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朧 第 89 章
看守所外麵是一片農田。
初春,油菜花都開了,大片大片的金黃色,如絨絨地毯一般蓋在**的大地上,美麗萬千。經風一吹,波光粼粼,搖曳了勃勃生機。
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那是春天的生機。
雖然春天已來,但早春的晝夜溫差仍叫人不適應,早晨和夜晚的鯤城冷得刺骨,白日裡卻又有春風拂麵的溫暖。
季雨桐素來怕冷,在這樣的天氣裡,她習慣把自己裹得厚厚的,不讓自己在春寒料峭裡感冒。
下午三點,季雨桐在民警的指引下,又一走進了會見室。
比起陽光明媚的室外,看守所的室內顯然帶著莫名的森冷,即使她穿著厚重的大衣,也有寒氣順著膝蓋匍匐向上。
真是難挨的地方,她望著四四方方的小房間,和小房間裡那尊鐵製的椅子,不由心想。
不一會兒,裡麵的那扇門開啟了。
戴著手銬的季承夜走進來,在那鐵椅子上坐下,看守將他的手銬解開一隻,銬在鐵椅子的握環上,“咯噔”一聲。季承夜還是寸頭模樣,穿著看守所裡的衣服,看起來清瘦了不少,一雙眼睛卻仍透著乾練的光。
“你終於來看我了。”
前兩天,季承夜正式被公安移送檢察院審查起訴。之後,裡麵傳出訊息,說季承夜想見女兒。
季雨桐想了很久,還是決定來看看他。
他是她的親生父親,這一點無論如何也不會改變,無法改變。
季雨桐看著父親臉上的平靜神色,在心裡醞釀著要說的話。
她有許多問題想問,他有向善的念頭嗎?
臨到嘴邊,那些生硬的問句卻變成了:“裡麵有什麼缺的嗎,給你打的錢應該夠用吧?”
“夠的,”比起不善言辭的女兒,季承夜還是更能聊,“裡麵的生活很規律,住得久了,我都快忘記外麵的生活了。”
季雨桐頷首,她心想,那也挺好的。
兩個月的時間裡,季承夜的假麵被一層層扒下。
網上先是曝光了十二年前他如何殺死妻子又嫁禍給他人的事情,緊接著對於季承夜如何趁義兄身亡要挾嫂子隨後搖身一變成為集團大股東的內情大書特書。
群眾最愛一些豪門密辛,各大社交媒體天天都熱鬨的像過年。
事情發酵不久,有熱心網友大膽假設,裴湛楓的死亡說不定也另有原因。
這一大膽假設竟激起了群眾呼聲,大家紛紛開扒當年裴湛楓死亡的細節,還有許多人紛紛悼念起早已魂歸故裡的裴湛楓。
“我爸以前是在長風工作的,當時我奶奶得了癌,裴總聽說後,私下給了我爸一筆錢讓他不要有負擔,我爸說他記裴總一輩子。”
“二十年前老家發洪水的時候,裴總第一個帶頭捐款,我記得清清楚楚,他是大好人!”
“十二年前的兇殺案我也知道,當時我就覺得不會是裴總,裴總有什麼必要殺人?”
