,但在寫作迷茫期,能遇見他人給予善意的鼓勵,無異於暗室逢燈。
道路既明,我將舉著這捧螢火繼續前行。
正如你欣賞《燈》中暗含的堅韌不拔,我亦欽慕你文字裡的誠摯與純粹,我始終堅信文字能夠給人以不竭動力,至少此時此刻,我因你的來信觸動不已。
隻要思想還在,我會一直寫下去。
華燈”
卓思華不知不覺熱淚盈眶:“這是我寫回她的第一封信!”
她快速地抽出一封封信,信封上的落款皆是她的筆名,那是她與嚮明燭之間數不儘的時光。
“這是想要同她見麵時寄的信,這是與她交流寫作時寫的信,這是小說發表後我寫給她的感謝信……”
幾近二十年的時光過去,紙張雖然泛黃,卻都儲存得很好,紙上的一字一句依然清晰。
“她都還好好儲存著。”
卓思華的淚水,打濕她手上捧著的信紙,濺成一朵朵透明的花,透過十多年的光陰,滴落在了嚮明燭的手上。
望著情緒零碎的卓思華和那滿滿一櫃疊放整齊的信,這一刻,季雨桐忽然於心不忍。
這樣綿綿的感情,藏在房間裡最隱蔽的地方,直到十餘年後才被發現,彼時斯人已逝,空餘苦苦懷念她的愛人……
季雨桐看著卓思華,像看見一盞錯過渡口的孤舟。
她撇過頭,不願再看卓思華的淚眼。
一轉念,季雨桐的視線又重新落回了母親的那張床。
季雨桐蹲下身細細觀察床尾的背麵,這樣以後,她才發現剛剛自己按下的是一個雕刻著花邊的圓環。
這圓環不大不小,似毫不起眼,乍看不過是雕花裝飾,原來按下後竟大有乾坤。
順著圓環視線延伸,季雨桐發現了刻有相同花紋的另一處。
兩個圓環左右對稱,兩相和諧。
季雨桐屏住呼吸,再用力按下另一處圓孔。
櫃子又震了震,隨後,書櫃第六排最中間的櫃子轟然開啟。
季雨桐擡眸,與聽見聲響的卓思華一齊看向被開啟的暗格。
暗格裡,靜靜躺著一尊燭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