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朧 第 92 章
四月的尾巴上,《相逢》重新開機。
夕陽西下,紅日被洶湧的黑雲翻卷吞沒,天空沉寂如墨,一片泛白的雲,拉出一道長長的淡影。
片場架起的燈,亮如白晝,在白色的光下,每個人都是旋轉的齒輪,運轉拚合成這一副龐大的《相逢》。
暮雲和春樹的故事重新上演。
現在,季雨桐所看到的不僅是暮雲春樹,更是她母親和卓思華曾經的身影。
如果當時沒那麼多命運的作弄,母親應該能收獲自己的幸福。
遺憾是人生的旋律。
季雨桐對電影,有了全新的感觸。
不僅僅是電影,季雨桐對愛情,或者說,她對人生,也有了更多的感觸。
視線所及,裴若初坐在凳子上,正同宮征討論對於暮雲的離去,春樹應當表現出什麼樣的情緒才更貼切。
與以往的沉斂不同,此刻的裴若初,眉宇間多了幾分磨練出的銳利,這是曾經的她所沒有的。
“季導,你來說說看?”
宮征說服不了裴若初,來搬救兵了。
“我覺得,應該是與從前那個版本不同的傷心,之前是在兩人知道自己的想法出現了分歧,而產生了難以複原或者說不想複原的隔閡,比起傷心,那更像是一種無奈。”
“而現在的結局,比起無奈,更像是一種傷心。”
“沒有什麼隔閡比得過死亡。”
裴若初看著季雨桐認真的神色,笑得溫婉:“桐桐說的對。”
當裴若初麵對季雨桐時,那些銳利都不見了,她仍是那副溫柔包容的模樣,像是把渾身的刺都收起來,生怕不小心紮到季雨桐。
在無形之中,人會隨著、經曆悄然變化,但那變化之上,人的內心深處,總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
季雨桐心想,珍惜眼前人,永遠是一個不會過時的詞。
夏末,太陽一日日掛在天上,終於有些開敗了,這幾日都蔫了吧唧的。蟬聲大噪,像是知道再嚷不了幾日,想要把餘下的生命都宣泄給這個夏天。
暮雲撐著傘走過報刊亭,傘緣不小心蹭了下擺著的攤,蹭下來一本報刊。
攤主皺著眉頭,說這薄薄一本摔地上,粘了灰,封麵都爛了,賣不出去。
“那買一本吧。”暮雲有錢,她無所謂。
那本小冊子,暮雲買回來之後就扔在一旁了,她雖然好讀書,但也極少看這種規格的小冊子。
會翻開這本雜誌,反而是因為顧池橫。
那段時間暮雲早已沒在工作了,整日的閒暇時間,要麼和富太太們一起打麻將逛街,要麼窩在家裡整日整夜地看電視帶孩子。
生活枯燥而煩悶。
卻不知怎的,這雜誌落到了顧池橫手上。
顧池橫嘲笑她:“你這麼無聊,都看起這種雜誌了。”
暮雲心裡一陣窩火:“這雜誌也有寫得好的故事。”何況她日複一日無所事事,究竟是拜誰所賜。
顧池橫笑她:“哪篇,你說說看?