“說到這個,十二年前我就覺得季承夜看起來很奇怪,很假。”
“果然妻子死了懷疑丈夫無論在哪個年代都是不變的真理。”
……
沒想到,網友的大膽猜測居然真的落了地。
事情不斷發酵後,警方發布了一則宣告,稱因發現新的證據,已經就多年前裴湛楓死亡一事對季承夜立案偵查。
輿論一片嘩然。
漸漸,有“小道訊息”稱,當年的殺人凶手收了季承夜一大筆錢,以命換命。
季承夜身背兩條人命,身敗名裂,在大眾的心裡,永遠翻不了身。
不難看出,這裡麵必然有裴若初在背後的推波助瀾。裴若初那樣走一步看十步的人,或許早就想好了報仇的每一步,殺人凶手後人的主動現身大概也在她的計劃之內,環環相扣,纔有今天。
想來裴若初等這一天等得很久了。
這一刻,季雨桐的心裡竟產生了一種,應該如此的感覺,哪怕聲名狼藉的人是她的父親。
凡事有因有果,父親做了什麼,就應該獲得什麼樣的報應。
隻是,或許裴若初本沒有此意,這波媒體走勢卻影響了季雨桐。
有一次她走在路上,竟被埋伏許久的媒體攔下來采訪。
季雨桐慌不擇路的逃了,沒過多久,新聞就登上她逃跑的畫麵。
裴若初大概是看到新聞了,那天,她久違地給季雨桐發了一句“對不起。”
之後,裴若初的輿論攻勢消停了些,大概她也意識到這樣大張旗鼓的討伐會給無辜的人帶來困擾。
隻是那條資訊,季雨桐沒有回複。
季雨桐已經不在意這些小小的插曲了,對她而言,那都是身外事了。
她的靈魂像漂浮在天上的遊雲,毫無目的地俯瞰現實裡行屍走肉的軀殼。
用了兩個月的時間,季雨桐還是不明白什麼是真假,什麼是人生,她總覺得自己虛無,找不到與世界的連線點。
每天就這樣倉皇而茫然地過去了,她一無所知,也一事無成。
見季雨桐半天不說話,季承夜難得有些焦急,探視的時間有限,他得長話短說:“律師跟我說,我大概率判不了緩,你給我出個諒解吧,再讓裴若初給我也出一個,這樣我還有機會活下去。”
季雨桐心一沉,她沒想到父親千方百計聯係她,竟然是為了拜托這件事情。
父親的律師也找自己委婉地提過這件事,繞來繞去,話裡的中心意思是季承夜是她的父親,念在血脈親情上,代表嚮明燭的親屬出具一份諒解書,合情合理,也算是儘心儘力。
可季承夜真的值得嗎?
母親死的十二年裡,季雨桐飽受噩夢折磨,惶惶終日,反觀季承夜,作為殺人凶手,逍遙法外不談,更從沒有一絲掛念、悔恨之心。
假仁假義,欺騙他人,甚至騙到最後連自己都深信不疑。
如今短短兩個月,他就真的有悔改之心嗎?
季雨桐果斷地拒絕:“我不會出的。”
那是纏繞十二年的夢魘,是伴隨餘生的傷痕,季雨桐沒有義務,更沒有權利替母親原諒眼前的這個殺人凶手。
她會來探視,隻是出於最後的血脈親情。
血脈親情或許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對於此刻的季雨桐來說卻是最令她惡心的維係。
“至於裴若初,你自己去找吧。”
她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季雨桐看著女兒離開的背影,自嘲地笑了一聲。
在十二年前他將血跡斑斑的燭台扔進嚮明燭房間暗格裡的時候,他沒想到會有今天。
枕山的這套房是嚮明燭的,季承夜和嚮明燭生活十幾年,依然不知道暗格如何開啟,他賭,嚮明燭一死,就沒有人知道。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曾經以為他賭贏了。
可後來,他知道他從一開始就輸了,他失去了最喜歡的那雙眼睛,或者說,他從未擁有過。
季承夜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看懂過自己。
若說是愛,愛怎會讓人扭曲,讓人瘋狂?
愛一個人,怎麼會想要毀滅他?
