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朧 第 80 章
夜色像一張網,籠罩了枕山。
臨近傍晚的時候,鯤城下起了雪,到此時,雪已經越下越大,如漏網之魚,一粒粒飄入枕山之中,時間的滴漏一層又一層,在地麵上積成薄薄的白毯。
在六點過一刻的時候,季承夜姍姍來遲。
季雨桐已經在枕山等候他多時了。
季承夜走進客廳的時候,季雨桐正背對著他在看電視。
這一段新聞放了有兩分鐘,到最後快結束的時候,季承夜纔到來。
“小桐。”季承夜出聲。
季雨桐回過頭,勉強勾起唇:“爸,你來了。”
季承夜聽見女兒主動的示好,感動不已,主動解釋了遲到的原因:“突然下大雪,哪哪都堵車……”
“飯好了,入座吧。”
季雨桐起身,往餐廳而去。
她關掉電視。
畫麵裡的裴若初一閃而過,終歸黑寂。
“哎,好。”
季承夜難得有兩分手足無措。
隻有父女兩人吃飯,季承夜難得沒有坐在主位,而是與季雨桐相對而坐,那個位置,是很多年前嚮明燭的固定席位。
季雨桐看在眼裡,想到幾個月之前,裴若初也坐過那個位置。
人與人的相處,在開始時或許突然,結束時卻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隻是,季雨桐心裡仍不免擔心,那天她打給裴若初的電話,一直無人接聽。
也無人回撥。
季雨桐隱隱約約覺得不對,但此刻她不敢有一絲懈怠,她努力忘記腦海裡的裴若初,專注於眼下這一頓飯。
年夜飯過去不過三天,席間的氛圍卻與那時全然不同,那夜的季承夜步步為營,而今夜的季承夜似乎沒有設防,他總是吃著吃著就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
“小桐能請我吃這頓飯,我真的很開心。”
當然,他的開心並不僅僅為此,再細節的東西,他沒必要告訴自己的女兒。
聞言,季雨桐望向父親依舊英俊儒雅的臉,歲月是善待他的。
可歲月沒有善待其他人。
“父親,這些年,你有沒有做過什麼特彆的夢?”
季雨桐突然問。
“沒有。”
“說實話,我經常夢見我母親死的那一天。”季雨桐頓了頓,又道,“我總是能夠夢見當年的炎炎夏日,當年我畫的那副油畫,當年家裡的那株梧桐樹。”
她擡起頭,與父親深沉的目光對視,眼波幽深:“還有梧桐樹上模糊的黑影。”
忽然之間,季雨桐捕捉到,父親的眼波微不可聞地抖動了一瞬。
長久的沉默中,父女二人宛如兩尊無言的雕像,一切想法都在沉默中回轉,靜水一般沉滯。
季承夜無聲無息地換了話題:“這麼嚴肅,先吃菜吧。”
說完,他先動了筷子,夾起魚頭上的肉。
他剛嘗了一口魚肉,還沒有細細品味,季雨桐又主動把話題挑回來。
“父親不想知道我還夢見了什麼?”
不待季承夜表意,季雨桐的目光已經落回季承夜的臉上,她悠悠開口:“我看見黑影如火焰一般亂竄,爬進了二樓的窗。”
席間愈發地沉默,季承夜的筷子停了。
他遲疑地問:“小桐,最近是不是睡得不好,才會做一些無厘頭的夢?”
“父親,這十二年,你睡得好嗎?”
餐桌上,放著金色的燭台,那是嚮明燭多年前購置的擺件,過了這麼多年,燭台仍然儲存良好。
此刻,燭台上的蠟燭燃著幽幽的燭火,餐廳驟冷的氣氛在這溫潤的燭火中,明滅可見。
季雨桐的目光忽然看向這尊燭台。
“父親,你有沒有看到過家裡的燭台?”
季承夜一時間沒跟上她忽然的轉彎:“什麼,沒有,怎麼,你看到了?”
季雨桐擡了擡下巴,示意餐桌上就擺著一個:“這裡不就放著,父親怎麼卻說沒看到?”
季承夜噎了一下,乾笑兩聲:“你說的是這個……”
“還有另一個燭台嗎?”
季雨桐裝作不解。
“我不知道。”
“父親讀過《周易》嗎?”
她忽而又換了話題。
“不曾。”
“難怪,十年過去了,那燭台還是好好地放在暗格裡。”
季雨桐意味不明地笑了,眼睛裡含著輕蔑。
她的眼睛裡,最後那點對父親的尊重和親近,也徹徹底底消失殆儘了。
季承夜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他的眼底氤氳著怒意,像極了山雨欲來風滿樓。
季雨桐卻在那樣壓迫極強的目光中自顧自說起今天發生的事:“今天,我把媽媽的書櫃清理了一下,你猜,我發現了什麼?”
不待季承夜回答,季雨桐已經開始描述今天發生的事情。
先是她不小心開啟第一個暗格的事。
“父親,你不愛我母親吧?”季雨桐問。
季承夜否認:“怎麼會不愛,我和你母親感情甚篤。”
“那她放在最私密地方的東西卻全是彆人寫給她的信?”