暮雲翻開來,隨手一指:“這篇。”
這就是那篇《燈》。
那晚,暮雲又把《燈》讀了好幾遍,讀到暗自垂淚,讀到東方既白,第二天早上起來,暮雲眼睛都是腫的。
寫的太好了。
她想,作者一定是一個心中充滿希望的人,隻有心中懷有希望,才寫得出如此熱烈堅強的文字。
她根據雜誌上的投稿方式找到了雜誌社的主編,費儘心思獲得了作者的聯係地址——她要給她寫一封信。
那封信,她斟酌了一整天,到午夜時分方纔寫完,她寫“希望你心裡的那盞燈,也可以一直明亮如白晝”,是說與這位未曾相逢的作者聽,也是說與自己聽。
暮雲沒有想到,自己一腔熱血寄的信,還有收到回信的那天。如自己所猜測的,這位叫“春樹”的作者果然是一個積極又純粹的人。後來在書信交流間,暮雲才知道,原來春樹是作者的真名。
多好聽的名字。
她貧脊的生活因為這個叫春樹的作者開出了花。
花朵飄零的時節,她和春樹擺脫了書信交流的束縛,在現實當中見麵了。
原來,春樹是位很可愛的女孩子,有著輕柔的聲音、靦腆的笑容以及跟她筆下文字一樣赤忱的一雙眼睛。
無論是從春樹寄來的信還是見麵時她臉上的表情都可以看出來,春樹是鼓足了勇氣來赴約的。
她應當是十分內向的人,暮雲想。
她們就那時春樹剛寫好的《腐朽》初稿進行討論,春樹堅持要寫一個繁華落儘的結局,想讓美好的生命毀滅在最繁盛的時刻。
暮雲從文字裡,讀到春樹對遺憾的推崇,讀到春樹的自毀傾向。那種,要麼生、要麼死的錯覺,使暮雲感到身上負擔了責任,她是春樹第一個讀者,她有必要鼓勵她,生活沒有那麼絕望。
她沒有告訴春樹,私自決定了:她要守護春樹。
暮雲覺得自己是很矛盾的人,她沒有勇氣重拾自己的工作、重拾拍攝的熱情,卻萬般期待他人故事中結局的圓滿。
不,也不是一點勇氣都沒有的。
回到家裡,暮雲把自己前些年拍的所有照片底稿都翻出來,一張張認真回看。
那些選題、構圖、光線的運用,明明那麼有自己的風格,她卻再也沒繼續創造過。
結婚後,喜歡的愛好,熱愛的事業,她全都放棄了。
暮雲癱倒在地板上,看著落日的暖光鋪滿整片地板,又一點點被黑暗吸收吞噬,直至夜幕降臨,房間裡漆黑一片,她被黑暗籠罩。
終於,暮雲問自己:真的就這樣放棄嗎?
暮雲不敢得出結果,她知道,自己不如春樹。
樹上的葉子被風吹落,暮雲看見了,用手輕輕將它托起。
自從與春樹見過麵後,暮雲經常想起她。
那天,隔壁的富太太約暮雲出門逛街,她們一起去挑專櫃裡貴得要死的包,路過一家手機店時,暮雲停下了腳步。
每回都要跟小作者寫信,還是麻煩了些。暮雲精挑細選,給春樹買了一部手機,價格適中,不會讓春樹覺得太貴重,更不會讓春樹感到被侮辱。
看,她多貼心。
富太太問暮雲買手機乾嘛,暮雲說送朋友。富太太疑惑:“你怎麼會有連手機都買不起的朋友?”
暮雲沒有解釋,也沒有辯駁,她打心裡把春樹當朋友。
她為春樹準備了驚喜,沒想到春樹也驚喜到了她。
她青睞的小作者拿了挺有分量的獎,要去隔壁城市領獎。然而,小作者話語間都是彆扭與不自信,暮雲看在眼裡,忽然起了大膽的念頭——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不如陪春樹去看看世界。
順便找找看,自己還有沒有追逐夢想的勇氣。
這一尋找呐,不得了,暮雲還沒找到自己的勇氣,倒先發現春樹趁著自己睡著的時候想偷親自己。
暮雲雖然眼界開闊,倒沒想到這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尤其自己英年早婚,孩子都七歲了。
她連呼吸都不敢亂,閉著眼睛裝睡。一邊裝睡,她一邊回憶,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錯。
想了半天,暮雲沒想明白,可她能感受到春樹一直坐著,離自己遠遠的。終於,暮雲忍不住偷偷掀開眼皮。
她看見春樹落寞的神色。
於是,暮雲的心裡生了幾分歉意。她甚至都沒告訴春樹自己結婚了,以至於小作者任憑自己的感情隨波逐流。
都怪自己。
可是,小作者那雙漂亮的眼睛裡隻有自己,看到那雙眼睛後,暮雲又不忍心用語言和動作拉開距離了。
她心裡揣了歉意,便越想將事情做好。她為小作者買了適合開會時穿的衣物,又偷偷準備了蛋糕,想幫小作者一起慶祝。
當暮雲看小作者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忽然就不忍心了,回過神來,她已經給了小作者一個安慰的擁抱。
擁抱完,暮雲發現小作者的眼神更加不對勁。
暮雲心想:完蛋,小作者不會以為我在撩她吧。
回去後,暮雲千想萬想,決定讓小作者知道她的家庭情況。暮雲的想法很純粹,她隻是想讓春樹知道,她是這樣的人,擁有這樣的人生。
她有她的無奈與遺憾,她是一隻被囚禁的鳥。
她沒有不顧一切追逐夢想的勇氣與自由,比起春樹,她的人生纔是徹頭徹尾被束縛的。
於是,下一次見麵的時候,暮雲故意帶上了女兒。多殘忍啊,她給予春樹希望,又親手將它破滅。
那天春樹的表情,實在難看極了。
暮雲知道春樹或許懂她的用意,又或許不懂,暮雲說不出口,隻敢用儘全身的勇氣迂迴地問一句:“你對我失望了嗎?”