季承夜知道,自嫁禍裴湛楓的那一刻起,他的一生,戴上了摘不下的枷鎖。
多年之後,失敗的陰影終於徹底降臨到他頭頂,他竟有一種死得其所的放鬆感。
時光似水,夜似一襲黑色薄紗。
薄紗自天幕墜落,輕飄飄籠在油菜花田上,滿地金黃覆了一層消沉的顏色,寂靜如墳。
一隻鳥兒在夜色降臨前起飛,飛過黯然入睡的油菜花田,飛過燈火輝煌的城市上空,在某一處高樓窗台,它終於收起翅膀。
高樓還亮著燈,它望見燈火通明的景象,這似曾相識的畫麵,在它的記憶深處,畫一般渲染開。
“你十八歲生日的時候,媽媽說希望你天天開心,健健康康的,不閃閃發光也沒關係,那時候我們一家人和和美美,多好。可惜媽媽看不到我們初初的未來了……媽媽……有點累了……”
“我走了。”
她從十五樓墜落,像一隻折了翅膀的鳥兒。
鳥兒折了翅膀,失去羽翼,無法飛翔,短短幾秒後便重重地摔在地上,鮮血四濺,像黑夜中最醒目的紅色花。
裴若初從夢中驚醒。
她好久沒有夢見母親,沒想到時隔多年,她竟在這樣一個普通的夜晚又一次夢見母親墜樓的場景。
那樣驕傲的母親,驕傲地死去。
裴若初從來不認為死亡是母親對現實的逃避。
明明是世界先對不起母親的一腔熱血,是母親錯付了善良和真心。
裴若初起身,給自己接了一杯水。
熱水溫和,順著她的食道汩汩流淌,熨帖了她的心臟。裴若初站著緩了緩,將身體的不適感壓下後,走出休息室。
加了一個星期班,早起晚睡,身體向她發出缺覺的訊號了。
下午開完會後,她有些撐不住,就在辦公室裡的休息間稍作歇息,沒想到,醒來已經快到十點。
休息室外,是燈火通明的辦公室。
這是她父親曾經的辦公室,如今,她終於重新坐回了這裡。
當年母親死後,裴若初為自己定下目標,她要讓惡人惡有惡報,要還父親清白,要讓母親安息。
多年後,她大概都做到了。
父親母親會感到欣慰嗎?
她不知道,她隻覺得遺憾。
再怎麼費儘心機,親人也回不到她的身邊。
“裴總。”
新招的助理秦夢琪敲門,來提醒她十點還有個會。
“知道了。”
裴若初放下杯子,在夢與現實的交叉路口調轉回頭。
“裴總要注意身體……”
秘書忽然支支吾吾地關心她。
裴若初好奇地看了秦夢琪一眼。
一瞥之下,裴若初驚訝地抓住秦夢琪眼底按捺不住的熱忱,像極了那個人。
裴若初忍不住出神。
還沒在一起的時候,季雨桐也總是用這樣的眼神專注又認真地看著她,把心思都努力藏著,深怕被她發現。
可熾熱的愛,如同恒久的太陽,裴若初怎麼可能發現不了呢?
她享受著季雨桐追逐的視線,享受那繾綣的目光,等她反應過來時,她已經沉浸在季雨桐無邊無際的愛意當中,再無法自拔。
季雨桐不知道,她以為的長久暗戀,實際上也是裴若初的百轉千回。
裴若初一直都知道,季雨桐是那麼純粹的人,愛就是愛,恨就是恨。
那雙純粹的眼睛裡容不下背叛。
“裴總?”
裴若初回過神來,她撇開眼道:“知道了,你先去準備吧。”
“裴總今天也睡在公司嗎?”
秦夢琪卻還沒離開。
這些天,裴若初幾乎天天都睡在公司,她剛剛接手長風,地位還算不得穩,這幾天她沒日沒夜的加班,夜深了,她便懶得再奔波。
反正,她也沒有家。
她想起季雨桐破碎的眼神,想起季雨桐抱著她說“這裡就是你的家”。
還好當時沒有答應她。
隻是眼下,裴若初希望自己是多心了。
“你先出去吧。”裴若初淡聲說。
門關上後,辦公室內隻剩下裴若初一個人。
她的視線落在窗台的那隻鳥兒上,紅色的喙,翠色的羽毛,鳥兒昂首挺胸,也正看著她。
冷不丁地,裴若初想起醒來前她做的夢。
要是母親有雙翅膀多好,裴若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