季雨桐臉上又轉變成譏諷的笑意。
“那是她紅杏出牆!”
“既然她紅杏出牆,又怎麼稱得上感情甚篤?”季雨桐淡淡地搖頭,“父親,何必再自欺欺人,你愛母親也就罷了,你根本不愛她。”
“我愛她。”
幾乎是季雨桐話音剛落,季承夜就立即回答。
“你愛她,又怎麼會一年換十幾個女伴,甚至時至今日,還在肖想裴若初?”季雨桐擡眼,說出口的話石破天驚,“年夜飯的時候,這一層窗戶紙已經被捅破了,父親怎麼到如今還打死不承認。”
“你真的愛我母親嗎?”
季雨桐追問:“你真正愛的人,是誰,你敢說嗎?”
“砰”得一聲,餐廳的窗戶被風吹開。
冷風灌入室內,激得季承夜渾身一抖,他仍想隱瞞,舊日的記憶,卻隨著飛舞的雪花瘋狂湧現。
許多年前,他還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大學生。
他從小地方出來,從未見過鯤城這樣寬闊的馬路。
學校裡的同學們,每個人臉上洋溢著自信,走起路來腳下生風,除了他。
他得依靠助學金,才能活下去。
他以為,他的人生會一直這樣辛苦,直到那天在圖書館裡複習高數時,隔壁的男生忽然指著他的答案說他寫錯了。
他脆弱的自尊心叫囂著想要反駁回去,卻在瞥到答案時發現自己真的寫錯了。
“謝謝。”他連忙塗抹掉答案,道謝聲若蚊蠅。
“你是哪個係的?”隔壁的男生瞧他窘迫,似乎起了逗弄的興致。
他奇怪地看了一眼身旁的人。
隨後,他低著頭報出了自己的專業,比剛剛的道謝聲還要更輕。
身旁的男人,是他這十八年來見過最好看的人。
“哦,同係學弟啊。”
“我叫裴湛楓,你呢?”
身旁的學長朝他微笑,明明是寒冬臘月,季承夜卻如沐春風。
“我叫季承夜。”
他好像終於在偌大的鯤城找到了朋友。
季承夜不自覺地向著裴湛楓靠近,他漸漸知道在這所學校裡,裴湛楓幾乎是所有人的偶像,他完美無缺。
這樣完美無缺的人,把自己當作重要的朋友。這無疑增添了季承夜的虛榮心與幸福感,他希望能一直在裴湛楓的身旁,即便是被看作跟班也無妨。
裴湛楓像是一輪太陽。
單是被太陽的光芒所照耀,已讓季承夜受益半生。
到季承夜大一快結束的那個夏天,裴湛楓忽然告訴他:“我打算創辦一家公司,主做實業,疊加新興的計算機技術,你有興趣加入嗎?”
“我才大一……”季承夜並不自信。
“你在學業上踏實刻苦,為人也很認真,我信得過你。”
季承夜為裴湛楓的誠懇打動,他何德何能,能得到裴湛楓的青睞。
“好。”季承夜根本無需過多考慮,已被這個從天而降的餡餅砸暈。
“長風破浪會有時,就叫它‘長風’,如何?”
“好。”季承夜的注意力已經不在裴湛楓所說的內容上,他看著裴湛楓自信的神態,心底的傾慕比眼睛裡的更熱烈。
太陽高懸,赤誠而溫暖,那是所有人的太陽,是世間最醒目的亮色,他該如何私有?
他一無所有,隻是地上最普通不過的螻蟻,每一日都辛苦著為自己拚出一個未來。
他必須要更加努力,比彆人都努力,地位、金錢,他都要,他想要功成名就。
他想要裴湛楓的眼睛裡,一直有他的身影。
長風的成功在季承夜的意料之內,然而裴湛楓的婚姻卻是意料之外。
他雖早有心理準備,但真遭到世俗的打擊,還是慘敗而回。
這些年,季承夜已不知道自己對裴湛楓的感情已經演化成如何模樣,他拿裴湛楓當學長,拿裴湛楓當大哥,甚至午夜幻想的物件,也是裴湛楓。
可裴湛楓要結婚了。
也是,麵對麵時,裴湛楓的眼睛裡全是坦然,從沒有如他一般的勾心鬥角和小心翼翼。
一直以來,求而不得的人隻有他自己。
季承夜開始懷疑,自己的感情隻是一時情緒的作祟,或許,當他控製好自己與裴湛楓的距離後,他不會再有那麼多奇怪的想法。
直到裴湛楓結了婚,直到他也結了婚。
直到裴湛楓有了孩子,直到他也有了孩子。
他的所有心意,都藏在一聲聲的“大哥”之後。
沒有人看到,沒有人知曉。
他是裴湛楓親如手足的兄弟,是裴湛楓最得力的助手,最可靠的朋友,他們把酒言歡,他們共展宏圖,在十幾年的並肩作戰後,季承夜已經不再奢望彆的什麼。
能一直陪在裴湛楓的身旁,他早就滿足,早就該滿足。
然而,從一開始就種下的腐爛種子,註定不會長成正常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