得到春樹的答案,暮雲知道,她們的關係要漸漸走入冬眠了。
果然,那天之後,好久好久,春樹沒有主動聯係她。
暮雲覺得難受,那種對萬事萬物都提不起興致的難受。她一日日的在房間裡發呆,要麼偷偷把春樹寫給她的信讀過一遍又一遍。
暮雲不是遲鈍的人,她看清楚自己的心了。
她竟愛上了春樹。
二十歲出頭,暮雲就嫁給了顧池橫,雖然她們之間沒有感情,可暮雲沒想過要尋找自己的愛情。
她一直以為,自己會像一朵枯萎的玫瑰那樣,撐到生命凋謝的那一刻。
暮雲有些絕望,春樹在同她保持距離後,她才發現自己的愛意,此時的她,沒有愛情,沒有自由,什麼都沒有。
她已經這麼慘了,還要被顧池橫嘲笑:“之前一直聯係的那個寫文的呢,不聯係了?”
“你也看得出來她不是真想跟你討論文學吧,少跟這種人來往。”
暮雲對顧池橫的態度火冒三丈,卻不知該怎麼介紹她和春樹的關係,又怎麼讓這段由自己親手掐死的感情複活。
哪怕,她們之間不談感情,仍像當初那樣做朋友,就已經很好。
如果是那樣的話,她還能問春樹一句,最近好嗎?
直到那一天,出現轉機。
還是因為顧池橫,他嘲笑暮雲每年生日都隻能和糖糖一起過,孤單寂寞,問暮雲今年需不需要他陪著。
暮雲看不得他自以為是的驕傲,拒絕得十分徹底。
“我有朋友的,一會兒就聯係。”
嘴硬之後,暮雲心裡一片虛無。
她哪有什麼朋友啊。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已經被自己弄丟了。
可萬一呢,萬一春樹還願意給她回應。
猶豫許久,暮雲還是給春樹發了簡訊。
暮雲破罐破摔地想,如果春樹拒絕陪自己過生日,那她就徹底死心,放下一切回到原來那個提線木偶般的人生裡。
她沒想到春樹會給她答複。
當暮雲看到春樹簡單的“好的”二字時,手彷彿有了自己的意誌,將電話直接撥了出去。
她忍著激動編了個假的不能再假的謊言,粉飾了這段時間以來漫長的不聯係,春樹好像相信了。
那一刻,暮雲有落淚的衝動,她愛上了一個善良的人。
可她有什麼資格去愛春樹呢?
她還被壓在婚姻的五指山下。
春樹給她過了一個美好的生日,暮雲向春樹分享自己的藏書,分享窗外的風景,分享生日蛋糕,她們的友情彷彿重歸於好了。
隻有她們自己知道,她們的友情是變質的蛋糕,不能再吃了。
尤其顧池橫回家的時候,暮雲看到春樹眼底的酸澀與痛楚。
而她隻能向春樹介紹:“這位是我丈夫,他叫顧池橫。”